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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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為什麽你要回臺灣教書啊?」一群學生圍着一位看起來風采翩翩的教授問道。
「國外的食物是人能吃的嗎?」方其墨微揚唇角,戲谑式的認真。
「那為什麽不在北部,要到南部呢?」
「廢話,當然是因為這裏的東西便宜又好吃啊,同樣花六十元,在北部要吃什麽?只有肉屑的排骨便當?這裏可以吃的東西可多了。」
感覺顯然是已經先調查好才接下聘書,而不是随便落坑的。
「老師你那麽愛吃喔?」學生繼續好奇。
「人生不過三餐一宿。吃飯本來就很重要,都要吃當然要吃好一點,幹嘛跟自己過不去?」方其墨向來就是個享樂主義派。
「那老師你喜歡吃什麽?你剛回來比較不熟,我們介紹你在地好料理!」學生非常熱情。
「嗯……牛肉湯、虱目魚粥、蝦仁肉圓……這數得完嗎?」陷入困惑。
「老師你不吃鳝魚意面嗎?」有個學生冒出聲音。
「不是不喜歡,是之前來這裏時間短,剛好都沒有吃到,別的地方的又太難吃,所以還沒吃過好的。」方其墨解釋道。
「那老師,我們介紹你一家鳝魚意面,真的很特別喔!」
學生把那家店說得非常神。
總之就是那明明是個攤販,通常這種做熱炒的店的老板都會穿得比較随性,但是那家鳝魚意面的老板都會穿得整整齊齊而且一絲不茍,就算是夏天也會穿着有領T恤,不像有些店家老板常常汗衫上場。
另外,那老板看起來高高瘦瘦,斯斯文文,眉宇間還有一種憂郁的氣質,不太常說話,非常迷人。看起來像是根本拿不動那個鍋子,可是真正炒起那個面,那種氣勢,又很讓人崇拜,重點是那個面真的很好吃,可以讓他們省吃儉用就為了去看很賞心悅目的老板表演加吃一盤好鳝魚。
對了,學生還說,老板明明實際年齡不小了,聽說已經五十,但看起來絕對不是那個年齡,反正很妖孽就是了。
學生說的話很多時候都非常需要打折,不能輕易相信,尤其是會交準時交報告、研究會認真做、作業會好好寫之類的……但是在學業以外的事,卻常常一語中的。
方其墨到了那個鳝魚意面攤子。
的确一切就像他的學生說的,而且……更好。
那是一雙專注而沉默的眼。寫了過多的憂傷,卻仍純淨地像張白紙,分明沖突的存在卻又意外協調。
非常安靜地宰殺活鳗,精準的刀工和手法一氣呵成,有的是沉澱過的豪氣,卻不見一絲浮誇。
大火快炒的功夫更是俐落,鳝魚意面一端上來,調味料融着鳝魚鮮香和面香強烈地沖擊嗅覺,一送入口,融了镬氣的鳝魚意面那樣鮮美的滋味立刻一湧而上,尤其是鳝魚那鮮脆爽跳的口感,很難讓人不愛上這味道。
於是又忍不住多看了老板好幾眼,更覺好奇。老板話非常少,看着客人吃面的時候唇邊會有着淡笑,跟他眼神對上的時候,還有些不好意思,像是打擾到他吃面了。
他連忙對老板說道:「很好吃。」
然後,老板又笑了,跟他說着謝謝。聲音很細致,不是豪邁挂的。而笑裏有着得意,卻又羞澀內向。
明明有些年紀,但外貌真的看不出來。眼神裏有過風霜,卻又很潔淨。長得非常妖孽,可是就是個老實人。
於是他連吃了那攤鳝魚意面吃了一個星期。的确真的吃不膩。
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發現他想吃的不只是鳝魚意面──
還有這個老板。
他方其墨是個同性戀。
而且是個對自己的喜好和需求很誠實面對的同性戀者。
只是,老板的性向就有點讓人傷腦筋。於是他開了一點時間調查這位老板──的确真的也只有一點時間,畢竟這裏跟大城市比起來,怎麽說都還算是個小地方。
其實調查方式也用不着太複雜,就不經意地在吃其他攤販的時候跟看起來有些年紀的客人或其他老板提到,很多事就會自然而然的知道了。
老板的妻子早年就死了,有一個很優秀的兒子,現在在臺北工作,很少回來。跟老板似乎也不怎麽親近,對了,還有大家都說不能說卻還是每個人都不小心告訴他的──
老板的兒子跟很多男人在一起過。
這讓他立刻聯想到是不是父子關系會很淡的原因。而這點讓他蠻在意的,畢竟關系到一個異男有沒有可能掰得彎。
所以他透過關系找人去查了。
查出來的結果,卻讓他既感傷,又很佩服自己的眼光。
這老板不只是個老實人,還是個很感人的父親。
遭遇到的事,真的讓人太不舍。
老板的兒子在國小被學校主任性侵,而且是長時間性侵。老板直到兒子高中才發覺,去找了該主任對質,私下錄音,那主任卻抵死不認。老板於是投訴教育局。
那畢竟是十多年前的社會。有什麽事就瞞什麽事。教育局當然是沒證據的事情就當沒發生,打算敷衍過就算了。老板於是憤而考慮提告,一說要提告教育局自然又怕了,怕把事情鬧大,於是安撫老板說會将主任調職,老板仍然不能接受,教育局卻端出老板兒子來威脅,意思是若是将事情扯開,那老板那個私生活不太好看的兒子前途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這招讓老板很難不妥協,但老板還是堅持不能讓該主任繼續在學校任教。最後的做法是,讓該主任轉職教育局,觀察其行為。
而老板後來捐了一筆錢給學校,讓學校改善暗處照明,後來更投身成為學校導護志工的一員,直接幫忙學校維護學生上下課的安全。
多年後的現在,主任已經獲準調回學校,但是老板成了一雙注視的眼睛,瞅着主任不放。
明明做了那麽多,為什麽親子關系會那麽差?
是因為不能接受兒子跟男人在一起?還是有別的他不知道的原因?到高中才發現兒子小學時曾經被強暴這點也讓他留意到了。
會是兒子不能原諒父親嗎?會不會做了那麽多,其實兒子全部都不知道或是就算知道也不賞光?
自己猜測很困難,他決定先跟老板混熟再說。
*
要跟一個老實人混熟不是太難。方其墨花了一些時間讓自己跟老板變成可以東家長西家短的熟客。
當然還是大多數是他說,老板還是非常腼腆,處於回應的一方,但是大抵來說是把他當成朋友沒有錯。
有時他自己去,有時他也請學生一起去吃面,可以表現自己對學生的關懷,只是比較便宜了那些學生而已。
不過老板都尊稱他教授,倒讓他有點困擾。
但不急,他有的是時間慢慢磨。還是跟老板先變成好朋友比較重要。
「老板,你做的鳝魚意面真的好好吃喔,害我不想來都不行。」
這大概是每次的必然對話,松懈老板的警備(?),總之這個時候老板就會露出一種羞澀但得意的笑容,非常好看。
若是正好遇上沒有人(其實根本就是他算計過什麽時候攤子的人會少一些)的時候,他還會加上:「老板我好欣賞你。」「老板我喜歡你。」「老板你真可愛。」
老板總是害羞到了極點。看着那張明明很妖孽的臉發着淡淡的紅,就覺得好可愛。
一開始老板還真的被吓到,可是又自找理由。「你們國外長大的人,說話都比較直接……喜歡我煮的面就好!」
才不只喜歡你煮的面,就是真的喜歡你,想讓很內斂的人慢慢習慣這種話語攻擊。
等習以為常之後再發現這些都另有深意,就很難逃得掉了吧。
對了,他還開始制造一些跟老板私下的巧遇點,例如,老板去當導護志工站崗的時候。
「周老板!」他站在正拿着指揮旗的老板旁邊。「好巧!對了,以後私下遇到你可以叫你的名字嗎?」
「嗯。」老板一邊點頭,一邊還是非常注意着車流量和學生安全。
選這個時間應該是做什麽要求都很容易被答應。「那文傑你以後也不要一直都叫我教授啊,叫我本名其墨。」
「好。」周文傑還是一樣話很少,而且還同時在跟小朋友點頭說早安。
方其墨也不多說話,反正他要喊周文傑名字這件要求已經達成了,但是他後來又在幾個不同的站崗地點「巧遇」了周文傑好幾次,有幾次正好是要收崗的時候了,他陪着走上一段路。
「文傑,你真的很有愛心耶。」
「沒有,這是應該的。」周文傑唇邊挂着淡笑,依然非常低調。
「你兒子不是已經很大了?很多爸媽都是為了自己的小孩才站導護的,不像是你,是為了大家的孩子站導護。」方其墨丢下這段話後,非常仔細地盯着老板的臉。
周文傑的臉上的笑容一瞬消失地無影無蹤,眼裏的憂傷更濃厚了。「我也是為了我兒子……」輕輕搖了搖頭。「沒有啦,自己的小孩大了,翅膀硬了,管不到了,關心一下別人的小孩也好。」
「那就是有愛心啊。」果然是為了兒子啊。「又不是每個自己的小孩翅膀硬了就想要去關心別人的小孩。聽說你兒子很優秀?你一定很會帶……真想教到像你兒子這種小孩。」
「沒有,我是個失敗的爸爸。」周文傑的聲音很輕很輕,眼裏的憂傷多得幾乎要溢了出來,還混入了重重的自責。
「我兒子他是很優秀,有很好的學歷,很好的工作,但那都是他自己努力來的,跟我沒有關系……不過現在的我根本不希望他出人頭地……只想要他能夠高高興興的笑就好……」像是恍然驚覺了些什麽,又說道:「對不起,讓你在這裏聽一個爸爸說這種話……」
「不會的,我很喜歡聽你說你的事情。」想了想,又添上一句話。「我是老師,看過很多其他老師,也教過很多學生,認識不少家長……當然在大學裏教書比較少認識家長,但還是有的,如果你有什麽事想找人說但是沒有對象,都可以跟我讨論。」
周文傑只是淡淡地說了謝謝,沒有多說些什麽。
方其墨也沒有多追問。對他來說,周文傑能跟他多說些什麽,就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
看來這位爸爸對兒子的愛很深,卻又很痛恨自己……感覺好讓人心疼。
看那表情那眼神,說希望兒子高高興興的笑就好不會是假的。但為什麽愛這樣深,父子關系卻又那麽淡薄?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現在的周文傑沒說,他也不會問,畢竟每個人都有秘密。
感覺,周文傑應該不排斥兒子是同性戀。但究竟是感覺還是真相,他卻覺得需要早點确認。
*
「老師!為什麽,我們又不想出櫃~~~~」
「為什麽?因為我是你們老師啊。」方其墨笑得非常甜蜜,卻邪氣到了極點。「誰要你們要被我看穿?而且你們平常閃成那樣,像是不想出櫃的樣子嗎?」
「可是,老師~~~~」又繼續哀嚎。
「簡單,那不出櫃和不及格你們選一個啊。」唇邊的笑容明明很燦爛但只有邪惡兩個字可以形容。
「唔……好吧。」學生一副慷慨就義的樣子。
「放心啦只是要你們在那個時間走在我指定的地方走得近一點,不小心可能牽到手而已,你們平常還不是這樣……而且你們家人全都在北部,天高皇帝遠,哪管得到。」方其墨端出有誠意的臉,說話內容卻還是沒什麽誠意。
「老師~~~~」持續唉唉叫。「老師你全都想好了啊~~~」
「廢話,你們要談戀愛,我也要談戀愛啊。幫老師追一下男朋友,這麽不甘不願,像話嗎?」
「老師的目标好可憐......」被教授笑眼凝視好可怕啊啊啊。「喔不,老師的目标将會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了。」
「嗯說的不錯。那我考慮一下給你們一點優惠……這樣好了,期末考就省了,換報告兩萬字怎麽樣?」
「老師~~~」不要人活了啊啊啊!
於是安排好的這天,他在周文傑快要收攤的時候來到鳝魚意面攤,吃了碗鳝魚意面,陪着周文傑收拾攤子。
「不用啦,教授,你不用收,我跟阿揚收就好了。」阿揚是在這裏幫忙的年輕人。
「不是說我不是教授是其墨了嗎?還是你不把我當朋友?明明正在收拾攤了,應該可以當朋友的?」方其墨有點傷心失落的樣子。不過當然也只是外表唬唬人的。
「對不起,我叫習慣了。」周文傑很害羞地笑着。
這人笑起來真的太美了。到底為什麽有人明明已經這年齡了還有這麽羞澀的笑容。而且這種笑容挂在那張妖孽的臉孔上,根本就是大絕招啊!
「不用對不起,倒是要麻煩你快把我的名字叫習慣。」方其墨拜托道,幫忙收好了攤子後,阿揚先走了,兩個人閑聊着。
「文傑,一定很多人追求你。」
「沒有。」
「怎麽可能沒有?你長得這麽好看。」
「我老了,早就過了那個年齡。」
「是嗎?」根本就是你太沒自覺。你沒發現不只我,還有很多來這裏吃飯的男男女女都對你垂涎三尺嗎?
「就算有我也沒什麽興趣,我兒子都是可以結婚的年紀了,我沒想過那些。別談我了,你呢?」
「我嗎?」垂下眼簾,像是很傷心的樣子。「我要找對象很困難的。」因為我太挑了啊,而且你沒興趣我真不知道要為他人哀悼還是也要先幫自己難過一下。
「怎麽會?教授……其墨你的條件那麽好。男人四十還是很年輕啊,而且你又長得好看工作也好,追求你的人才多吧?」
「可是我比較喜歡自己看上眼的對象,他……現在還沒有喜歡上我。」有點淡淡哀愁地回道。
「啊。那不好意思。」周文傑像是不小心觸碰到方其墨傷心事的樣子,飛快抱歉道。
知道要不好意思的話不會早點愛上我嗎?方其墨在內心腹诽道,不過他當然很聰明的沒有說出口。
這時,年輕人的笑鬧傳了過來,是一對年輕人,看起來非常親密,追追打打,手還不小心牽了起來,又飛快放開。
「看起來似乎是同性戀情侶。」方其墨淡淡的出聲,很專注地看着周文傑的反應。
周文傑只是微微點了點頭,沒說話。
「你不喜歡同性戀嗎?」問出這問題,他內心竟然覺得緊張。雖然說想好了若是對方說不喜歡之後要怎麽做,但是果然還是沒有辦法不在意。
「沒有……」周文傑否認。
聽到這句話,方其墨內心竟真的像有顆大石頭落了地一般。
「那是?」忍不住還是失了些冷靜地看着周文傑。
周文傑也望着他,像是掙紮了會兒才說道:「只是不太喜歡談到這話題。因為很容易跟別人吵架。這話題太敏感。」
「如果你願意,也當我是朋友,可以跟我談嗎?」方其墨直覺知道這到了某一個核心。
「我兒子……也跟男人在一起。我一開始覺得很驚訝,也不是真的完全就能接受,但是我是他爸爸……若是我也不能保護他,那還有誰能?所以……只要攤子上有人說到我兒子是同性戀的事我就要對方閉嘴……不然我怕我會……我不知道我會怎樣,但……總之是同性戀不是他的錯,我不容許任何人污蔑他。我已經、已經太失責了……若我不能為他做到這個……我、我……」周文傑的聲音近乎哽咽。
「你兒子他,他知道你這些想法嗎?」忍了許久,才沒有把手放到對方背上輕撫。
周文傑搖搖頭,笑得很苦澀。「我沒有告訴他,我沒有資格告訴他……我不配當他的爸爸。」
「怎麽會?」也許什麽都沒有說才是讓兩個人的關系淡化成這樣的原因。「如果他知道你這樣為他想,一定會很感動的。」
「不、不可能的,我、我對不起他……」周文傑還是搖着頭,眼裏滾着透明的淚。
「相信我,他真的會很謝謝你。」方其墨斬釘截鐵地說道。
「為什麽我要相信你?」像是問出口才發現自己說了失禮的話,周文傑連忙道歉。「對不起,我的意思不是……」
「不,沒有關系,我告訴你為什麽。」堅定的笑容浮現在方其墨的臉上,揚唇啓齒,一字一句,無比清晰:
「因為我就是同性戀。」
*
跟周文傑出櫃,看得出周文傑是有些驚訝,不過就是那種喔原來你是同性戀那樣的驚訝法,倒不是晴天霹靂接受不能的那種表情。
「我成長的家庭很特別,并沒有遇到家長阻撓同性戀的事情,但這種事我聽得多也看得多了,很多人若是遇到像你這樣的父親,一定會很高興,你或許可以試着讓你兒子知道你對他的心意。」
「不……」周文傑搖了搖頭,臉上有着死寂般的默然。
兩人安靜了片刻,頭很低很低的周文傑才呢喃着說道:「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明明是活生生的人,卻像被死亡籠罩一般,方其墨手終於忍不住伸起想去撫摸對方,安慰對方。
但周文傑卻在此時望過來,漂亮的眼睛明明盛滿濃烈的哀痛,卻像沒事般地開口。
「我累了,先走了。」
方其墨沒有開口留。現在就算留住人也沒有意義。
這個人那太過巨大的傷痛不是這一時半刻可以解開的。
他們父子之間的糾纏他就算可以猜到幾分,也不會是全部。就算知道全部,也不見得插得了手。就算插得了手,也很難保證就能改變些什麽。
但他卻又不能視若無睹或是置之不理,當那件事未曾存在過的追求周文傑。以他的敏感度,他直覺可以知道,若周文傑和兒子間的心結不能被解開,自己要成為周文傑的伴侶,會非常困難,甚至根本不可能。
這個分明善良無比,用心關愛兒子,卻帶着這樣強大罪惡感的父親,到底怎麽一回事?
方其墨将這疑惑往心裏擱,仍舊與周文傑做着朋友,周文傑的确也待他一如往昔,并沒有因為他是同性戀就把他當妖魔鬼怪,甚至,或許是出着對兒子的歉意,反而更關心他。
他被關心了是很高興,但他可不是要當周文傑的兒子啊~~~
他是比周文傑小了十歲,但怎麽說周文傑是不可能生出他的啊!無論如何他不當周文傑是父執之輩!
不過他跟周文傑更熟了倒是沒有錯。甚至還一起去過海邊走走,聽周文傑說他很喜歡海,在妻子還沒走以前,會帶妻子跟兒子一起來走走。
那表情,很懷念,想來周文傑真的是個深情的人。這讓他更喜歡了。
但那之後,又是那濃烈的哀恸占滿那張與實際年齡實在不符合的容顏上,美麗而哀傷。
他很想撫摸,但終究沒有動手。
還不是時候。
就是太喜歡眼前這個人了。所以他可以等待。
他本來以為或許要等上很久很久的時間,沒想到卻來得很快。
只是,方式太過哀傷。連他都快要承受不起的那種。若不是他因為愛而冷靜,他大概也沒有辦法為自己所喜愛的男人解開那痛苦。
那是一個平常到讓人覺得跟以往的每一天沒有什麽不同的日子。這城市裏的某個小學及某家醫院都聚集了大批媒體。
周文傑當導護志工的學校,有孩子跳樓了。生命無虞,奇跡似的只有骨折,沒有什麽大礙。
但糾扯出的卻是可怕的性侵事件。
而且,加害者,正是當年強暴周文傑兒子的同一人,那個主任。
那天正好方其墨沒有課,知道消息就立刻往鳝魚意面攤子跑去,看到店家臨時公休的牌子,他沒有太意外。
然後他撥了手機。自然也不通。
他到周文傑家按門鈴,沒人應。看起來是真的沒有人在。到那學校去,也找不到周文傑,只看到一堆媒體還有教育官員亂哄哄。
學生在的醫院他直接拜托人去查了,不在那裏。
他想了很多很多可能的地方,最後,他到了海邊。
他很慶幸他到了海邊,也很慶幸他沒有晚一點才想到要到海邊。
因為他正看着一個虛無飄渺彷佛靈魂被抽空的人,恍若無覺地一步一步地往海裏走去。
當下已經什麽都不能思考,直接也下了海去把人用力地往沙灘上拖,懷裏的人還掙紮着,他卻死都不放。
如果需要,他甚至會揍一拳,直接把眼前這個人給打暈。
懷裏的周文傑被他抱得很緊很緊,緊到根本沒有辦法掙脫的程度,於是周文傑也不動了,就像具死屍般讓他抱着。明明有心跳有溫度,卻又像是不存在。
然後低低地輕輕地不斷地呢喃着同一句話。
「死了就再也不會痛了,死了就沒事了……像我這樣子的人,原本就不應該存在……」
說了好幾次之後,終於擡起眸,絕望而幽暗地望他一眼,唇邊甚至泛出了根本不該有的淡笑。
「告訴你也沒有關系。我兒子就是被今天那個性侵事件的主任強暴的,在他小學的時候……我什麽都不知道,完全沒有傾聽我兒子的需求,他那時還那麽小,怎麽可能說得齊,我卻誤信老師很好,是他不乖……他說,是我把他推入火坑的,我覺得真的一點都沒有錯……等我知道的時候,他都已經高中了,他被強暴了那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有什麽資格當他父親……」
「我想要做很多很多事來彌補,卻都很難很難,我甚至沒有辦法為我兒子讨回公道……所以我緊緊盯着那主任不放,就是不想要有人再像我兒子那樣……你知道嗎?今天那孩子,除了是個學生,還是那個爛人的朋友的孩子啊……因為那孩子學習障礙,所以拜托那爛人來這學校就讀好就近照顧……我不是沒有提醒過那家長,可是……還是發生了……這還是熟人強暴啊,我什麽忙都沒有幫上……我對不起我兒子,也對不起那孩子……」
「所以你拉我做什麽呢?我到底有什麽存在的價值?只是生來為了毀滅自己孩子的嗎?那我還不如早點自我了斷的好。」
那樣強大而劇烈的傷心絕望自責完全傳染了方其墨,他也跟着懷中的那人一起痛苦。但就是因為懂得,他更冷靜也更不能失去。
所以他開口了。
「如果你覺得死了會比較好,那我不攔你,你就去吧。只是你确定那真的會比較好嗎?」
「你死了,你兒子會因此快樂?還是你又讓他多扛一個罪名?讓他心靈多一道永遠解不開的枷鎖?父親因為自己而自殺,這罪多重你想過嗎?就算他還沒有辦法原諒你,也不見得代表他就強烈希望你去死!」
「你死了,今天那孩子也不會因為這樣就恢複了。你覺得讓那孩子知道有個關心他的導護志工因為這樣去自殺了,他會因為這樣覺得比較開心嗎?你的死會因而值得嗎?」
懷裏的人應該是聽見他說的話了,卻仍恍若出神,只是不停地說着:「我有錯、是我的錯、我有錯、是我的錯……」
「你若真有錯,也不過就是錯在你太單純太善良,所以當年才會沒發現……但你做了那麽多……根本也是連帶受害者的你做了那麽多,若你該死,那些把事情壓下來的人更該去死!還有那只禽獸不如的人,死個十萬次都不夠,你如此濫用善良,這樣就想去死,會讓愛你的人哭啊。」
「愛我的人……」懷裏的人像是被他說動幾分,卻仍木然。「沒有、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沒有愛我的人了……我太太愛我,但是走了,我兒子愛我,但是是我、是我的錯……他不再愛我了……沒有人愛我……沒有人會為我哭……你說,這樣活着和死去到有什麽不一樣?」
「絕對不一樣,因為我會哭,我會為你而哭。」他已經不管現在時機究竟合不合适,輕輕地吻上懷裏的人的唇,如蜻蜓點水般的。
「你以為沒有的,其實你有,我,我愛你。」
*
告白之後,周文傑原本空洞的臉龐一瞬閃過不敢置信,但半晌之後又輕輕淡淡的笑了,笑裏有着明白的苦楚。
「原來你說過的那個人是我。」頓了一下。「怎麽會是我呢?」
「愛本來就沒什麽道理。我也許可以說出一千個理由,例如你炒的鳝魚意面很好吃、你很單純很善良、你長得很迷人、你外表完全看不出你的年紀也很有意思、你是個很疼孩子的爸爸……理由很多很多,卻都不會完全。是你就是你了,你為我為什麽,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不能放手。只知道,要珍惜你,一如珍惜我自己。」
「但我對你……我現在根本沒有心思想到那裏去……我現在對你沒有……」周文傑說得很亂。
但方其墨卻聽懂了。他微微笑着,帶着通透。「我知道。一個想尋死的人,很難有空想到情啊愛的。」
「我也要跟你說抱歉,其實你兒子的事在我剛喜歡你,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接受同性戀的時候,就去查過了。我沒有說我知道。我一直等。等着你說更多那些我不知道的部份。不是因為我想要揭開你什麽秘密,而是我明白,這是一個太大的結,若是你沒有解開,也許你永遠不會有心思再談感情。今天這個事件,不過就是個爆點而已,其實平時的你,早就糾結得想殺死自己了。」
「所以就請你把我的存在當成一種陪伴,若有一天你想通了,有力氣了,也覺得我真的不錯,就跟我在一起吧?!」
懷裏的人愣了一下,空白了很久一段時間,然後很輕很輕地點了頭。
那些絕望痛苦傷心自責并沒有因此而消失,但卻融入了一些羞澀一絲光明一抹希望。
雖然都只有一點點,就只有很少的一點點。
但可以點頭,好起來的那天,也許就不是太遠。
他會更有耐心地等待那天到來的。
*
那件事情過不到幾天,某天夜裏,準備好要入睡時,方其墨接到一通意料之外的電話。
是周文傑打來的電話。「你、不好意思,吵到你睡覺了嗎?」
「沒有,我很清醒,你主動打給我,我很高興。」方其墨說道。「發生了什麽事嗎?需要我去找你嗎?」
他直覺知道周文傑不會只是打電話來聊天的。
「不用來找我。」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我兒子,他、他打電話給我……說他要出國工作了……我想,就是前幾天發生的那件事,讓他待不住。他已經痛到……連臺灣都待不住了……」
「出去也好。或許他現在是為了逃避而出去。但或許他會因此有新的出口。生命是很奇妙的,說不定他就是要這樣才能有新的看見。也說不定他還是一樣茫然,但這就是他的人生。你也只能祝福他,不是嗎?」
電話那頭沉默着,方其墨又繼續往下說。
「也許你會覺得我說來太輕松,但除了祝福他,讓他飛讓他走……你又能做些什麽?自責痛苦擔心已經壓得你太重了……你确定你兒子要的是這些東西?都已經壓得你喘不過氣的這些,我以為他也不會需要。」
電話那端又是長長的靜默,久到幾乎都要讓人錯覺其實自己只是在跟一團空氣講話。
但方其墨知道,對方還在。
他就是知道。
很久很久以後,電話那頭才響起一聲很輕很輕的:「謝謝你。」
他語聲裏透出笑意。「我很榮幸。若是你覺得受用的話。」
「很受用,謝謝你……」周文傑頓了一頓,又往下說。「我、我好惡劣,我明明還沒有喜歡你,但是發生了這種事,卻只有想到找你,我、我對不起你。感覺我在利用你。」
聽到周文傑說這段話,方其墨笑出聲音來,無比滿足的。
「不,怎麽會是利用我呢?你知道嗎?像你這樣木讷的老實人,沒有真的喜歡,怎麽會想找我?不可能的。不心疼我的話,又哪來的不舍和歉意?你不知道的是,你已經喜歡上我了,多喜歡我不知道,但你的确是喜歡上我了。」
「我、我、我……」電話那頭的人不斷咬到舌頭的感覺。「我我我喜歡你……沒有……對不起打擾了晚安。」
需要那麽驚慌嗎?連話都講不清楚了。方其墨微笑了起來。心事被說中了真是有意思。
「親愛的,晚安。」
可惜不能看到電話那頭的人臉紅的樣子,但是光用腦補的,就已經很讓讓今晚有個好夢了。
*
後來呢?
「老師,結果你到底有沒有吃到那個可憐……喔不,是幸福人士呢?」
「你腦袋不好還是眼睛瞎了?這種問題還要問,老師每天都神采奕奕的來,怎麽可能沒吃到啦?」
當時被叫去含情脈脈演小劇場的那兩個學生在方其墨面前鬧成一團。
方其墨笑笑地望了兩人一眼。「你們真的很有空嘛,那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