第6章
衛王儀仗在七日後傍晚抵達了都城長安。
原本還得再久些,因顧及“高上使”着急複命,所以一路緊趕慢趕,叫三十好幾的衛冶一把骨頭險些散架。
薛璎一路無險,臨近長安,以“先行回宮複命”為由向衛冶辭行,捎上魏遲,在羽林衛的安排下悄無聲息入了皇城,并于同一時刻,知會真正的“高上使”現身。
這個“高上使”确有其人,是朝中一名身份頗高,涉事外廷的女官,原本由皇帝欽定,在傅洗塵與幾隊羽林衛的護送下訪衛,半道被薛璎一則密令喚回,雪藏在暗處閉門不出,如今再得她令,才假作風塵仆仆,剛剛回都的模樣,入宮向皇帝複命。
當然,薛璎出行一事瞞不了,也不必要瞞弟弟。所以皇帝純粹只是陪她做個戲給朝臣看。畢竟長公主私訪諸侯國一事,給那些老狐貍知道了,是要浮想聯翩的。
于是這“高女官北上遇刺,聖上震怒之下命人徹查,且看真兇何處遁形”的重大消息不出一個時辰便傳開了去。
薛璎則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了離開十餘日的長樂宮。
先帝駕崩後,她便随秦太後移居在此。她與皇帝的生母多年前就已病逝,如今這位太後是先帝繼室,原是姐弟倆的表姨母,得封之後,倆人便規規矩矩改稱她“母親”。
秦太後一應起居皆在宮內長信殿,薛璎則在西面永寧殿。
昨日是元宵,因國喪未滿一年,長安城不像往年那般火樹銀花,徹夜張燈,但到底已是新年,皇宮裏近來也陸續恢複了些色彩,眼見那金門朱柱,瑤窗碧瓦已比過去大半載鮮亮幾分。
薛璎沿小道入裏,只驚動了幾個親信,到了永寧殿偏門,先有一名上年紀的女官得令迎出,見到她便要屈身行禮。
她适時虛扶一把,開門見山道:“穆姑姑不必多禮,我将你支來,是想交代你一樁事。”說着一指身邊魏遲,“你給這孩子安排個住處,吃穿都往好的來,但切莫向外聲張。”
穆柔安恭敬道“是”。
薛璎垂眼輕輕一推魏遲:“這兒便是長公主住處,我還有事忙,你跟這位姑姑去,別瞎晃蕩,凡事都可與姑姑說。”
魏遲這一路十分乖順,除一日三問阿爹外,并未添事,聞言仰頭:“姐姐,我不能跟你去見長公主嗎?”
薛璎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尚未将真實身份告訴他,想了想道:“長公主很兇,不輕易見客。你且在這兒住上幾日,一有你阿爹消息,我就托姑姑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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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遲神情失望地“哦”了一聲。待他被領走,薛璎才繼續往裏。
永寧殿的宮婢們見她回了,一個個喜出望外,流水般湧上,替她摘鬥篷,撣衣塵,端茶水。
打頭的叫孫杏兒,見了她險些落淚,激越道:“殿下可算回了!”
薛璎拍拍她的手背問:“我不在這半月,朝中可曾生事?”
“您放心,太平着呢。”
按大陳例,新年元正起休朝二十一日,所以薛璎才挑了這日子離都,既可履行阿爹遺命,又好少耽擱事。
原本打算,倘使朝裏臨時生岔子,永寧殿就對外宣稱長公主染了風寒,由相國輔佐聖上處置。結果一切太平,幹脆便連這“宣稱”也省了。
但那頭瞞住了,并不意味長樂宮這邊天-衣無縫。
薛璎又問:“這幾天,可曾有人到過我這兒?”
孫杏兒答:“您自元正便稱病未問太後安,太後因此來望您好幾回。起頭兩次,婢子們都說您風寒無法見駕,後來有一回,她欲入內殿察看,婢子無法,便扮成您模樣假寐。她隔簾遠遠望了眼便離開,不知信是信,只是在那以後,就再沒來過。”
她說完皺了皺眉:“太後與您向來不親近,這回連番下駕到您這兒,還親自入內殿探視,真是奇了。”
薛璎一笑:“母親眼下在長信殿嗎?”
“恐怕不在。衛王到了,聖上在未央宮前殿設宴,太後也一道出席。”她說罷問,“您可準備去?”
薛璎搖搖頭:“不了,給我備水沐浴。”
薛璎用蘭湯洗淨了身子,被人服侍着處理了左肩已結痂的傷口,穿戴妥帖,束整烏發,而後翻看起剛送來的竹簡信報。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傅洗塵那邊來的,說幸不辱命,已救回傅羽,眼下正往長安回。
壞消息是衛國邊境來的,說已将搜尋範圍覆蓋至整片北域,但仍未查到魏嘗下落,就連魏氏父子的身份,包括那個所謂“鐘叔”,也是毫無頭緒。
薛璎不免皺起了眉頭。
這些日子,她為求線索,不是沒再套過魏遲話,卻與當初一樣幾無所獲,就連魏家密宅所在林中,四季植被變化也無從知曉。
一個五歲多的孩子不可能在她邏輯嚴密的提問下,将謊圓得如此絕妙,她想,他應該當真知之甚少。
至于魏遲所說“睡一覺到了雪山”的事,興許也是真的。雖說父子倆當日衣冠齊整,像預謀出行,但也說不定是那當爹的,夜半趁孩子睡着,給他穿戴好,偷偷抱到外頭的結果。
盡管她仍不明白,他們怎不多穿幾件衣裳。
薛璎腦仁發疼,被這對渾身是迷的父子折磨得傷神。她想,魏遲是不能寄予希望了,而探子們大海撈針又費時,不如還是回到那柄澄盧劍。
先前一路,她以假身份與衛王相處,若就近打探他的寶劍,未免不合适。眼下回到都城,不怕沒機會比對兩柄劍的區別。
她起身踱到裏間小室,從臨時安置的劍架上取下魏嘗的佩劍,剛欲拆開上頭綢布,忽聽三下叩門聲。
孫杏兒在外邊道:“殿下,宮宴已散席,陛下朝這兒來了。”
薛璎應個“好”字,将劍重新擱回劍架,還沒迎出多遠,便聽見個咋咋呼呼的聲音:“一個個怎麽伺候的,這永寧殿冷得朕堂堂七尺男兒都哆嗦,豈不要凍壞了皇姐!你們再有一分怠慢,朕就要将皇姐接到未央宮去了!”
薛璎笑了笑,移門出去:“陛下似乎還差六寸才到七尺。”
對頭小皇帝一噎,風風火火的步子都卡了殼,捂着胸口道:“阿姐,你可真會捅人心窩子。”
他身邊宦侍聽罷悄悄抿嘴一笑,被他狠狠剜了個眼刀。
薛璎卻沒心沒肺的,繼續補刀子:“不必擔心我這兒炭火不夠,勞動來勞動去的,左右再過一陣,我也不在宮裏頭了不是?”
這話倒不假。宮外長公主府年前便已竣工,等她過一陣行完及笄禮,便可正式開府。
皇帝聞言精氣神都消沒了,耷拉了兩道眉說:“阿姐,不搬不行嗎?你這一走,我就只剩眼巴巴盼你來望我的份,再沒機會像今夜這樣尋你了。”
薛璎笑了笑,伸手示意他入殿。他叫宦侍留在外邊,恨恨甩袖上前。
姐弟倆入裏後,薛璎揮退左右,問:“這都入夜了,你怎麽還特意過來?”
“這入了的,是普通的夜嗎?這是阿姐你大難方歸,劫後餘生的夜,我能不過來瞧瞧?”
薛璎笑着嘆口氣,示意他坐。
見她不論何時都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樣,皇帝心中不免急躁,噼裏啪啦放炮似的說了一堆,問她傷了何處,又關切此行經過。
她便挑挑揀揀的,大致講了一遍。
他聽完更是懊惱:“阿爹究竟與你交代了什麽,叫你非去衛國那虎狼之地涉險不可?早知這樣,我就不應你了。”
先帝當初曾要求薛璎,将他臨終所言盡數吞進肚裏,不可向任何人提及,所以她并未将簡牍一事向弟弟和盤托出,聞言當即轉了話頭:“禍起蕭牆之內,與人家衛國有什麽幹系?”
皇帝神色一斂,沉默下來,死死捏緊了拳頭,垂着眼道:“果真是她嗎?”
薛璎輕輕掰開他的拳頭:“這事你暫且不管,就繼續裝傻演戲,假意被我蒙騙,不知我偷偷離都,更不知我遇刺。阿姐另作打算。”
他神情恹恹,半晌悶悶吐出一句:“好,都聽阿姐的。”
薛璎笑笑:“但我也有兩件事請你做,本想明日與你說,你既來了,便先交代給你。”
皇帝驀地擡頭,稍稍來了點精神,不意外頭突然響起一陣叩門聲。
原是穆柔安來了,說魏遲晚膳時貪食,她見他餓極,就縱他多吃了幾塊蒸餅,不料叫他難受得哇哇直吐,實是她照管不周,但因得了薛璎切勿對外聲張的囑咐,也不敢擅自請太醫,便先來請示。
薛璎方才在講述衛國一行經過時,已順嘴提過魏氏父子,所以皇帝也沒驚怪,道:“那魏姓公子雖說來歷不明,卻畢竟救了阿姐,我們也不能苛待他家小公子,還是請太醫給瞧瞧。阿姐,宗太醫可靠,你照舊用他就是了。”
這個宗太醫最早是先皇後身邊的人,素來得姐弟倆信任,薛璎點點頭,依言吩咐下去。
待穆柔安退出,皇帝便問起方才她所說的兩件事。
“這第一樁……”薛璎起身到裏間取了魏嘗的佩劍,與他解釋一番由來後說,“你仔細瞧清楚這柄劍,再見衛王時,找機會将兩者比對一番。”
他稱“小事一樁”,又問第二件事。
這回,薛璎斟酌了下才道:“阿爹在世時,歷年元月開朝後,皆派朝臣主持招賢會,廣招天下才德出衆的秀士登殿,或大行賞賜,或令其為朝效力,以表朝廷選賢舉能的用心。阿姐以為,如今阿爹雖已不在,但這招賢一制卻不可廢止,你說呢?”
“自然!阿姐便是不說,我也有這打算,先前便已與相國提過,就等你回來決斷。”
她點點頭:“但往年招賢會以賞賜為主,多是做給天下人瞧的表面工夫,真正經由此道入仕者卻鳳毛麟角。而這次,阿姐真心實意,希望替你謀得一二可用之人,所以除去選派朝臣主持外,我想親自把關坐鎮。”
皇帝當即應下。薛璎笑了笑,擡眼望向外頭漆黑的夜色,淡淡眨了眨眼。
去衛國抛頭露面,從而引出簡牍線索,阿爹這法子着實古怪又講不通道理。她想,既然這線索長了腳,能夠自己找上門來,那麽,招賢會才是更好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