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縱使孟夏時節, 湖底下也是冷的。

幾乎一剎間,薛璎就被這樣的涼意激得阖上了嘴與眼,也因此愈加強烈地感到了自己在下墜。

不止是身體, 還有心。明明不是生死關頭, 也很清楚魏嘗的手自始至終不曾松開她,但心底卻被一種莫大的恐懼填滿了。

她已經很多年不曾有過恐懼, 即便當初在雪山遭遇狼群時也是。當下這種情緒陌生又不受掌控。似乎害怕的人不是她,但那個“別人”的感受, 卻實實在在占據了她。

下一瞬, 她被水流悶堵的耳邊響起了一個緊張的聲音:“阿薛, 阿薛!”

她被這聲音驚得猛睜開眼,看見自己已不在一片青黑的湖底,而躺在一塊潮漉漉的礁石上。

一個十來歲的少年跪在她身邊, 渾身濕透,鬓發淩亂,玄色的薄缯衫不住往下滴淌着水珠,見她醒轉, 露出如釋負重的神情來。

而那張臉——眼如星子,鼻若懸膽,眉飛入鬓, 眼角下邊有一顆細細的黑痣。

薛璎忽覺頭疼欲裂,視線也跟着模糊起來,整個世界很快再次陷入黑暗與沉寂,而與此同時, 唇上傳來略有幾分粗砺的濕熱觸感,緊接着,滿含侵略的男子氣息渡入她口中。

她再次奮力睜開眼來,就見魏嘗跪在她身邊,一手捏了她鼻子,一手扶住她肩,微微張開的嘴離她的唇越來越近。

下意識地,她膝蓋一擡,猛力朝上頂去。

魏嘗毫無防備,因如此姿勢本就重心不穩,被她輕易推翻。一個天旋地轉後,就見她已經騎跨在他小腹上。

但并不暧昧。她俯低身子,一只手虛虛掐着他脖子,是壓制和威脅的意思。

他卻松了口氣,說:“以為你溺水,吓死我了。”

薛璎腦內一團漿糊,方才頂翻他的動作不過手腳自發而為,根本未經思考,聞言才明白他先前在救她,手上動作頓時一松。

只是松完手,神情卻又重新緊了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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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救人,可嘴碰嘴不也越界了嗎?

她這邊一松一緊,魏嘗的喘息卻慢慢變得粗重起來,偏過頭,竭力不看她濕透的嫩黃薄衫,和因此映襯出的婀娜身段與透亮肌膚,以及胸前大片春-光,而後舉高雙手,擺出投降姿态,說:“我不動你,你讓我起來。”

薛璎卻雙眉緊蹙,一動不動,直直注視着他的面孔。

她是這下才徹底清醒過來。

方才墜湖一瞬,她确确實實又聽見了,那個聲音沙啞的少年在叫她“阿薛”。而且這回,她還看見了他的臉。

薛璎意識到,自己第一次睜眼時,其實并未醒來,所以魏嘗才誤以為她溺水了。但事實上,她只是被那個如夢似幻的畫景禁锢住了神志。

而畫景裏的那個少年,跟此刻她身下之人長得太像。她甚至覺得,如果魏嘗小上七八歲,可能就是生得那副模樣。

“馮薛璎,”魏嘗的喉結滾了一下,額角青筋突突直跳,“你這樣……我受不住了……”

薛璎終于發現不妥,低頭看一眼自己淩亂散開的衣衫,腿一跨翻身而起,繼而背過身去整理前襟。

魏嘗也飛快扭過頭,眨眨眼開始望天。不是不想看她,而是他這段日子已經深刻體會到,看得到摸不着更煎熬。

他張張嘴,想說點別的,轉移注意力,壓下-體內躁動:“這裏是湖對頭,我臉上蜂蜜也洗幹淨了,黃蜂應該暫時不會……”

“魏嘗,我們……”薛璎打斷他,理好衣襟後重新回過頭,“我們以前見過嗎?”

他詫異轉身,旖旎的心思霎時蕩然無存,木了木問:“什麽意思?以前?”

“對,以前,大約……七八年以前。”

他愣了愣。七八年前,他尚未來到這裏,當然不會與她見過。

他搖搖頭,想說“沒有”,卻又記起自己是個不該有過去的人,于是改口:“不知道,我不是不記得了嗎?”

薛璎也反應過來自己說了句傻話,垂眼“哦”了一聲。應該沒見過吧,魏嘗十來歲時,她才那麽小,根本連出宮都不曾,又怎會去那樣的地方?

可那畫景偏又真實得如同親歷,至今仍在她腦海裏揮之不去。而且,倘使她沒記錯,那處礁石就位于瀑布底下,上回衛飏畫裏的那個瀑布。

整個溺水事件,似乎就發生在少年問他“敢不敢跟我往下跳”之後,與魏嘗方才那句“跟我跳下去”恰好重疊在了一起。

“那你也不記得,自己是否去過衛都郊野的雲泉飛瀑嗎?”她又問。

魏嘗一懵。

他當然去過。雲泉飛瀑,就是他當年認出薛璎女兒身的地方。

那處離他祖父建造的一所行宮很近。十四歲那年仲夏,他搬去行宮避暑,捎上了彼時身為他玩伴的薛璎一道,有天和她一起外出郊游,途經那裏時逗留了一番。

因她當年處處比同齡男孩弱氣,他平日就時常嘲笑她,那次也站在崖邊與她說笑,問她敢不敢跟他往下跳。

她明顯起了怯意。他年少時玩心重,便生了捉弄的心思,誘哄着她一道繞到瀑布下頭,到了深潭邊,一聲招呼不打就拽着她往下跳,卻不料她絲毫不會水,幾息功夫就嗆暈過去。

他慌了,忙托她上到岸邊礁石,給她渡氣。她緩過來,氣紅了眼,爬起後死命把他往深潭裏推。

他心想扮弱一點,或許能叫她氣消,就“哎喲哎喲”假意掙紮,結果掙來掙去,動作間竟叫她被潭水浸濕的衣襟散開來,露出了裏頭的裹胸布。

他像被劈了道雷似的怔在原地,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她慌忙起身掩飾。

他也跟着爬起,質問她這是什麽。

薛璎故作冷靜,掩好衣襟後回頭解釋,說胸膛上受了點傷,所以裹了藥布。

他将信将疑,叫她給他看看。

她當然不肯。但她越是不肯,他就越是懷疑,當年脾氣大,又沒分沒寸,一急就上去将她強按在礁石上,扒了她的衣裳,任她拳打腳踢也不停,硬是一圈圈扯開了那所謂藥布。

然後就什麽都看清楚了。

薛璎一下哭了,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他愣住,待她合攏衣襟,扭頭跑遠了都沒回過神,後來在山裏舉着火把找了她大半夜,才發現她抱膝躲在一個山洞裏,一雙眼腫得核桃似的,見了他就繼續往裏縮。

他認錯道歉,說自己确實不知情,又問她裏邊有死蛇,不嫌惡心嗎?

薛璎冷冷說不惡心,什麽都沒他惡心。

他知道自己活該被罵,想她還在氣頭上,只好退遠一點,坐在洞口看她什麽時候願意出來。

也就是那夜,他知道了,薛國公子徹從頭到尾就沒入過他衛都,薛王以薛璎母親性命作要挾,逼她代弟為質。

天亮的時候,薛璎叫他殺了她吧。他說為什麽殺,她也是被逼無奈才欺瞞他的。

但她說,就算他不怪罪,也有別人追究,他們衛人不會放過她,到時被酷刑折磨,死得更難看,不如給她個痛快。

他于是向她承諾,說永遠不叫其他人發現她的女兒身,永遠不叫任何人傷害她。

他說得信誓旦旦,意氣風發,可十四歲擲出的諾言太輕了,他最終一條也沒能做到。

想到這裏,魏嘗回過神來,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不答反問:“怎麽突然問這個?”

薛璎心緒混亂,皺皺眉:“你答我就是了。”

他只好說:“聽名字有點耳熟,也許去過吧。”

其實不管他的答案是什麽,對薛璎心中的疑惑都起不到任何解釋作用。

她點點頭,扭頭見一大群仆役與侍衛慌手慌腳湧過來救駕,便跟着他們走了,留下一句:“兩炷香後來我府上,把今天的事好好解釋一遍。”

領頭的傅羽一眼看清情狀,趕緊脫了外袍給薛璎披上。

魏嘗眼看她離開,知道她需要時辰沐浴更衣,自己也回去換了身行頭,算準她已拾掇好,才摸着鼻子去了對門。

他方才被蜇了,跳湖前後還沒大感覺,這下卻在鼻尖腫起一個紅紅火火的大包來。

他照了銅鏡,發現這顆包并不妨礙旁人辨認他,卻異常毀滅形象,邊感慨偷雞不成蝕把米,邊斟酌說辭,到了薛璎跟前,解釋說自己前幾天中了暑熱,今日又感不适,宗太醫就想出了個以毒攻毒的排毒法。

宗耀也來了,在一旁替他遮掩,将其中醫理說得頭頭是道。

興許是方才落湖一事仍叫薛璎心煩意亂,也興許是魏嘗鼻子頂包的場面太叫人不忍直視,她并未過分追究,接受了他的解釋,叫他回去吧。

魏嘗聞言遲疑了下,問:“你方才為何突然來我府上?”

薛璎被他問得噎住。她自然不是碰巧登門的。事實上,自打他搬入新府,她就叫羽林衛日夜盯着他府邸了。倒不是監視他本人,而是考慮到衛飏還沒罷手,有必要确認他安危而已。

所以今天宗耀再次上門,她第一時刻便已知道。因見魏嘗近幾日心神頗為恍惚,再聽羽林衛說隔壁有奇怪動靜時,就怕他出了岔子,決定親自走一趟。

原本自然該先請門房通禀,只是當時聽見魏嘗一個勁鬼哭狼嚎,她就沒走這一道,急急入裏了。

但這樣的話,薛璎說不出口。說她是擔心他出事,所以才上門的?想到他方才那句非常越界、非常引人遐想的“我受不住了”,她就恨得不願承認。

以後再不多管閑事了。讓他嚎死過去吧。

她正了正神色,說:“因為你吵到我看書了。”

魏嘗“哦”了一聲,情緒不太高,又聽她道:“今日之事,權當不曾有過,你回去治毒吧。”

他情緒更低落了,摸摸鼻子道:“我變醜了,你會不會不喜歡我了?”

薛璎看了眼被完全無視在旁,老臉漲紅的宗耀,輕咳一聲:“不會。”

魏嘗眼角剛要上揚,又聽她補充:“反正本來也不喜歡。”

“……”

魏嘗唉聲嘆氣回了府,接連幾天就跟等死一樣難熬。毀容下不了手,只好見招拆招了。宗耀說得對,那種匪夷所思的事,誰會信呢?就算老宮人認出他,也未必證明得了什麽。

他如此自我安慰了一番,又過七日,終于像得到宣判似的,受到了薛璎召見。

她說,衛厲王的舊仆到長安了,請他上門與他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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