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深夜,雲海二樓的一間卧室裏還亮着燈。

牧羽盤腿坐在桌前打個哈欠,挂了和陸豪的通話。兩人聊工作聊到快一點,陸豪這人精力旺盛,常常和客戶喝完酒後再約朋友玩,玩興奮了晚上睡不着覺,就和牧羽打電話聊工作談人生,牧羽要是不接他電話,他就轉頭去騷擾霍詩音。

牧羽前陣子前往歐洲參加一場國際會議,回國後時差還沒倒好,一合作方老板邀請他去游泳。那泳池的水溫偏低,牧羽游得很不盡興,回來後就有些咳嗽。

他關了燈窩進床裏,頭疼睡不着,煩躁翻來覆去好一陣後才稍微有些困意,漸漸不亂動了。

他沒能深眠,星點夢境的碎片落進意識,令他斷斷續續地睡不安穩。恍惚間如墜入黑暗,湖底深處的水潮第無數次湧來,氣泡撲向他的臉,冰冷和窒息感時而真實無比地纏繞身體,牧羽呼吸不穩,在不安寧的夢境間隙裏難受地咳嗽,手腳發涼。

忽然有人撫上他的臉頰,熟悉暖熱的氣息将他包裹,糾纏他的冰冷感幾乎一瞬就被打散了。牧羽醒過來,與坐在床邊的牧漢霄對上目光。

牧漢霄說:“煮了梨湯,起來喝。”

牧羽靜了會兒,坐起來接過碗,甜暖的梨湯滑過喉嚨,他好受了些。牧漢霄随手放下碗,拉開被子摟過他,牧羽一僵,男人卻只是把他抱進懷裏,一手攏住他的胸口,一手墊在他的手腕下,握住他的手指。牧漢霄的動作熟練,從前不知道多少回這麽摟着怕冷的牧羽睡覺,只不過那時的小牧羽每次都主動擠進他懷裏,而現在的牧羽只背對着他,一句話也不說而已。

男人灼熱的體溫迅速溫暖了牧羽的身體,冰冷的被子裏也變得舒适起來。即使心裏不願接受這樣的靠近,身體還是不由自主放松了下來。

牧漢霄摸過牧羽空無一物的無名指,牧羽縮回手塞進枕頭下面。牧漢霄沒計較他這點抗拒的動作,說:“明天讓醫生給你做個檢查,你就待在家裏。”

“李冰呢?”

“被你辭了。”

牧羽正要發作,牧漢霄又把他抱進懷裏,低聲在他耳邊開口:“柳老爺子走了。柳家會有大變動,我這陣子很忙,你不要亂跑。”

牧羽嘲道:“嫂子都焦頭爛額了,牧總還有閑心回雲海,是連面子功夫也不願意做了嗎?”

牧漢霄沒回答,沉沉呼吸落進他的後頸。牧羽的手腳已被暖透,他忽而在男人的懷裏發起呆,黑暗中心跳從背後透進他的胸腔,一陣一陣平穩跳動,漸漸蓋過了所有聲音。

十三歲那年,小牧羽做了件驚人的事。他從那可怕的禁閉室被放出來後便病了很久,出院後一直在雲海休養,回到學校上課已是很久以後的事。

他表現得挺乖,大家都以為他小孩子心性,好好哄着就沒事了。誰知牧漢霄都那樣看護他,他竟然趁所有人不注意獨自買了機票,早上的時候還乖乖吃了早餐,被司機送到學校,轉頭卻背着包翻牆逃了學,包裏一本書沒有,只有他的證件,銀行卡和一點現金,以及換洗衣服。

“越獄”計劃很成功,飛機在北國的機場落地。可惜牧漢霄比他更快,得知消息後立刻乘坐私人飛機出發,在機場截住了牧羽。

牧羽不願意與他回去,站在冰天雪地的機場門口和牧漢霄僵持。陪同一起來找人的機場工作人員面面相觑,牧漢霄一身大衣風塵仆仆,黑着臉站在牧羽面前,堵着牧羽的路。

牧羽:“我要回來和媽媽一起生活!”

牧漢霄:“這不是你一個人買機票出國的理由,你才十三歲!”

牧羽瞪着他:“不,你根本就不關心我。我被關起來了,病了,你都不關心。你只在乎你的家人,可我不是你的家人,你的弟弟只有他們兩個,沒有我。”

牧漢霄面無表情道:“開始不用中文和我說話了是嗎。”

不知是回到了自己出生長大的國家還是什麽原因,牧羽一下飛機就全程用家鄉話和牧漢霄吵架,聽得身邊幾個當地人工作人員紛紛懷疑看牧漢霄。小孩委屈得雙眼淚汪汪的,圍巾裹着雪白的臉,眼睫毛都挂着水珠。

“我為了和你說話,才好好學中文。”小孩哭得一塌糊塗,指責眼前冷酷的大人:“我也是你的弟弟,明明是牧知野先煩我,我才推開他的,可你竟然偏袒他,我被關在那間小房子裏,我一直求你來,我真的很害怕,可你就是不來!”

牧漢霄想說什麽,牧羽根本不想聽,背着包沖出機場大門。保镖連忙看牧漢霄臉色,沒料到男人難得露出些微無奈的神情,竟是拿一個小孩沒辦法了。

後來牧漢霄與牧羽在當地逗留了兩天。牧羽沒能去找媽媽,那兩天下起大雪,通往白哈爾湖邊村莊的路被雪封住,車船不通。牧漢霄借了這個理由,沒讓牧羽再跑得更遠。

“你不适合在這種環境裏生活。”牧漢霄說。

牧羽裹着毯子坐在窗邊,酒店房間裏開着充足的暖氣。他撇開臉:“我從小就在這裏長大。”

“你被從湖裏救出來後就落下了病根,這也是你的母親把你送到我們身邊的原因。”

牧羽沒有回答,默默看着窗外的雪。世界一片冰天雪地,牧羽小聲喃喃:“可待在你們身邊好孤單。很冷,比在白哈爾湖邊的雪地裏還冷。”

那晚牧羽早早睡去,他經不起跋涉,夜幕一落就睡熟了。牧漢霄獨自在客廳抽煙,處理了幾個工作電話,之後起身進卧室察看。牧羽埋在被子裏,纖小的一個,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腦袋,只聽見很輕的呼吸。

或許在牧漢霄一路追來機場,又陪他困在這大雪天裏哪也去不了的時候,小朋友已經原諒了他這個不算稱職的哥哥。他記仇又愛吃醋,愛沉浸在只針對牧漢霄的不滿和要求裏,沒想過牧漢霄是為了什麽學習他的家鄉語言,也沒想過自己為什麽能一直留在雲海,慢慢念書,長大。

他只想要牧漢霄不遺餘力地愛護他,而不想在滿地刺痛的碎石裏去艱難尋覓花開的痕跡。

明明他的心中有一片花園,一年又一年,等着他的哥哥走進來。

牧羽睜開眼睛。

窗外響起婉轉的鳥鳴,天亮了。他閉了閉眼睛,慢慢從床上坐起。枕邊已空,只有殘留在身體上的些微暖意昭示他昨晚在某人的懷裏睡了一夜。

醫院院長辦公室的門打開,蘭末與父親一同走出來。兩人一前一後下樓,路過的人紛紛好奇看蘭院長身後的蘭末。

比起院長事業有成名聲在外的兒子,大多人對蘭院長的這位小女兒印象模糊,只覺得還是個不谙世事的孩子,沒什麽上進心,在國外念了那麽多書,回來還是在父親的醫院裏做個小護士。

“從今天起你就在家裏養胎,不準再來醫院上班。”男人走在前面,說:“都什麽時候了,心裏還一點數沒有。”

蘭末跟在父親身後沒有說話。兩人到停車場,男人把女兒拉到一邊,把在辦公室說過的一番話再次叮囑一遍:“我說過很多遍了,嫁進牧家以後你必須以你的丈夫為中心,要做一個稱職的妻子。有多少人想和牧家攀上關系都攀不來,你倒好,半點不上心!怎麽教都教不會,家裏沒一個人像你這麽笨……”

蘭末垂眸聽着,一句不反駁。她早學會在強勢的父母面前用乖巧避免被更激烈地對待,唯一不同的就是從前父母極少關心自己,但自從嫁給牧羽後,她幾乎每周都會收到父母的“問候”,詢問她肚子裏的孩子如何,與牧羽的夫妻生活是否和睦等等。

問了種種,從沒問過他們的女兒如何。

蘭末開車回到牧羽的住處。她現在獨自住在牧羽的公寓,牧羽會定期來看她,并給她請了廚師和護工,有時開車送她去醫院檢查,這樣面上二人就還是關系親密的夫妻。

下午牧羽來了,廚師便準備晚餐。兩人一邊等晚餐一邊吃零食打游戲。牧羽還不知道她沒了工作,問需不需要給她請一位司機,免得她獨自上下班不方便。

蘭末笑着說:“不用啦哥哥,我只是懷孕,又不是行動不便。”

她很珍惜肚子裏的孩子,每天堅持在家運動,飲食按調配的營養餐來,定期前往醫院做檢查。她很開心地和牧羽說等小朋友出生後,要帶小朋友去周游世界,去吃很多好吃的,給小朋友買最好的游戲機。

“不知道為什麽,我從很久之前就開始愛這個寶寶了。”蘭末抱着零食袋子出神道:“從我确定懷孕起......不對,從我确定要一個孩子開始,我就開始愛這個孩子了。”

蘭末的孩子是從精子庫中所選而誕生,盡管牧羽到現在也不知道她究竟為什麽做出這樣的選擇,她似乎并沒有想成為母親的強烈意願,即使她對這個還未誕生的孩子已投入十二萬分的愛意。

牧羽說:“這很好,寶寶以後一定會過得很快樂。”

“哥哥,我曾經看過一部動畫片。”蘭末的思維天馬行空,她說:“有一集讓我印象很深刻。”

“講的是什麽?”

“在一個村莊裏有一戶人家,女孩是仆人,男孩是少爺。有一天女孩被妖怪抓走了,她回來的時候就得了一種病,如果她愛的那個人不夠關心她、愛她,她就會慢慢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男孩是喜歡女孩的,想娶她,可他的家人反對,村民也流言四起,男孩的愛情不被世俗待見,漸漸對女孩也失去了耐心。後來女孩就消失了。”

牧羽若有所思:“然後呢?”

蘭末笑着說:“最後他們還是在一起啦。在主角的提醒下男孩幡然醒悟,盡管所有人都已經看不見女孩了,可男孩還是和女孩舉行了婚禮。最後消失的女孩回來了,出現在了所有人面前,因為男孩對她的愛回來了。”

蘭末講完這個故事,牧羽思考半晌,說:“故事的結局很美好,不過換個方式一想,如果女孩的存在只能依靠男孩的愛,她也太可憐了。”

“是啊。”蘭末說。她安靜下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比從前安靜許多,不知是受到許多事情的打擊,還是原本的性格就如此。

“可如果不只是一個人呢。”蘭末忽然說,“從現實來說,如果一個人沒有了父母的愛,親人的愛,戀人的愛......你說,這個人會不會真的就從世界上消失了?哥哥,我常常覺得好像沒有人看得見我,所有人都把我忘了。”

手柄落在地毯上,電視裏游戲待機的音樂不斷響起。牧羽認真對蘭末說:“不是這樣的,你是我很好的朋友,阿音和陸豪也都很喜歡你。但有些感情無法強求,我們也不需要,不是嗎?以後你會遇到更好的,相信我。”

蘭末笑起來,點頭“嗯”一聲。牧羽卻從她落寞的笑容裏,忽然隐約感覺到眼前這個女孩選擇獨自生育背後的緣由。那緣由可謂荒唐,對她來說又令人難以苛責,她這麽愛這個還未出生的孩子,她幾乎把所有感情都寄托在了這個孩子的身上。這愛是否太過沉重,抑或不夠成熟,牧羽無法開口評判。

因為無論誰都犯下過太多過錯,而這個女孩又實在太孤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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