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轉身

方清芷以為陳修澤是位紳士。

他的确表現得非常紳士。

紳士到……就連這樣冒犯的話語也能以如此禮貌的口吻說出,禮貌到讓她連惱怒和譴責都找不到落腳點。

瞧啊,他如此禮貌、如此禮貌地告知她。

我沒有女友。

我十分欣賞你。

我格外喜愛你的膽量。

所以我想要你。

他這樣禮貌,沒有威脅性,甚至連條件也談得如此紳士——

可以拒絕,他不會遷怒。

就當今天所有事情從未發生。

方清芷更冷了,她抱緊胳膊,剛才在胃裏的食物在此刻忽然灼起她的心髒,那些美味佳肴要成為絲絲将她纏住的線——果然,每一口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她感到荒謬。

怎會在起初認為陳修澤是大善人?只因他順手相救?只因他遞來的那一把傘?

她真是愚蠢。

陳修澤仍舊靜靜站在黑暗中,但在方清芷眼中,此時此刻的對方已經不再是教授般的長輩。他不過是披着英俊外衣的野獸,着襯衫,衣西裝,文質彬彬地扮成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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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要吃掉她。

不過是猙獰和禮貌的吃法區別而已,本質又有什麽分別。

他現在溫和地注視着她,究竟是在看她可憐而心生同情,還是在打量她這濕漉漉衣裙下包裹的身體,思考究竟要出多少價碼才能讓她心甘情願地張開腿?

“方小姐,”陳修澤說,“我可以給你兩天時間考慮,我不着急。”

方清芷說:“您冒犯到我了。”

“對不起,”陳修澤微笑,“所以我願意為此向你道歉——方才你說,你學長的餅店被查封,他和他的家人暫時都被關起來,對嗎?”

方清芷說:“他們都是無辜的。”

“我想警察會給予他們一個公允的結果,”陳修澤沉靜地拄着手杖,“我為方才的不禮貌語言感到抱歉,并承諾,我會想辦法讓你同你的學長見一面——不知道方小姐什麽時候有時間?”

情感和自尊讓方清芷轉身就走。

理智和現實令方清芷只能回答。

“明天下午四點二十分,我的課程結束。”

“很好,”陳修澤颔首,“我讓阿賢過去接你。”

方清芷轉身就走,她怕自己會冷死在這個房間中,這裏的一切都讓她感覺到油然的陰寒,顫栗。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生理反應——不是面對黃老板時的畏懼,而是……她不願意承認的恐懼。

她害怕陳修澤。

畏懼陳修澤。

和黃老板那種赤·裸·裸·的壞完全不同,她不知該将陳修澤歸于好人,還是分類為壞人。方清芷心中的善惡分明,此刻被陳修澤混淆了黑白。

她對這些未知感到恐懼。

回去時,仍舊是那個叫阿賢的人送她——對方坐在副駕駛位上,主駕駛上是一個沉默的司機。方清芷單獨坐在後排,她已經無暇再去想自己濕透的衣裙和鞋子是否會弄髒車內的一切,她只想迫切地離開這裏。

陰雨陣陣,風搖樹晃,枝葉影如鬼影重重,方清芷閉上眼睛,她低頭,忽覺有些悲涼的可笑。

才逃狼口,又墜虎穴。

回到家中時,舅舅舅媽已經歇下了,她輕手輕腳進門,不提防燈仍舊亮了。

俞家豪看着她:“姐,你去哪裏了?”

方清芷疲倦:“去見了朋友。”

“你說謊,”俞家豪執拗不肯放人,“你在學校裏沒什麽朋友,你那個學長現在也在警察局——”

“俞家豪,”方清芷不悅,“你最好反思一下你在說什麽。”

俞家豪梗着脖子,像一只倔強的大鵝。

“好了,”方清芷又放緩語調,“大人的事情,你不要問這麽多。”

俞家豪:“我馬上成年。”

“那也是小孩,”方清芷說,“零花錢不夠?還是?”

俞家豪終于壓着聲音說:“我是想攢錢給你,讓你早早搬出去,不用再住在這裏。”

方清芷微怔。

俞家豪眼睛發紅:“前些天我就聽他們說,等過段時間,就安排你去見一些人……現在拍……那種片子很賺錢,他們想讓你去演電影,去打工還欠的賭債。他們說,反正現在你那個學長也進了警察局,他已經沒有指望了……”

方清芷沒有斥責他。

這的确像舅舅舅媽能做出的事情。

她只點頭:“好。”

方清芷擡手,拍了拍俞家豪的肩膀:“你先回去睡吧。”

俞家豪從口袋中掏了幾張鈔票,有的邊緣帶着血,是他被抓走、毆打時沾上的,他難堪地伸手去搓,沒擦幹淨,仍舊交到她手中:“姐,你快些走吧。”

方清芷無法應答。

她回了閣樓,從五歲起住到現在,閣樓越來越小,越來越舊,臺風天氣也處處漏水……方清芷蹲在地板上,調整了接雨水的盆位置。

她吸了一口氣。

睡吧,醒來,明天去見梁其頌。

次日下午四點三十,當方清芷背着包走出校門口的時候,果然瞧見阿賢和黑色的車。

陳修澤不在,只有阿賢和司機,仍舊是沉默、盡職盡責地送她去警察局。

方清芷還是第一次進這種地方,她看着阿賢和鬼佬警長交談,看着對方點點頭,放方清芷進去——

梁其頌被帶出的時候,隔着玻璃,她差點叫出聲音。

——鼻青臉腫,好似被人重重毆打過,白色的襯衫已經發黃,多處有血漬。

梁其頌最愛幹淨。

他家生活其實算得上舒宜,他又是父母獨生子,但梁其頌天生不愛奢華,也不追趕潮流、不喜喧鬧。他慣常穿幹淨的舊衫,衣領都要洗得微微發白,棉線邊緣也莫得微微起絨毛。

讀書時,方清芷在餐廳打工,他竟然也追尋而來,陪着她一起工作,一起體驗,分享同樣的員工餐。

他是方清芷所見的男人中最幹淨的那個。

可如此幹淨的人,現在無辜被抓,還……

這些該死的鬼佬。

方清芷隔着玻璃,她拿起話筒,忍住情緒:“學長。”

“清芷,”隔着玻璃,梁其頌勉力去握話筒,這樣簡單的動作也令他額頭沁出冷汗,他極力想遮掩自己那被踩到近乎脫臼、掉了皮的雙手,但為了同她講話,不得不将這些傷口暴露,“你怎麽來了?”

方清芷已經看到他那近乎變形的手指,眼睛一痛,她輕輕吸氣:“我來看看你。”

“我沒事,”梁其頌說,“等警察查明,很快就能放我出去。”

方清芷感到絕望。

不,不能。

他們不會,你不知道黃老板背地裏在做什麽……

她還是微笑:“好。”

“你最近工作怎麽樣?學習呢?”梁其頌說,“對不起,讓你為我這麽擔心。”

他說話很慢,一字一字,劇痛讓他的手幾乎握不住話筒。

方清芷搖頭:“我一直很好,學長,你——”

嘩啦一聲響,門打開,警長站在門口,棕發褐眼,流利的粵語:“時間到了,出去。”

玻璃另一段,也有人上前,要挾梁其頌離開——

方清芷扭頭,抓緊時間握住聽筒:“我會想辦法救你出去。”

梁其頌忍着痛,搖頭:“不要做傻事。”

方清芷怔怔,她看着那兩人強行将梁其頌帶走,他其實已經沒什麽力氣來反抗了,踉跄離開,唯獨褴褛衣衫下身軀如瘦弱青松。

方清芷走出警局。

阿賢等在一旁,他征求方清芷的意見:“方小姐想去哪裏?”

方清芷說:“回家。”

她說:“回我舅舅家。”

她此刻心中一團亂麻,哪裏還能有足夠理智思考。梁其頌是受了無妄之災,而禍根源頭全在她……他那雙手,能寫飄逸柳書,也能寫顏體,能繪畫,亦能計算那些複雜的公式……現在呢?

嶙峋十指,無一根完好,皆是傷口累累,痛到握不緊話筒。

方清芷低頭,眼看着車子要馳入小巷,她讓阿賢停下,自己下了車子。

還未到家中,她常去打工的西餐廳中中,隔着一層玻璃,她瞧見舅舅、舅媽同一西裝革履的男人談天,不知說了些什麽,對方笑得前仰後合,翹起二郎腿,頗為志得意滿地抽煙。而舅媽站起來,拉住侍應生,比比畫畫,像是在比一下身高、尋人。

她做過義工,能讀懂唇語,舅媽的嘴一開一和。

「我的外甥女」

「在這裏工作」

「人呢」

方清芷心一點一點冷了下去。

她轉身,往方才阿賢停車的地方走,起初還是走,後半截越走越快,幾乎要成小跑,方清芷身體凄凄冷寒,幾欲跌倒。

車子還沒有走,仍舊靜靜地停在原地。

只是看不到阿賢也看不到司機,他們大約坐在車中,或許是接了陳修澤命令,也或許只是單純地遲緩——

方清芷情緒激動,已經看不清車中是何情形,她只想離開剛才那裏,只想——

方清芷重重拉開車門,看到車後座的陳修澤。

手杖放在一旁,他已經換了一身衣服,白襯衫,黑色褲子,貝母的扣子。

這個顏色襯得他面若冠玉,更顯溫潤。

看到她,陳修澤面上沒有意外,像是料到她會回來。

他微笑:“方小姐。”

方清芷站在車前,她一動不動。

陳修澤輕嘆一聲,他伸手,握住方清芷冰冷的手掌,沒有摩挲,只是引導她上車,他看起來就像拉住一個墜崖的人。

“我已經讓人準備好熱水和舒服的房間,”陳修澤溫柔地說,“我想,你現在需要泡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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