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清晨,牧羽在淡淡的湯粥香中醒來。
他睡眠不佳,皺眉睜開眼就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坐在桌邊。那人正輕手輕腳打開小湯罐的蓋子,見他醒來便收回雙手放在膝蓋上,規規矩矩對他打招呼:“牧先生,早上好。”
牧羽坐起來,打量李冰。李冰黑了些,頭發削得寸短,穿着簡單的單衣和牛仔褲,一股子風塵仆仆的感覺。只有一雙眼睛依舊和往日一般溫和。
牧羽懷疑看着他: “你被牧漢霄扔泥地裏打滾去了?”
李冰低頭檢查自己:“我特地洗過了澡,還是不夠幹淨嗎?”
早餐很豐盛,有牧羽愛吃的湯包。他去浴室洗漱完回來,李冰已經把餐品都備好,餐具放到他面前。牧羽舀一個湯包咬一小口,呼呼地吹,舔舔香甜的湯汁。
李冰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大概是無法回答,牧羽沒有為難他。李冰仍和以前一樣安靜,伺候他吃完飯後就坐在一旁,翻看他之前住院期間的醫療報告。
李冰看起來有些疲憊,不知是經歷了什麽,還是單純因為連夜趕路。他正皺眉看報告,就聽牧羽忽然問他:“那天晚上在酒吧,為什麽不讓我對何城開槍?”
李冰一怔,放下報告。
“......您是牧家的少爺,無論誰試圖把手伸到您的頭上,自會有人替您懲罰他們,無須您親自動手。”
牧羽覺得李冰挺有意思,別人都把他當假的,李冰還天天正兒八經拿他當少爺供着。
他托着下巴,又問他:“那把槍去哪了?”
李冰答:“抱歉,我不知道。”
牧羽就換個問題:“槍哪來的?”
李冰無奈沉默片刻,開口回答:“牧先生也知道,那間酒吧的老板是趙夫人的親戚,自不會有外人敢在酒吧裏私自藏槍,槍也只能是酒吧老板的。”
牧羽的目光有些奇異的亮光:“除了那把槍,是不是還有別的?”
李冰低聲答:“我不知道,牧先生。”
“去查查。”
李冰吃驚擡起頭。牧羽抱起手臂:“你要是一個人忙不過來,就叫上費爾一起幫你查。我要知道那家酒吧的老板到底在做什麽生意,以及背後是誰在支持他。”
李冰急忙說:“牧先生,我和費爾都必須把您放在第一要位,絕對不能擅自離開您的身邊。”
“那就你去。”牧羽趴到李冰面前,眼睛亮亮地望着他:“費爾就待在我身邊,怎麽樣?我知道你一定很厲害,我只是想滿足一點好奇心,保證就算知道什麽驚天內幕也什麽都不會做,也一定不抽煙喝酒了,怎麽樣?”
他話都說到這份上,李冰相不相信都無法拒絕。無論心中再如何糾結矛盾,一看牧羽這麽期待地看着自己,最終只好妥協:“我會......盡力。但無論如何我的工作始終以您為最優先,這一點希望您務必理解。”
牧羽打個響指:“沒問題。”
李冰剛被召回,屁股都沒坐熱就出門去給牧羽辦事了。牧羽昨天餓了大半天,吃完早餐又讓廚師給做了些熱食,邊吃邊喝紅茶,盤腿坐在客廳陽臺辦公。
病去如抽絲,牧羽的身體恢複很慢,人總懶懶的提不起勁。家裏傭人照顧他非常細心,飯前飯後都為他端上一碗溫熱滋補的藥湯,茶有一點冷了就拿去倒了再泡,見他一個人坐在陽臺上辦公,怕春末的風涼,拿了薄毯輕手輕腳給他披着。
牧羽裹得暖烘烘,遠遠聽院門那邊有車進來的聲音,擡頭一看,一輛陌生的車緩緩駛進,車上走下來一個女人。
牧羽看清女人的臉,不自覺一挑眉。
柳姝嫣一身淡雅幹練的正裝,應該是剛從工作場合下來。她坐在沙發上,面前一杯袅袅的紅茶,長發紮起高馬尾,一張略施粉黛的臉龐精致美麗,令人見之忘俗。
柳姝嫣聲音溫柔:“之前去醫院看過你一次,不巧你在休息。你大哥讓我不要打擾你靜養,我平日裏也忙,今天終于能抽出空來看望你。看起來你恢複得還不錯。”
牧羽也客客氣氣地:“謝謝嫂子關心。”
柳姝嫣仔細詢問過他的身體狀況,還給他帶來不少補品,都是名貴物。說起牧羽出事的酒吧,柳姝嫣說:“已經關門歇業了。那群人膽大妄為,在鬧市中心還敢做這些違法的事,鬧得人盡皆知。”
關門了?牧羽心想別是跑路了吧,那李冰怎麽查?他又一想算了,反正李冰是他哥的人,總能有本事查出點什麽。
他正開小差,忽然聽柳姝嫣說:“小羽,我想今年內能跟你哥要個孩子。”
牧羽的心思被扯回來。他看着柳姝嫣,柳姝嫣笑得溫和,還有些羞澀:“我年紀畢竟不小了,從前還不急,現在反倒越來越想能有個小孩在身邊......只是你哥太忙,總是不回家,我也閑不到哪裏去,唉。”
“你們住在一起?”
柳姝嫣一愣:“我們在槐豐區購置了一套新房,漢霄沒有告訴你嗎?”
牧羽莫名有些頭暈。他一時沒注意柳姝嫣在說什麽,腦子裏只在想原來牧漢霄不在雲海的時候,都在他和柳姝嫣的婚房。
他短暫地回過神來,微綠的眼睛轉向柳姝嫣。
“......工作是忙不完的,早點要個小孩,長輩們也就不會再着急催了。”牧羽笑着說,“大不了等孩子生下來,我給你們帶。反正我是個閑人,什麽時候都有空。”
柳姝嫣被他逗笑:“怎麽可能勞煩到你。只是來了便與你閑聊,也想你能和你哥說說,別老是那麽忙,多回家陪陪家裏人嘛。”
牧羽說:“他可不會聽我的,還是嫂子親自和他聊吧。你們感情這麽好,大哥一定聽你的。”
柳姝嫣笑笑,沒有與他多聊,擔心耽誤他養病休息,沒坐多久便起身告辭。
牧羽一直把她送到車邊,兩人正道別,牧羽忽然沒頭沒腦問:“嫂子,我送你的項鏈呢?”
柳姝嫣怔了怔,一摸自己的脖頸,上面只戴了一條她自己的翡翠項鏈。
“那條項鏈——太貴重了。”柳姝嫣頓了頓,才說:“若非重要場合,我都把它好好收着。”
牧羽點頭,沒再多說,站在花園邊與柳姝嫣揮手道別。
牧漢霄依舊在夜裏回到了雲海。柳姝嫣和他打過電話,他們簡單聊過,牧漢霄便挂了電話。
他剛到家門口,守在門邊的保镖便匆匆過來與他說了些什麽。牧漢霄皺眉朝別墅二樓看了眼,下車快步進門。
他一路上樓,穿過走廊,打開了牧羽的房門。月光碎落一地,陽臺的落地窗紗朦胧,随着夜風輕輕拂動,模糊了坐在圍欄上的人影。
牧羽一只腳漫不經心輕晃,手邊一瓶紅酒,一碟甜點。他身影單薄,就這樣坐在毫無遮攔措施的圍欄上,腳下一片蔥郁的花園。保镖早候在花壇的陰影裏,緊張關注着牧羽的狀況,生怕他喝多了坐不穩從二樓栽下來。
牧漢霄開口時聲音有一絲緊繃:“馬上從那下來,牧羽。”
牧羽懶懶一手撐着欄杆,一手搭着酒杯。酒瓶裏的紅酒已下了大半,家裏的酒櫃都空了,也不知道他從哪翻出這麽一瓶紅酒。他頭都懶得轉,臉頰暈着點淡淡的醉紅:“為什麽要下來?坐在這裏賞月風景最好。”
牧漢霄大步走過去,掀開輕盈的透明白紗,抓住牧羽的手臂。紅酒從杯中灑出不少,牧羽被從窗臺上拖下來,踉跄站到牧漢霄面前。
牧漢霄臉色極差:“我告訴過你不許再喝酒。”
牧羽卻只是悶悶地笑。他擡頭看向他:“牧漢霄,你怎麽什麽都要管?你有病吧?”
“喝酒抽煙你要管,吃不吃飯你要管,連我坐陽臺上看個月亮你都要管。”牧羽樂道,“你累不累啊?麻煩你去管管你的夫人去好不好?嫂子這麽厲害的大美人都想和你花好月圓子孫滿堂了,你還這麽不解風情,我都替嫂子傷心了。”
牧漢霄深吸一口氣:“我和姝嫣的夫妻生活不需要你插嘴。”
這句話不知哪裏戳到牧羽的痛點,他突然就發了怒:“那我的生活你就可以随意插手?憑什麽你可以不經過我的同意擅自為我做決定?憑什麽你可以不經過我的同意把我關在家裏不讓我出去?你真以為你是皇帝啊牧漢霄?你真以為所有人都要聽你的話,像狗一樣任你擺布?!”
牧漢霄黑下臉,語氣森寒:“你再說一遍。”
牧羽猛地甩開他的手,他紅着眼眶直視牧漢霄:“你他媽要是還把我當十幾歲的小孩,以為我還和以前一樣像條沒人要的可憐蟲一樣聽你的話,我勸你最好放清醒點牧漢霄,我現在腦子不進水了,我再也不會做那些蠢事了,聽明白了嗎?”
男人的表情陰沉得恐怖,胸口沉沉起伏,周身氣息冰冷可怕。牧羽卻絲毫沒有害怕。他的心口在發熱,像被酸苦的火煎烤灼燒,燒出黑色的髒污。他可能快瘋了,抱着酒杯一個人坐在陽臺的圍欄上看月亮,看漫天的夜色,看茫茫然的迷霧,看腳底下搖搖欲墜的地面和漫天花簇。早該如此。他的心中反複出現這個念頭。他哥結婚了,要生孩子,柳姝嫣真的愛他,就像曾經不知多少男人女人為牧漢霄墜入瘋狂的愛欲之網,而只有她成為了那名正言順唯一的一個,無疑她是最好的那一個,是牧漢霄的最佳首選,獨一的明珠和皇冠。
而他就在這無垠的光輝下被密密麻麻的嫉妒啃食到發狂,無光的角落,陰影肆意吞噬他,把他拖進地底。他既不是明珠,也不是誰的皇冠,他只想要那一個人多看自己一眼,施舍自己一點溫柔也好,假的也罷。
但是沒有了,牧漢霄連假的都不肯給他了。他拳頭大的尊嚴被捏碎丢掉,顏面喪失糾纏不休,入魔一般把牧漢霄這三個字鑿在腦子裏反複琢磨,眼看着牧漢霄與多少人真心假意你來我往,眼看着他把柳姝嫣明媒正娶禮迎回家,眼看着他們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他一想起今天白天柳姝嫣提起牧漢霄時溫柔的神情就想吐,他很好奇如果柳姝嫣真的為牧漢霄生下小孩,自己會不會某一天提着刀就去把那孩子殺了,或者幹脆在女人懷孕的時候就一刀捅了她的肚子,然後再殺了牧漢霄,再把他們一家三口的屍體擺在一起,讓他們死後好好團聚再續前緣。
失控的臆想無數次激起牧羽的作嘔感,他認真地分析這樣想的自己是不正常的,因為死的只有牧漢霄一個就夠了。牧漢霄是罪魁禍首,萬惡之源,他當初就不該進被送進雲海,他為什麽不在媽媽決定把自己送進牧家的時候死死抱着媽媽的腿又哭又鬧,求他媽媽不要糟踐自己兒子?
牧漢霄對他說:“事實上你到現在也只會做一些蠢事。哪怕你能消停一時半刻,我都會對你多點耐心。”
這話讓牧羽簡直要大笑起來:“你以為你是誰啊牧漢霄?我需要你對我多點耐心?我自己每天不知道過得多快活,是你非要來打亂我的生活,插手我的人生!”
牧漢霄一手霍然握住他的下巴。他幾乎掐青牧羽的下颚,居高臨下森然盯着牧羽:“我插手你的人生?牧羽,我希望你記住我要是不管你,你已經被一個該死的未成年強暴了。”
牧羽抓住他的手腕,手指發青咬牙切齒:“我讓你多管閑事了?你他媽不去管你真弟弟對一個未成年女孩施加暴力,還有心思管我這個假的跟誰睡覺?好巧我就是喜歡年輕的,不然難道喜歡你這種快過半百的老男人嗎?”
下一刻他被猛地拖起來扛在肩上,玻璃杯墜在地上嘩啦摔碎,殘餘的暗紅酒液潑了一地。牧羽怒罵掙紮,被粗暴甩到床上。牧漢霄扯下領帶,把牧羽按在床上綁住他的雙手手腕,牧羽掙紮不出他的手心,通紅眼眶劇烈喘息:“你還敢綁我——你還敢綁我!牧漢霄!放開......!”
牧漢霄從一旁衣帽架上抽出皮帶對折握在手裏,他抽得太重,皮質的腰帶尾打在木架上,啪的一聲脆響,衣帽架被刷然帶倒,哐啷摔在地上,衣物散了一地。牧羽被聲音吓得本能一縮,男人高大的身影籠罩住他,他被縛住雙手,衣衫淩亂陷在大床裏,既狼狽又惡狠狠地:“行啊牧漢霄,現在輪到你想打死我了是嗎?你們牧家人真了不起,天大的本事就是把看不順眼的人一個個弄死,你真不愧是趙女士教出來的好兒子!”
“閉嘴!”牧漢霄終于勃然大怒,他揚起皮帶,手背青筋暴起,眼見下一刻就要抽在牧羽身上。牧羽下意識蜷縮,腦袋躲進被子裏,被綁在背後的手緊握成拳,微微地發着抖。
疼痛沒有落下。牧羽睜開眼睛,只看見牧漢霄站在他的面前,身影逆着鋪灑的銀色月光,呼吸聲粗重。牧漢霄把皮帶摔在床上,皮帶扣撞響,差點打到牧羽的額頭。男人在失去理智的邊緣硬生生剎住,房門未關,候在門外的傭人們早已被裏面激烈争吵的動靜吓得瑟瑟發抖,不敢往裏看一眼。
牧漢霄握住牧羽的胳膊把他從床上提起來,他動作半點不溫柔,牧羽不得不跪在床上與牧漢霄對視。黑夜籠罩他們的身體,夜風吹開窗紗,落進滿地淩亂的房間。牧漢霄的呼吸仿佛近在咫尺,像一陣炙熱的山與雲壓向牧羽。牧羽在男人的體溫和呼吸前倔強不動,他的手臂快被抓疼了,他擡起眼眸,只看到牧漢霄緊繃的唇線和下颚。
“有一點你說得很對。我應該把重心更多放在我的妻子和家人身上,而不是一而再在你的身上浪費時間。這麽多年你用充分的實際行動告訴我這一切沒有任何意義。”牧漢霄抓着牧羽的力氣很大,手指深深陷入肉裏,牧羽的骨頭都痛起來,但他一聲不吭,仇人一般死死盯着牧漢霄,眼眶不易察覺泛起星點水光。
牧漢霄恍若未見,他的臉色鐵青:“我承認當初讓他們把你送進雲海就是個錯誤,憐憫心對你來說太多餘,還不如一開始就什麽都不給你,讓你認清自己外人的身份,這樣也不至于讓你像個跳梁小醜一樣在所有人面前丢盡了臉,還自以為唱了臺好戲!”
牧漢霄扔開牧羽,粗魯抽走他手腕的領帶與腰帶一起扔在地上,轉身離開了房間。
黑暗的房間裏,牧羽一個人跪在床上,來自牧漢霄親口的羞辱令他渾身都在發抖。他急促地呼吸着,渾身仿佛要燒起來,混沌和強烈的心悸沖毀了他的大腦,他眼前模糊發暈,很久之後才反應過來是眼淚。
他無法停止顫抖,眼淚一滴一滴落下,很快打濕了他的臉,發熱的臉頰漸漸變得冰冷,像指尖褪去的溫度,全數寂靜和湮滅。冰冷的月光成為深不見底的湖水将他吞沒,剝奪感官,掏空髒腑,讓一無所有的空殼消散。
唯餘永不停歇的夜風與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