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錯誤】
林煦想到江旸的口味,點的大部分都是酸辣的菜,顧及到他工作需要用嗓子,口味都偏向清淡,只有兩道餐館的特色辣菜。
“你不吃辣?”江旸好笑地問,給林煦倒了一杯冰水。
林煦微微張着嘴呼吸,緩解嘴巴裏的辣痛感,鼻尖冒了一層汗,“吃的,只是吃得少。”
江旸幫他夾了一些清淡的素菜,“夏天應該多吃辣,出汗排濕熱。”
濕熱是中醫的說法,濕氣在體內郁結,脾胃不調,影響身體的健康,會出現舌苔厚重、食欲不振、發熱口渴,有些會表露在皮膚上,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得濕疹。
現如今年輕人有感冒或者發燒吃點沖劑、膠囊就好,中醫以調理養生為主,見效慢、時效長,關鍵藥很苦。因此年輕人很少關注,一般選擇中藥的都是中老年人。
林煦寫過一本有關醫生的書,對中醫頗有了解,不過在二十多歲能提出濕熱的,江旸還是頭一個。
“你還懂中醫?”林煦有些意外。
江旸漫不經心地說:“我爸是中醫的死忠粉,以前我生病都帶我去看中醫、喝中藥。天天聽他養生,久而久之就懂一點。”
說到這,他擡眸看向林煦,開了點興趣,“我記得你好像寫過一本有關中醫的?叫……《百藥煎》?”
林煦更意外了:“你看過?”
……他究竟看過自己多少文?
林煦幹咽了一下,驚喜的同時又感到羞赧和恐慌。
放在大學時,他對自己的要求極高,如果沒有寫到滿意是絕對不會發表出來。
但現在不是,他寫文更多的是發洩情緒,有趣的人設是作為輔助,去了解那些陌生的職業時,會投入其中,短暫的忘記煩惱。
說實話,雖然林煦寫了這麽多年的書,基本每本都爆火,但沒有一本是讓他自己的滿意的作品。
他很清楚自己早就失去了寫作的靈氣和匠氣,小說只是他發洩的一個渠道,他依賴寫作,所以寫作成就了他。
因此,當他發現江旸了解他的作品時,惶恐多于開心。
———仿佛江旸能透過那些文字,将他狼狽不堪的本體看破。
江旸笑道:“看過一點點,受到我爸的影響,有一段時間對中醫挺感興趣的。當時在男頻看到那本,就點進去看了看,沒看多少。那好像是你唯一一本大男主的小說吧?”
林煦颔首,聽到江旸說沒看多少時松了口氣。
他很矛盾,一邊希望江旸能夠了解他,去看他寫的每一本小說,可一邊又祈求千萬不要。
“學長,說起這本,我覺得應該回去就把它看完。”江旸嬉笑道,“雖然沒看多少,印象倒是挺深的。我記得……男主跟我一樣喜歡吃酸的?他親自試藥的情節把我逗壞了。”
“……”林煦露出一個尴尬地笑,端着水杯喝水。
“還有你那本《光影》,我之所以最喜歡,是因為覺得攻和我特別像。”
“……”
看吧,祈求是有原因的。
林煦正想着該怎麽解釋他筆下的攻都和江旸相似這點,又聽到江旸說———
“攻有自己的夢想和抱負,卻一次次屈服于家庭的壓力之下,這點……很真實。”
江旸依然是眉眼含笑的模樣,說得也很輕松,語氣沒有變化像是在閑聊,可林煦察覺到他的停頓。
林煦怕冒犯對方,謹慎地問:“你……家裏給了你壓力?”
江旸無所謂地說:“他們以前想讓我考公務員,我不喜歡,瞞着他們選了自己喜歡的專業,氣得要和我斷絕關系。”
林煦的瞳孔微縮,臉色平靜,心裏泛起了波浪。
他一直以為,像江旸這樣陽光開朗的性格,家庭一定很幸福,不會有壓力和阻撓。
他能察覺到江旸笑容背後的苦澀,無奈和壓力藏在鮮為人知的地方。
“父母都是這樣,用他們的閱歷,打着為孩子好的旗號,肆意幹涉人生,要我們朝着他們想要的方式生活。”林煦注視着江旸的眼睛,不甚熟練的安慰,“我很羨慕你。”
“羨慕我?”江旸失笑,“為什麽?我有什麽可羨慕的。”
林煦認真地說:“你能在家庭的壓力下,活得肆意潇灑,随心所欲,這已經比很多……”
他想說比很多gay都好,可又覺得有些冒犯,改口道:“比很多同齡人都優秀。”
江旸嗤笑道,“謝謝學長誇獎,不過我能過得随心所欲,是因為他們完全不管我了,恨不得沒有我這個兒子。”
林煦隐隐猜到,“你……”
“我跟他們出櫃了,”江旸滿不在乎地說,“在公務員前,他們是想讓我報考金融專業,後來我學了播音主持他們沒轍,所以才讓我去考公務員,以後好讨老婆,我索性跟他們坦白我喜歡男人。”
林煦愣住,顯然沒有從這麽大的信息量中反應過來。
大學期間的記憶讓他一直以為江旸是雙/性/戀,雖然會和男人談戀愛,但至少也會給自己留個退路。
可聽他的意思,完全沒有,反而自斷後路。
“怎麽了?”江旸見林煦愣神,給他夾了一塊紅燒肉,“覺得我太叛逆了?”
林煦搖頭,嗓子幹澀,“你……你就這麽給父母說喜歡男人,就不怕日後沒辦法回到正常生活?”
“什麽叫正常生活?”江旸莫名,嘴裏嚼着排骨,含糊不清地說:“我從小就喜歡男人,也從沒覺得自己生活不正常,為什麽要去在乎世俗的偏見?”
“你從小就喜歡男人?”林煦瞪大眼,聲音都提高了,“你大學不是談過女朋友嗎?”
江旸蹙眉,把骨頭吐在盤子裏,“我什麽時候談過女朋友了?我是gay,怎麽可能談女朋友?那會兒我和家裏鬧得身心疲憊,和同學喝酒唱歌已經是我最大的解壓方式了,沒有精力去談戀愛的。。”
他苦笑一下,頗為無奈,“看來你真的對我有很大誤解啊。我在大學裏只談過一次戀愛,在大二。這個你可以去問同學的,哪裏像你所說交往女朋友,我這不是耽誤別人嗎?”
“……”林煦臉色發白,一股涼意從背脊竄上來,身上冒着冷汗。
怎麽可能呢?
他明明記得江旸在大學談過戀愛,他明明見過江旸和女朋友嬉笑說鬧得樣子。
他見得清清楚楚,怎麽可能不是?!
林煦呼吸急促,太陽穴突突直跳,末梢神經傳來尖銳的痛感,仿佛有無數小針紮着,這種久違的頭疼讓他産生恐慌,心跳加快,心悸強烈得令他雙手發軟。
筷子從他的手中滑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江旸收斂了臉上慣有的笑意,“學長,你怎麽了?”
“我……我去一下洗手間。”林煦扔下這句話後落狂而逃。
林煦沖向洗手間,撞到人也不顧不上,他眼前閃過光怪陸離的光,雜亂無章的記憶在眼前閃過,彩色的畫面變成黑白碎片,站在江旸身邊那位女生的臉變得扭曲,碎片再次撕扯,連同江旸也模糊不清。
強壓的水流嘩啦啦地沖着,他彎腰在洗手池邊洗着臉,冰涼的水反複地澆在臉上,強制讓自己冷靜下來,耳鳴讓他與外界隔絕,沉浸在自己這片狼藉的世界。
過了一會兒,林煦停下動作,撐着洗手臺大口大口地喘息,背上冷涔涔的,貼着後背非常不舒服。
他擡起頭,臉上的水珠瘋狂地往下流,打濕了領口,燈光打在臉上,他的臉色蒼白,唇瓣也沒有血色,眼眸空洞無神,被冷水刺激後頭疼緩解了一些,思緒像毛線球一樣越滾越大,停不下來。
林煦的記憶不好,以前很多事情記得不清楚了,可他一直非常确信有關江旸的一切都記得明明白白,那是他灰暗記憶中為數不多的色彩。
可江旸卻否認了他的記憶,說出了與之毫不相關的事實。
這一刻林煦感覺自己又回到了五年前,沒有辦法在毛線球中找到線頭,任憑世界一團亂麻,理不清、剪不斷。
———如果他連江旸的事情都記不對,把他的記憶裏究竟還有哪些事是正确的?
林煦覺得陣陣惡寒,頭暈目眩,鏡子裏的自己扭曲又模糊。
他回去時,看見江旸推門而出,二人在包間外打了個照面。
“我正要去找你,”江旸觀察林煦的神色,“學長,你沒事吧?”
林煦嘴角扯出一抹淡淡弧度,澀聲說:“沒事,吃飯吧。”
江旸給他盛了一碗湯,“不聊我了,說說你吧。學長你這幾年過得怎麽樣?”
“……”
沒等林煦回答,江旸嗤笑一聲,“我這不是瞎問嗎,你寫文這麽成功,又陸續出版了各種版權,肯定是不錯的。”
“……”林煦沒有回答,沉默地喝湯。
江旸察覺到林煦的情緒不高,整個人的狀态也不似剛才那樣,主動挑起話題,調節氣氛,“當初你突然休學,我們都猜測你是不是出什麽事了,也聯系不上你,我問郭舒樂,他說……”
“哐當”一聲,勺子重重地落在碗裏。
江旸的聲音戛然而止,看着臉色難看的林煦,眼中閃過詫異和深意,“學長,你……”
“沒什麽,吃飯吧,我晚上還要回去改劇本。”林煦低聲說道,濃密的眼睫垂着,擋住了他的神色,光影在他眼睑處留下扇形的陰影,清冷之中有顯而易見的恍然。
江旸目不轉睛地看了他一會兒,目光裏包含着探究的深意,随後平和地笑道:“行,咱們吃飯,不聊以前了。”
後面的氣氛不如先開始那麽愉快,林煦較為沉默,大多數都是江旸在說話,他的聲音很好聽,聽他說話是一種享受。
林煦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聽到一些有趣的話題也會接話,聊得很順暢,從外表上看并沒有什麽不同,只是眼睛不似剛才那般明亮有神。
吃完飯後,他們一同回家,林煦開門回屋時被江旸叫住。
樂樂見門打開,激動地竄出來,在林煦的腳邊直搖尾巴。
林煦摸了摸樂樂的腦袋,轉身回答,“怎麽?”
“今天能和你吃飯我很開心,畢竟我們這麽久沒見了。”江旸笑起來露出了潔白整齊的牙齒,看起來如沐春風。
林煦心裏一暖,“嗯,我也是。”
江旸繼續說:“我之前可能不太有分寸,問了你一些過去的事情,如果你覺得冒犯,我給你道歉。”
“不會,”林煦說,“你太客氣了。”
“那就好,後面沒見你笑,還以為你生氣了。”江旸松了口氣,也打開了自己的房門,“你明天還會去工作室的吧?”
林煦不是很篤定地說:“應該……”
江旸彎腰揉了揉樂樂,“那明天見。”
林煦進屋後脫力地貼着門滑坐在地上,不堪重負地脫掉了僞裝的面具,十指插進發縫,用力地扯着頭皮,想緩解大腦深處的密痛,呼吸越來越急。
樂樂感覺到林煦不對勁,坐在他旁邊,腦袋貼着他,一副非常依靠的樣子。
半晌,林煦終于動了,摸索出兜裏的手機,在通訊裏翻找了一陣,撥通了“趙醫生”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