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牧羽渾渾噩噩地上了車。他很快開始發燒,吐了兩次,吐到後面只剩胃水。牧漢霄把他送到布加什克的醫院,他打着吊瓶,身體時熱時冷,反胃作嘔,又一直哭,牧漢霄只能把他抱在懷裏,握住他哆嗦的肩膀。

牧漢霄一刻沒有離開他。他不想待在醫院,聞到消毒水的味道就暴躁,牧漢霄抱着他低聲哄,喂給他甜熱的飲品,捉着他打針的手不讓他亂動。

等到牧羽的燒終于退了,牧漢霄把他送去了郁荊的家。牧羽疲倦地蜷在自己的床上昏睡,有時睜眼看到牧漢霄坐在床邊,有時只看到郁荊和安娜。

他數日晚上都做起噩夢,連續幾日下來精神扛不住,半夜身體抽搐驚醒,連帶把陪在身邊的郁荊也驚醒。

“赫爾金!別怕,別怕。”母親緊緊抱住他,不斷吻他的額頭和臉頰,“噩夢都是假的,寶寶,別害怕,媽媽在這。”

牧羽喘得厲害,他抱緊郁荊虛弱地喃喃:“媽媽,別離開我......別離開我。”

郁荊撫摸着他的頭發,哄他重新睡下,她艱難回憶起小時候聽過的哄睡兒歌,在牧羽耳邊唱。她唱得七零八落,倒也神奇地哄得牧羽睡熟了。

蘭末的屍體在懸崖下被找到。柳姝嫣精神恍惚,後事是牧漢霄一手處理,牧羽稍病愈後,牧漢霄問牧羽,要把人葬在哪裏。

牧羽告訴他,葬在白哈爾湖。

郁荊寸步不離守在牧羽身邊,蘭末的死同樣給她帶來極大沖擊,誰知道表面溫柔可愛的小姑娘會突然自殺?她甚至剛剛才知道牧羽和蘭末是夫妻關系!牧羽隐瞞了她許多事情,郁荊已經意識到了。她的寶貝或許遠沒有表面上看起來快樂。

郁荊自己是個心大沒什麽複雜想法的人,實際上她的人生有諸多坎坷,但她都扛過來了,也不覺得自己倒黴。可她好怕牧羽出事,看到牧羽一悲傷難過就連帶身體生病就悔恨自己當初沒有看好小孩,害得牧羽落下個伴随終身的病根。

牧羽卻看出她的擔憂自責,反而哄她:“沒關系媽媽,我不會有事。”

他盡力打起精神,換上黑色的正裝準備出門參加蘭末的葬禮。安娜為他套上黑色棉襖,囑咐他一定不要脫,春天的湖邊也非常寒冷。

牧漢霄的車就在樓下等他們。費爾開車來接,載着牧羽、郁荊和安娜前往白哈爾湖。

牧羽和郁荊曾經生活的村莊中有一座小教堂,蘭末的葬禮就在教堂中舉行。葬禮上人員寥落,出于一切從簡的想法和牧羽的意思,牧漢霄暫時沒有把葬禮的消息告知她的父母和親人。

柳姝嫣一身黑裙,獨自坐在教堂的角落,呆呆看着教堂神像之下,被鮮花簇擁的黑色棺椁。

教堂臨湖坐落草地,出門就是一望無際的白哈爾湖。春日的冷風吹散烏雲,高空的陽光穿射雲層落在粼粼的湖面,為這片人煙稀少的村莊驅散一點寂寥之意。

牧羽在費爾和安娜的陪伴下走進教堂。他的臉頰仍殘留病後的蒼白,一身黑衣裹住他纖瘦的身體,更襯得他眸色清透點綠,一身冰涼脆弱的易碎感。

他來到蘭末的身前。蘭末被一點點拼湊完整,入殓師連夜工作,将女孩的臉和身體恢複到如生前一模一樣的鮮活和明亮,仿佛她只是安然睡在鮮花中,睡一覺後就會醒來。

柳姝嫣起身走過來。站在牧羽身邊的牧漢霄擡眸看向她,柳姝嫣只是過來望着蘭末,擡手想摸摸她的臉,牧羽漠然開口:“別碰她。”

費爾輕輕擋住柳姝嫣的手。柳姝嫣垂手站立,忽然喃喃開口:“那天出車禍的時候,你撲過來護住我,所以你才受了那麽重的傷,也沒了孩子......末末,我以為你還像以前一樣愛我,我想補償你,我們可以一起回英國,還住從前的那個房子......”

她快站不住了,佝偻下腰有些痛苦地喘氣,保镖見狀想扶她,她卻推開保镖的手,轉頭對牧羽說:“她有沒有對你說過什麽?或者給你留信?她喜歡寫信,寫各種各樣的便利貼,她這麽喜歡你,一定給你寫過。”

牧羽一言不發看着她。柳姝嫣放低聲音,帶着一絲乞求:“給我看一眼好嗎?”

牧羽說:“你以什麽身份索取她的遺物,柳小姐?”

他聲音冰冷,仍殘留一點病過的沙啞,語氣瀕臨怒火爆發的邊緣:“她有沒有請求你留下過?她有沒有向你發出過求救的信號?她哪怕有一點傷害或冷落過你嗎?她還在的時候你看都不看她一眼,,現在她死了,你擺出這副可憐的樣子給誰看?柳姝嫣!這世界上只有她會認認真真看你,往後再沒有人會像她一樣看着你了!”

他的臉愈發蒼白,怒極攻心氣息不穩:“你就一輩子做你高高在上的掌權人吧,你別想拿走她任何一件東西,我不想你髒了她!”

牧羽有些眩暈,費爾及時扶住他,到教堂外去透氣。教堂裏除了牧師的禱告念誦,一時靜谧無聲。

牧漢霄和柳姝嫣站在神像下,巨大的彩玻璃花窗折射斑斓的色彩,落在兩人靜默的身影上。

“牧漢霄,你慶幸嗎?”

柳姝嫣沒有化妝,她的眉目依舊精致無比,卻像一夜之間老了好幾歲。

郁荊走過去,她的腿漸漸好轉,已能抛下拐杖行走。她跪在棺椁邊,輕輕撫摸蘭末潔淨的發絲。

“曾經我的祖母告訴我,逝去的靈魂總有一天會用另一種模樣再次回到這個世上,無論是一朵花,一只蝴蝶,還是一滴雨......”

郁荊柔聲說:“祝你好夢,蘭。”

風吹過教堂的塔尖,牧羽握緊衣領,低低咳嗽數聲。他的手機響起,是陸豪打來的。

牧羽接起電話,陸豪在電話那頭問他:“羽哥,你在裕市嗎?”

“不在,怎麽了?”

陸豪的聲音聽起來很嚴肅:“之前我們在酒吧碰到的那個被何誠和牧知野欺負的小女孩,你還記得嗎?”

“記得。”

“她死了。”

像一道轟隆的鐘聲在腦海中震響,牧羽握緊手指:“怎麽回事?”

“她在生前想實名舉報何家和.....牧家,這件事被壓下來了。屍體不知道怎麽被發現的,差一點上新聞。”

何家早已如喪家之犬被趕去澳門,女孩是怎麽死的,答案一目了然。牧羽挂斷電話,他紅了眼眶,風無情刮過他的臉,有種刺骨的痛冷。

“赫爾金?”一旁的安娜擔憂看着他。

牧羽避開她想扶過來的手,短短片刻間他的神情已鎮靜下來,一雙點綠的眸肅冷如冰晶。

“費爾,明天和我去趟美國。”牧羽說。

他說着就轉身要離開,卻忽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手腕。他回過頭,與牧漢霄對上視線。

自從懸崖回來後,兩人幾乎沒怎麽說過話。牧漢霄在牧羽瀕臨死亡危險的情境下失控坦白的話像一場地震,震得在場所有人驚心。一場粉飾太平的成人游戲終于被掀翻桌椅,牧羽卻難以感到痛快或得償所願。

橫跨了六年的不見,兩場婚姻,一身傷痕與折磨,最後無盡遺憾的死亡。

愛不如少年時純粹,恨都被揉爛。

“那個被何誠和牧知野扔進泳池的女孩死了。”牧羽說。

牧漢霄答:“我知道。”

“你還想攔着我做什麽?”牧羽一面對牧漢霄就控制不住脾氣,“連你也想把這件事瞞下去?!”

“讓範恩把趙作帶回來見我。”

“什麽?”

“父親正在通緝趙作,範恩必須立刻行動。你的朋友在美國家族勢力龐大,想必這點小事對他來說不算什麽。”牧漢霄平靜道。

牧羽已無暇去想牧漢霄為什麽會知道他一直派人跟蹤趙作,他一字一句道:“不,我不相信你。”

男人低頭看着他。寒風吹過無盡的草原,天光緩慢游移,在牧漢霄的眉眼落下雕刻般的光影。

兩人的距離很近。牧漢霄的手扣得牧羽很牢,他低聲在牧羽耳邊說:“牧羽,這件事你只能聽我的。否則我從現在起就把你帶回國關進雲海的地下室。誰都別想見你,你一輩子都只有我一個人。”

他語氣平淡,連目光都是冷的,但牧羽絲毫不懷疑自己一旦再說不,眼前這個看似冷靜自持的男人一定會真的這麽做。他似乎被縱容太多次了,當男人站在他的面前給出命令,他沒有拒絕的餘地,也難以承擔後果。

牧漢霄緊握牧羽的手臂,對安娜說:“把柳姝嫣和郁荊叫來,我有話和所有人說。”

三天後。趙夢令正在考察工地的路上,她的眉頭微鎖着。手裏死了個人,她心裏不痛快。

手下的人已經把新聞壓了下去,此事弊大于利,唯一的好處就是警告了那女孩的幾個同伴,女孩的死亡可以永遠封住他們的嘴。

她不痛快的原因是還有兩年不到自己就可以升任,且很快她就要前往京中述職。即使謹慎又謹慎,還是在節骨眼上出了岔子。

她正心煩,接到了勤務員的電話。勤務員帶來一個令她吃驚不小的消息:蘭末墜崖身亡。

還沒等她消化完,又一個更如炸彈般的消息被抛了出來。

“牧羽死了?”趙夢令猛地扶住車座:“看見屍體了嗎?怎麽死的?!”

電話那頭她的勤務員忙答:“是漢霄帶來的消息,牧羽的妻子蘭末因車禍失去肚子裏的孩子,精神一直不穩定。牧羽帶蘭末去白哈爾湖散心,沒想到蘭末竟然想自殺,牧羽為了救她,兩人一起從懸崖摔下去......”

趙夢令少見地感到一絲眩暈,但她很快克制住了。

“蘭末已在白哈爾湖被安葬,牧羽已被送回國,漢霄的意思是盡快舉行葬禮......”

趙夢令按下手機扔在座位上。她用力按下跳動的太陽穴,讓自己冷靜下來。

牧羽的遺體被妥當運送回國,他的死訊很快傳開了。葬禮如期舉行,偌大的靈堂擺着鮮花,焚香幽幽,靈堂中央的棺椁周圍綴滿鮮花,花幾乎将躺在裏面的牧羽淹沒。

趙夢令和牧雲霆攜牧澤駒、牧知野趕赴葬禮。牧漢霄與柳姝嫣在走廊邊等着他們。牧澤駒驟聞牧羽的死訊還有些茫然,他匆匆進了靈堂,看見那個躺在棺椁裏的一具屍首。

他站了半晌,轉身去院裏抽煙。

趙夢令和牧雲霆也看到了屍首,牧羽之死千真萬确,夫妻倆沉默許久,叫來牧漢霄和柳姝嫣。

趙夢令問:“你們怎麽也在白哈爾湖?”

柳姝嫣仍是一身黑裙,面容蒼白不掩疲倦,她主動開口:“是我聽說小羽和......小蘭要去白哈爾湖玩,我便想着一家人可以一起出門散散心,就拉着漢霄一起去了,沒想到......”

牧雲霆聞言低垂着蒼老的眉眼,長嘆一口氣。

這時霍詩音和陸豪來了,霍詩音被陸豪扶進來的時候幾乎腿軟走不了路,她進了靈堂,眼睜睜看見棺椁裏靜靜躺着的牧羽,幾乎崩潰跪在地上:“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不是說回家玩一趟嗎?!”

陸豪通紅着雙眼看了眼棺椁,痛苦地別過頭捂着眼睛。兩人根本無法相信牧羽就這麽突然死了,蘭末也走了,一天之內同時得到兩位好友去世的消息,兩人無法控制情緒,被工作人員扶到休息室安撫。

趙夢令目睹這一幕,即使無論之前再如何不信,此時也已信了七八分。她一向疑心重,看不慣牧羽的存在,且一直認為牧羽會對她或者整個牧家做些什麽。但現在人已經死了,她心中又有些說不出的複雜滋味,既有種經年累月的髒東西終于被拔除幹淨的輕松,又有種失去了什麽東西的遲疑和迷茫。

又一位客人到來,是夏閣。

夏閣一身黑色正裝,頭發看起來盡力梳得平整,但還是亂了。他從學校趕來,在聽到消息時心已涼了半截,等真正看到了牧羽,人已經徹底丢了魂。

“牧羽。”他呆呆看着鮮花簇擁中的那個人,明明身體沒有一處傷痕,面色這麽紅潤美好,只是安靜地閉着眼睛,怎麽就叫葬禮?

他們明明約好了等他開演唱會,第一排最中間的那個位子留給他,他一定會來聽。牧羽,你怎麽可以不信守約定?

夏閣受到巨大打擊,萎靡不振坐在休息室。霍詩音哭得渾身發抖,陸豪也在流淚,摟着霍詩音輕輕拍她。

牧澤駒抽完兩根煙,心情稍微平複些許,轉身進門。牧知野受不了這種氛圍,已經躲到車上去不願下來了。父母和大哥在裏面說些什麽,似乎是在商談牧羽的一應後事處理。

“不動産就由我收回,公司股權可以交給霍詩音和陸豪......”

他聽到大哥在說牧羽的財産處理。牧羽走得太突然,沒有留下任何遺言。

父親的聲音響起:“他那家小公司,收下來算了。也賺不到什麽錢......”

“公司主體在美國,他的朋友範恩是大股東,要收購并不容易。”

牧澤駒冷淡看着他們,趙夢令注意到他:“阿駒,怎麽不過來?”

他看向牧雲霆,又看牧漢霄,心中有種無力的感覺:“無論如何,他與我們都有血緣關系。即使關系再淡漠,也一起相處了十幾年......可現在在他的葬禮上,你們只是在讨論他的遺産。”

牧漢霄看着他,一雙黑眸波瀾無驚。牧雲霆說:“死亡已是個既定的事實,料理好他的後事才能給所有人最好的交待。阿駒,你是個重情義的人,但不要太情緒化。”

牧澤駒生硬道:“我只是不想在死亡面前也無動于衷。”

“阿駒!”

牧澤駒轉身獨自走了。

深夜,靈堂迎來了最後一位遲來的客人。

範恩得到消息時已經晚了,他搭乘私人飛機緊急趕來葬禮,其他賓客已陸續離開,只有陸豪和霍詩音不願離去,兩人就在牧羽身邊守着他過夜。

三個老友在此時團聚,霍詩音哭腫了眼睛,範恩根本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到底怎麽回事?明明前幾天還好好地和我通過電話!”

陸豪疲憊道:“意外墜崖。發生得太突然了,蘭末也走了。”

範恩沖出靈堂,牧漢霄就在門外的臺階下,那姿态似乎是正在等他。他幾步到牧漢霄面前:“是你們讓我把趙作帶過來,現在你告訴我赫爾金不在了?”

“是。人都避免不了意外。”

“你......!”

“趙作在哪?”

“有人要殺他!我費了一番功夫才把他帶到你們的國家,這是我對赫爾金的承諾,他,他......”

範恩的聲音哽咽了,他控制不住落淚,聲音充滿憤恨:“我早就知道你們的家族不在乎他,但是直到我現在親眼看見,我也無法相信你對他的死亡會這麽冷漠!”

牧漢霄一直燃着煙,漠不關心地聽着範恩對他的指責。

他等範恩情緒稍稍平靜下來,客氣開口:“你現在應該繼續完成對他的承諾。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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