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裝修(十六)
第37章 裝修(十六)
龍山裝修尚材板材鑒定結果還沒出來, 夏溪所代理的餘震那個案子率先開庭。
餘震是蕭雅老板,将房子贈與兒子之後四年忽然發現兒子不是親生, 想取消贈與。正常來講, “贈與”只有一年的撤銷權,但是夏溪認為, 贈與過程存在重大誤解, 打到法院贏面很大。
餘震當然更想私下解決問題,可是, 他的兒子餘同才只有十六歲,面對“父親”“歸還財物、恩斷義絕、分道揚镳”幾點要求, 根本不能接受, 很激烈地反抗, 尤其在他得知“父親”還要起訴母親、要回這些年的撫養費用之後,更是情緒崩潰。在餘同眼中看來,養恩大于親恩, 這麽多年感情不能說沒就沒。最後餘震沒有辦法,只好委托夏溪提出訴訟。
因為此案涉及隐私, 夏溪申請了不公開的審理。
庭審過程當中,夏溪沒有遭遇任何困難。
餘同沒有律師,自己又是才十六歲, 站在被告席上眼神十分茫然,仿佛一只被抛棄了的流浪狗,漫步于滂沱大雨當中,毛發混合着泥、到處打結, 一頭一臉都是濕漉漉的。
對手是戰五渣。夏溪預想中的“針對撤銷份額展開多輪辯論”的情況沒出現。《合同法》第55條規定,具有撤銷權的當事人自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撤銷事由之日起一年之內未行駛撤銷權的,撤銷權消滅。在餘震的官司當中,“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撤銷事由之日”就是知悉親子鑒定結果之時,并未超過一年,因此,“可以撤銷”沒有異議,關鍵只是餘震有無處置全部房産的權力、前妻是否絲毫沒有房子的份額。夏溪以為餘同會拿證據證明生母為了兒子也有出資房産,然而……
事實上,餘同就只會說:“他是我爸爸……”十六歲的少年,不願面對真相。
而當夏溪表示“在事實上,他不是你爸爸”時,她能清楚看見,餘同眼中呈現出痛苦神色。
可這就是事實,再不願承認又能怎麽樣呢?
其實夏溪也不忍心。然而,作為餘震代理律師,她也只能“傷害”對方。
夏溪請求法庭鑒定親子關系,餘同慌忙搖頭,表示拒絕。他以為這樣便可以否定什麽,因此,當他聽到夏溪表示“2011年《婚姻法》若幹問題的解釋(三)規定,一方請求确認親子關系不存在,另一方拒絕親子關系鑒定時,推定請求确認親子關系不存在的一方主張成立”時,表情再次現出茫然。
可能因為餘同太戰五渣,法官選擇當庭宣判。
餘震勝訴。審判長認為,餘震贈與房産,是基于“餘同是親生子”的認知,要求撤銷贈與的效力應及于整個行為,故判決餘同歸還房産。
聽到結果,餘同更像一只動物,眼見猛獸露出獠牙,睜着自己驚恐的眼,渴望掙脫卻不可得,只能瞪着對方步步逼近,并且從自己的身上咬下一塊塊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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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溪看了一眼餘震——貌似冷靜。
不管怎麽講,他得到了他想要的。
…………
跟着餘震走出法庭之後,夏溪發現,餘同就在外面等着。裹在羽絨服中,看着分外可憐。
“……”餘震猶豫幾秒,向對方走去。
餘同紅着眼睛,顯出很多很多脆弱,強忍着,不願在外面哭,幾根手指揪着褲縫,一副手足無措的樣。見“父親”站在面前,終于問出心中所想:“……為什麽?”
餘震看着餘同。
餘同又問:“您不是最愛我嗎?您總說,最愛我啊。”餘同知道,“爸爸”離婚之後,他們父子相依為命。因為害怕耽誤自己讀書、高考,“爸爸”都沒再婚,說要等他成年才會考慮續弦,畢竟一個新的家庭成員會給生活帶去變化。
餘震說:“是啊。”
餘同又是紅着眼睛:“那怎麽,就不愛了呢。不是說,養恩大于親恩?基因而已,那麽重要?母親還要十月懷懷胎,父親對于孩子的深刻的感情,不是全部都是後天形成的嗎?”
餘震沉默不語。
他不知道該怎麽與十六歲的少年解釋,越愛,就越恨。所謂“由愛生恨”“愛得越深恨得越深”就是這麽回事。
他所有愛,都是基于一個騙局。
眼前的人,是妻子背叛的産物,是自己失敗的證明,将他對于那場婚姻唯一一點感激屠戮殆盡。
餘同,倒映着最不堪的自己。
這與領養等等行為有着本質不同。
餘震沒辦法再用最純粹的父愛看待眼前的人。
因為只要想起,失望、憤怒、怨怼等等負面情緒便會排山倒海洶湧而來。
餘同再次努力挽回:“爸爸,我有什麽錯呢?”
“……”餘震嘆了口氣,“同同,你沒有錯,沒有任何錯。”
“那……”
“同同,我依然會愛你的。”
“……”餘同小心翼翼喊了一句,“爸爸……?”
餘震似乎想要阻止,然而并未開口,只是又像從前那樣,将餘同羽絨服領子仔細攏了幾下,不讓寒風灌進領口,又替餘同将那鏈拉到最上面去,說:“同同,你也知道,以後你會回到你媽身邊。但是,我依然會愛你的。如果有事,随時打電話、發短信,我會想方設法幫忙。”
“那……?”餘同睜大眼睛,裏面燃起火焰,火焰當中好像有美好的幻想。
在雲京的冬天将要逝去之時,餘震口中呼吸液化成了實體。呼吸凝成白色的煙,左右扭動、起舞、飄散。他看着餘同,說:“只是,我不會再把最重要的東西給你——房子、股票……和我的命。”
無條件的父愛成了有條件的父愛。三樣東西,房子、股票和他的命,再也不會歸于對面的人。
“……”餘同看着地面。
“行了,”餘震說,“別多想,好好學習,保持聯系,打電話、發短信,都行。”
“嗯。”
“……”餘震想了一下,伸手到羽絨服懷裏拿出一個黑色錢包,非常大方地只留了三張鈔票給他自己,把剩下的一千多塊全部塞給對面餘同,“拿去,零花,随便買點什麽。”
“……”餘同低頭看着。以前“爸爸”沒有這麽大方——他怕自己亂花,全都沖到各種游戲裏面。
“那就這樣。”餘震用力拍拍餘同的肩,“大男子漢,堅強。”
“嗯。”餘同強顏歡笑。
拍肩過後,餘震想說什麽,但卻沒有張口,轉身離去。
餘同站在半晌,終于也慢吞吞地向相反方向走去。
夏溪看着他們兩個人的背影,只覺得,都是可憐人。
在最重要的事情上,被人欺騙了十六年。
昔日,彼此生命當中最為重要的人,從此分道揚镳,也許再無交集。
不知怎的,夏溪心裏也不好受。
作為房産律師,看過太多悲歡離合。有時沒有辦法相通,只能歸結于“命”。有人命好,有人命差,實在是說不清。
夏溪坐車回律所。
朋友圈刷了幾下,頗感慨地發了一句:【一定要與真正互相深愛、互相信賴的那個人結婚。】
過了一會兒,蕭雅回了一條:【呵呵。】
陸一策跟着回了一條:【……】
又過了一會兒,周介然也評論狀态:【嗯。】
夏溪:“……”
“嗯”?“嗯”什麽“嗯”?
緊接着,麻花留言:【小溪,咋了?沒事兒吧?】
研究生的室友祁萍也問她:【分手了嗎?】
“……!!!”夏溪發覺這條朋友圈很容易讓人誤會,忙回二人,【沒有沒有!看見當事人的故事有感而發而已。】
末了,夏溪趕忙又發一條微信朋友圈澄清:【不要誤會!看見當事人的故事有感而發而已!話說,今天審判長的名字特別特別好聽。】最後這句只是強行轉移話題。
很快,蕭雅便問:【叫什麽?】
夏溪飛速地敲:【叫“景如畫”。】
蕭雅說:【哈哈哈哈,小說女主。不過我還記得你超喜歡“景”姓來着,以前還說想有一個“景”姓的娃。】
夏溪:【哈哈哈哈,現在也想有……QAQ】夏溪沒有告訴蕭雅貌似喜歡周總的事,只能繼續天天嘻嘻哈哈,自己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從周介然那裏畢業。
夏溪沒有想到,本是閨蜜之間随口開的玩笑,周介然卻忽然過來冷嘲熱諷:【景???怎麽可能。】
“……”夏溪問,“怎麽不可能?”
這姓雖然很少,但又不是沒有。
周介然不搭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