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林有刀塊頭雖不大,但也不算瘦弱,雙腳離地一瞬驚得眼珠都差點掉,憋紅了臉道:“不帶!你松手!”

魏嘗右手一松擱下他,左手卻順勢一把抽出他腰間長劍,掌心一翻便将刀鋒抵在了他喉嚨口:“帶不帶?”

林有刀怒極反笑,低頭看一眼頸側的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天生異象,你就是那個威脅我大陳正統的兇煞,我寧死也不可能放你入宮!”說罷還梗着脖子往劍上湊了一截。

“我兇煞你個芝麻開花!”

魏嘗摁緊劍柄,往後撤了點,免他真血濺當場,切齒道:“你聽好了,上一次月挾太白的天象,生于你大陳先帝成年冠禮前夕,前朝皇室連夜蔔筮,龜卦示‘諸侯将相謀不軌’,天子憂心忡忡,日夜驚懼,後果真一步步為陳高祖所代。所以你大陳上下對此異象極其看重,必将如前朝一般連夜問卦。”

林有刀被劍鋒抵得腦內一灘漿糊,也不記得疑問他怎知這些,模模糊糊聽他繼續道:“如今長公主及笄在即,問卦一事,很可能遭有心人大作文章。現下你朝中太常是何人,其下負責蔔筮的屬官太蔔可是長公主心腹?”

“你是說……”林有刀清醒過來,“太蔔可能經人授意,從中作假,惡意中傷長公主?”

魏嘗一臉“跟你說話好累”的表情,然後道:“現在,可以帶我去見她了嗎?”

因他聲稱有非常重要的話提醒薛璎,林有刀将信将疑之下,到底叫他換上羽林衛的赤色甲衣,捎了他與幾隊人一道馳馬出府。

林有刀原本打算入宮,是因統領羽林衛的傅洗塵養傷在府,他擔心皇宮有變,所以預備領一批精銳待命于宮門附近,以備萬一,但如今添了個魏嘗,就意味着必須得見薛璎一面。

他這頭正思量該如何在不驚動旁人的情形下,将人和話帶到,魏嘗已經一邊揚鞭一邊朝他丢來一截衣袖。

似乎是他方才換衣裳時順手撕的,上頭歪七扭八四個大字。

見林有刀一副風中淩亂的模樣,魏嘗解釋:“別看了,你也不懂,想辦法遞給長公主吧。”

亥時正,未央宮前殿燈火通明,聖上親臨,重臣齊聚,掌天文歷法的太史令立于旁側,正中太蔔見長公主遲遲不至,請示皇帝是否先行蔔筮。

皇帝馮晔打了個哈欠,點頭道:“長樂宮路遠,皇姐許是耽擱了,姜太蔔先作筮吧。”

姜斯稱“是”,淨手後,從五十根蓍草裏抽出一根擺在臺上,再将剩餘的一左一右二分,繼而取右中一根夾于指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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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神情肅穆,屏息以待,半柱香後策成,馮晔探身前看,問:“姜太蔔,如何?”

姜斯面露猶豫,沉默一晌道:“回禀陛下,此既非兇策,亦非吉策,而乃兇中藏吉之策。”

月挾太白,自古無一吉辭,能有個兇中藏吉的筮策也算不錯。群臣略松一口氣,又聽皇帝道:“那就請姜太蔔繼續作蔔吧。”

蔔筮一事,先筮後蔔,筮定吉兇,蔔看具象。姜斯颔一颔首,當衆人面,攥起刻刀往一面龜板上篆刻下求問之事,而後引燭火往上頭灼燒。

火苗竄動,片刻後,龜板慢慢裂出縱橫交錯的紋路來,由細變粗,由少至多。

衆人緊盯龜板,姜斯離得最近,一雙眼越瞪越大,急禀道:“月主西宮,女子亂國之象!”

四面沉不大住氣的幾名年輕倒吸一口涼氣。

西宮便是皇帝所在的未央宮,太白為君,月主西宮則意味為臣者篡權,再添一條女子亂國,如此指向已然相當明晰,答案呼之欲出。

衆人心內,無不記起前些天,長公主在這前殿之上,替聖上行使大權,削減衛國封地一事。

馮晔皺皺眉:“還有呢?”

姜斯定睛再看,繼續道:“谶曰:君非君,臣非臣,始艱危,終克定!頌曰:黑兔走入青龍穴,欲盡不盡不可說,唯有外邊根樹上,一十年中子孫結!”

這就是說,雖今女子亂國,君臣颠倒,卻已有英傑橫空出世,并終于十年之內大定天下,還大陳以君聖臣賢,政清人和的氣象。

群臣聽罷面面相觑。女子亂國一象可說心照不宣,英傑出世卻是指誰,可在這廟堂之上?

一片死寂般的沉默裏,一名老臣出列上前,朝皇帝叩拜下去:“卦象已顯,請陛下早作決斷,扼危難于萌芽之前!”

“胡鬧!”馮晔手一揚,面露愠色,“就憑幾句撲朔迷離的卦辭,你想叫朕決斷什麽?”

“陛下,這月挾太白之象絕不可……”

“可什麽?朕渴了,李福,給朕斟水!”馮晔氣得面頰通紅,差使完身邊宦侍,繼續說,“朕與你說,皇姐不在,這卦象不作數,等她來了,再蔔一次!”

這下一旁另一名臣子也聽不下去了,出列道:“蔔筮問天,豈可兒戲?陛下萬莫慎重!”

緊接着,又有幾人上前相勸。

馮晔懶得再與他們東拉西扯,不耐道:“李福,你去瞧瞧,皇姐到哪了。”

李福“哎”一聲,剛欲轉頭,忽見一名宦侍急急從天階奔上大殿,顧不得紗帽歪斜,有損儀禮,邁過門檻就道:“陛下,長公主出事了!”

馮晔大驚,驀然起身,底下群臣心裏一凜,跟着嘩啦啦跪下去。

“皇姐怎麽了?”他問。

仲春二月,宦侍滿頭的汗來不及擦,答道:“方才長公主奉陛下之命赴未央宮參與蔔筮,半道卻無故暈厥,長樂宮的太醫……”

“眼下怎樣?”馮晔打斷他,直接問結果。

“現已醒轉,但長公主虛弱萬分,下地不能。太醫稱其突發急症,卻不辨緣由,着實古怪,看那症狀,倒疑像中了巫蠱之邪!”

“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将這邪門歪道動到皇姐頭上去?”馮晔當即咬牙,指着底下方才說話的幾名臣子道,“莫不是這些個逼朕決斷的?”

幾名臣子惶恐伏倒,齊齊抖如篩糠,大喊冤枉。

馮晔冷笑一聲:“你們倒還有喊冤的嘴皮,方才朕的皇姐遭人信口污蔑,可曾有機會辯駁一句?”說罷甩袖就走,與李福道,“去永寧殿!”

長樂宮永寧殿內,一行太醫剛剛退出,薛璎便扶着額,從榻上坐了起來。見她雙眉緊蹙,似仍頭疼,一旁孫杏兒忙上前給她遞水,問她如何。

薛璎面露倦色,笑了笑說:“能有什麽事。”

她自己紮暈了自己,能有什麽事。

孫杏兒見狀,忙從袖中抽出一截布條,說:“殿下,這是您方才昏睡時,有刀交給婢子的。”

薛璎略一訝異,接過來看了一眼。

一截撕得相當匆忙的衣袖,上頭字跡更淩亂不堪,龍飛鳳舞四字:後發制人。

敵進我退,按兵不動,伺機而行,是為後發制人。

薛璎垂眼笑了笑。這個魏嘗。

她偏頭問:“有刀現下何處?”

話音剛落,外頭便傳來宮婢的聲音:“殿下,羽林衛林有刀請見。”

薛璎擁被裹身,示意孫杏兒擱下帳簾,随即道“請進”,轉眼便見一赤甲男子大步而來,在距她床榻三丈處停下,行了個不那麽到位的禮,說:“長公主。”

來人當然不是林有刀。而是魏嘗。

薛璎淡淡道:“有刀行事總這樣魯莽,竟随意叫來歷不明之人冒充了,出入我的寝殿。”

魏嘗能來到這裏,自然源于林有刀相幫。他因此并未反駁,只稍稍擡頭看她一眼,隐隐得見紗帳內,她靠着床欄,一頭青絲如瀑瀉下。

隔着三丈遠都似能嗅見那發香,他極力克制心底癢意,聽她問:“三更半夜,魏公子來這兒做什麽?”

魏嘗已聽說她突發急症一事,也不知她是否得閑看字條,但想她既能早早使出暈厥一招,便是不須他提醒也能應付自如了。

所以他便深藏功與名地道:“沒事……子時已過半,我來賀長公主生辰,祝長公主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薛璎微微一愣,低頭看了眼手中字條,随即道:“那便承你吉言了。”

魏嘗默了默,到底還是沒忍住:“長公主身子不礙了嗎?若有恙,可将及笄大典延後幾日。”

薛璎一笑:“魏公子既懂得‘後發制人’,又怎會不知‘兵貴神速,事不宜遲’的道理?大典如期舉行,不會延後。”

魏嘗知道不延後是最好的,不過擔心她撐不住而已,聞言只好道:“那長公主小心應對,我回家等……”

他說到這裏,覺得用詞似乎太過暧昧了,怕觸她忌諱,頓了頓才接上:“等今天的太陽。”

作者有話要說: 有刀: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明明是老子!

說明:卦辭改編自《推背圖》,純屬胡扯,別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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