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衆裏尋他(1)
翌日,是段長川又在寅時準時醒來。
外面日頭還沒升起,天光暗沉。
窗棂下,女人躺在側榻上,正安靜地睡着。空氣裏漂浮着淡淡的芍藥香,那味道甚至蓋過了殿裏日日點的龍涎香。
他摸摸頸子,稍一碰便掉下兩顆小小的血痂。
應該是被咬的地方已經好了。
“陛下,您起了?”
長樂見他從卧房出來,立刻叫人端了熱水和巾子過來。
這次小太監學乖了,知道皇後還沒起床,也不敢往裏面瞧,只一心一意地服侍他洗手、淨顏。
“陛下,寅時剛過半,您是讀一會書,還是出去轉轉?”
“去馬場看看,昨日見着岫岫,很是粘朕,約莫最近忙于政事太久沒去看它,想朕了。趁着這幾日不忙,過去看看它。”
岫岫是段長川自小養的馬,6歲那年初次接觸騎射,去馬場親自選的。
當年先帝的病來勢洶洶,前一個月還在獵場與人逐鹿,笑着問他:“我們溪兒想不想學騎馬?等回了皇宮,父皇就去帶你去禦馬監,選一匹壯實的小馬。”
一個月後先帝猝然離去,留下年幼的他匆匆登基。
從此便再也沒人叫過他名字中的小字,“清溪”兩個字,也成了這宮城裏的皇家禁忌*。
選馬那天,他一眼就看上了岫岫,是一匹小棕馬,額上與蹄腕都帶了一撮醒目的白毛。
小馬剛滿5歲,和他差不多的年紀,也差不多的身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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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只大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段長川莫名就想到了失去父皇的自己。
“就要它了。唔,它的樣子……山上朝來雲出岫,随風一去未曾回*。不如,就叫它岫岫吧。”
那日他說。
這一晃,就是十多年過去。
他長大了,岫岫也長大了。
因為是早上,所以段長川并未驚動什麽人,身邊只跟了長樂一人。
兩人到馬廄時,馬兒們都已經醒了,太仆正往食槽裏增添黍米與麥草。
見着他們過來,連忙緊張地下跪。
“奴才不知聖駕……”
段長川擺手:“起來吧,朕今日無事,過來随意看看,不必多禮,也不必伺候着。”
仆從斂了衣袍起來,說:“是。”
後繼續去喂馬了。
外圍的馬,都是供給侍衛長、皇子等訓練用的,段長川的馬還要在往裏,有專門的馬廄,由掌事精細地養着。
兩人沿着一個個馬棚往裏走。
剛走到一半,聽見女孩哭哭啼啼的聲音,說:
“小姐,奴知道錯了,您打奴、罵奴都可以,您不要不理奴……”
似乎是一對主仆。
段長川循着聲音望去,看見下一排的馬棚外站着的兩個姑娘。
衣衫華貴、一身嬌黃綢緞的,正撫着棚裏吃草的馬,一句話也不說。大約就是方才那侍女口中的“小姐”。
而她的侍女,則站在她身後,不知所措。
“小姐……您說句話好不好……”
“奴,奴給您跪下……”
說着,雙膝一彎就要往下跪。
“你怎麽又跪!同你講過多少次了,不要動不動就跪,哎……咱們中原天好、地好,只這一點不好。”
那位“小姐”說着,即急忙轉過身來,在侍女跪下之前将她給扶住。
這一轉身,段長川也看清了她的模樣:正是昨日才見過的郡主,段沁雪。
“小姐……你願意和奴說話啦!”
“是啊是啊,明知道我最怕什麽,你就偏要來什麽。我看啊,我可不是什麽小姐,你才是呢。”
侍女立刻惶恐地行禮:“奴不敢!小姐不要折煞奴了……小姐貴為郡主,可是千金之身,哪裏容得那些人亂嚼舌根子。這些婆子、太監們,有一點事情都能嚼上許久,早該管上一管了。”
“好了,什麽千金之身啊,大家不都一個嘴巴兩只眼?人家自己的嘴,說自己的話,你聽不慣就要掌人的嘴,也太霸道了點。”
……
原來是主仆二人在說小話。
段長川無意偷聽,給長樂打了個手勢,準備繞另一條路走。
沒想到,先一步聽見與自己相關。
“哎……陛下也是的,小姐昨日邀他一同騎馬,他卻應也不應,跑去叫皇後射箭……不然哪有這麽些事。”
“木歌!”
“對不起,小姐……奴錯了。”
“你……”
不小心偷聽到別人講話已經很尴尬,聽到的還是別人誤會自己的話……
段長川一時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站出來。
雖然他确實不願意同段沁雪有過多交集,畢竟這是王叔的女兒。但昨日他真的只是看到白素射箭脫靶,被吸引了注意力,就把她給忘了……
聽她們二人對話,好像自己無意間的舉動,讓別人背地裏亂嚼了舌根子。
也是無奈。
“咳咳……”他尴尬地咳了一聲,而後站出來。
主仆二人轉頭一看,連忙屈膝行禮。
也是肉眼可見的慌亂。
段長川摸摸鼻子:很好,尴尬的不是只有朕。
“呃,昨日朕……并非故意略過你。朕同白丞相喝的有些醉,行事便失了些偏頗。”他說着,轉頭吩咐:“長樂,讓底下人查清楚是誰在嚼舌根子,一律……”
想說,一律賞板子。但想到剛剛段沁雪同木歌說的話,又猶豫着改了口。
“罰賞錢吧,凡嚼舌根的,半年之內不能再接各宮主子的賞。查清楚後給各司掌事的、他們伺候的主子們寫個名單。再有了賞錢,記得別給這幾個。”
“是,奴才讓伊滿去辦。”
“嗯,伊滿不小了,也該歷練歷練了,辦好有賞。”
“诶,奴才替徒弟領陛下恩典!”
和長樂交接完事情,段長川才又重新望向段沁雪:“都處理好了,此事因朕而起,當由朕平息。”
少女立刻彎起眉眼,連連點頭:“陛下這一招好厲害!既不傷人的自尊,還能讓他們長記性!木歌看見沒?管人的時候,既要把人當人來看,又要捏七寸,這才好使。”
木歌趕忙低頭行禮:“奴知曉了,奴是目不識字侍女,哪敢同陛下作比,小姐折煞奴呢。”
被“埋怨”的姑娘,沒有半點被嫌棄的自覺,反倒笑嘻嘻地來拉段長川的袖子:“陛下今日是來禦馬監做什麽的?”
少年垂眸,望着衣袖上纖細的手,有一點不知所措,說:“來喂岫岫,再帶它出去跑幾圈。你……要一起嗎?”
“好啊!宮裏的馬養的真好,正巧我也要跑一圈呢!”
段長川牽了岫岫出來,一路走到騎馬場。
一襲騎馬裝的少女,正好跑完一圈,拉着缰繩過來。
“陛下您來啦!我看軍中的騎兵可以邊騎馬邊射箭,我舅舅說,要先學會以腿控制馬腹,才能練那功夫。可惜我力氣太小了,一直學不會。舅舅說陛下14歲就能做到了,能不能讓沁雪觀摩觀摩?”
少年翻身上馬,朝侍衛伸手。
後者連忙将弓箭雙手呈上。
雙腿往馬腹上一夾,高喊一聲:“駕!”
頓時,馬蹄揚塵,朝着馬場正中跑去。
正是卯時之初,東方已露出魚肚白,少年一襲繡金緞衣,像是全身都鍍了光。
路過箭靶的瞬間,抽了身後的箭,彎弓搭箭一氣呵成,下一秒,靶心上已然插上一支穩穩的箭。
周圍叫好聲一片。
白素打着哈欠過來,剛好看見少年揚弓坐在馬上,臉上帶着驕矜的笑。
而身騎白馬的姑娘,正揚着馬鞭朝他奔去。
“陛下好身手!”
“比軍中男兒略遜色的。”
“這話從哪處來的!陛下可與侍衛們比試過?沁雪看着,陛下遠勝軍中男兒。孰高孰低,拉出來比一比就知道!”
少年發出一聲氣音的笑:“朕十四歲那年就打遍盛京無敵手了,朕若是四歲就拉着他們比試,這年紀還能提早十年。”
女孩一怔,後清脆的笑聲就傳遍了整個訓練場。
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登對的刺眼。
啧,有人娶了皇後,還能在外面拈花惹草。
有人只身穿越,默默等着失偶症發作,然後等死。
白素穿來這個世界之後,第一次覺得被刺痛。
她一直覺得自己是有老婆的,她老婆并不是這裏的少年天子段長川,而是在另一個時空裏的Omega,一個因商業聯姻同她綁在一起,但又無比依賴着她的Omega。
可看到少年如今和別的女孩走得如此近,還笑得那麽開心,才發現……她根本沒自己想象中的灑脫。
很嫉妒,也很難受。
有種屬于自己的人,被別人搶了的感覺。
【這Alpha該死的占有欲。】
白素摸摸後頸已經開始分泌信息素的腺體,回身準備離開,眼不見心不煩。
聽見旁側響起一句不屑的:“一只雞不管披上多好看多衣裳、供上多高的位置,終究還是一只雞,她永遠也變不成鳳凰,也沒有人會把她當成鳳凰。”
轉頭,看見一個身穿丫鬟服制的婢女。
正揚着嘴角,輕蔑地看着她。
白素:……
這是傳說中的宮鬥?
白素的第一反應是:就算是宮鬥,好歹也來個妃子或者大家小姐之類的,為什麽一個丫鬟會想和皇後宮鬥啊?
第二反應是:段長川都被攝政王控制成那樣了,都不知道能在這皇位上坐多久,竟然也有人這麽不要命地往上撲?
“你這麽酸,該不會是皇上的侍寝宮女吧?”她脫口而出。
說完連自己都愣住。
她一穿過來就已經坐到了喜轎上,而段長川又是初次娶親,她就一直覺得對方在以前的十八年裏,應該沒有女人。
今日才記起,這個時代的帝王、皇子,基本從十多歲就開始與宮女同房了。
而段長川,今年十八歲。
原本打算刺別人一下子的白素:……
可能這就是傷敵一千,自損三萬吧。
作者有話說:
是誰在醋,我不說
注:山上朝來雲出岫,随風一去未曾回。
——《浣溪沙·賦清虛》辛棄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