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傷疤

那日報紙上、舅舅口中的傳聞真真假假,皆不可信。

唯一确認的,是孟久歌的确已經過世了,他那些傳言移居溫哥華妻子兒女,也的确已經不在人世了。

方清芷不想知道這些,她能很好地遏制自己的好奇心——在這個世道,知道的越多,反而越危險,不是嗎?

她甚至不願去多想陳修澤的事情,近乎消極地同他相處,只盼對方早早厭倦,放她離開。

就連方才那句話,也存了情緒。

一則想到昨夜對方做的孟浪事,他此刻表現得仍舊道貌岸然,好似什麽都不曾發生。

誰能想到現在正和煦溫和同她說話的人,昨天俯首于她穢處。

方清芷移開視線,不看他。

陳修澤沒有被她語氣中的刺傷害到,他溫和地說:“你是我的女友,讓你放心就是意義。”

方清芷說:“說不定你另有所愛才能讓我放心。”

陳修澤不氣惱,他微微笑了,擡手,手背輕輕貼她的臉頰,蹭了蹭她微涼的肌膚:“是不是昨天晚上咬痛了你?”

方清芷未料及對方竟還能道貌岸然提這件事,她素來克制,信奉節制不濫欲,青天白日下絕不言夜間事。此刻聽他再說,她立刻制止:“不要再提了。”

陳修澤說:“好,那你先休息,我讓人準備些吃的,再讓人将她送走,好嗎?”

仍舊是征求的語氣。

方清芷說:“你不需要同我講。”

陳修澤只是笑,他不惱方清芷對他的這種态度。她鬧也好,不開心也罷,顯現在臉上,總好過冷冰冰地對着他,如一塊兒頑冰、不許他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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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歡展露出情緒的她。

陳修澤離開後,方清芷才坐在床邊,這卧室雖然是主卧,但遠遠不及陳修澤山頂豪宅的那一間大。幾乎無甚裝飾,家具皆是紅木的,一股沉壓壓、莊重古板的模樣。卧室的主人卻不莊重,莊重的男性絕不會做出那般親吻蕊心的事情來。方清芷急切想讓自己忘掉昨日窘态,遺憾越是羞惱,越是深深印刻腦海中,擺脫不掉。

她不肯卧在床上,又不願去外面——

隔着門,她仍聽到外面的女孩啼哭、女人的争執聲,不僅僅是蘇俪俏,還有溫慧寧,阿賢,亂作一團。方清芷不知前因後果,更無心參與他們其中是是非非。

她只起身,在房間中踱步,觀察。

牆上懸着一副字畫,同樣的顏體,不過字不如書房裏那副好,大約是主人之前寫的,只六個字。

「寬而栗,嚴而溫。」

方清芷讀過這一句,出自《淮南子·汜論訓》

全句——

「聖人之道,寬而栗,嚴而溫,柔而直,猛而仁。」

不是什麽深刻的名言警句,只是不知為何陳修澤單單摘了這六字懸挂卧室中。方清芷伸手去觸,宣紙也不是頂好的,應當也有了年頭,撫摸時有脆裂聲響。

她縮回手,又望其他地方。

陳修澤之前似乎一直同自己的兄弟姐妹住在一起,方清芷能感受到,他是一個極其在意家庭和親人的人。而他卧室中沒有其他女性存在的痕跡,意外的是獨居男性如此喜潔淨,也沒有香水的氣息,只有淡淡的檀木和墨水混合的味道。

方清芷走到窗前的桌子前,上面擺了一些外文書,她手指點着,逐個看過去,有英文,有德語,還有一個法語學習的資料,她愣了愣,抽出,打開看,裏面詳細做了筆記和圈點。

難道這都是他自學的?

方清芷愈發覺得荒謬,她坐在椅子上,拉開抽屜,只看到整齊的筆記本,還有一些鋼筆,墨水瓶……還有一個小小的、擦得發亮的鐵盒子。

盒子平平無奇,瞧起來像十多年前的舊東西,但擦得幹幹淨淨,想來主人常常打開看。方清芷屏住呼吸,打開盒蓋。

裏面安靜地躺着一枚生鏽的鐵釘。

奇怪。

方清芷确認那不過是枚再普通不過的釘子,只是不知為何陳修澤要這樣妥帖收起。百思不得其解中,隔着玻璃窗,她看到樓下阿賢已經客客氣氣地将蘇俪俏母女送上車。

她将盒子放回原處,聽到身後門被敲響,不輕不重三聲——

“清芷,”陳修澤說,“吃早餐了。”

其實真正吃早餐的,只有方清芷和睡眼惺忪的五弟陳永誠,陳修澤也在,他已經吃過了,面前只擺了一份粥。

陳啓光和溫慧寧都早早吃過早餐、離開去公司了,家裏只剩下他們幾人。

一張大圓桌,不過座次頗為随意,方清芷觀察一下,并沒有刻意的固定座位,主座懸空,陳修澤坐在右邊,再右手邊是留給她的位置,已經擺好碗筷。

對面是陳永誠,他顯然剛起床沒多久,頭發還是亂糟糟的,睡眼惺忪。

方清芷已經意識到這個家庭的不同之處——陳修澤看起來守舊,絕不是那種迂腐之人。他并不贊成将妹妹們培養成用來聯姻的合格貴婦,對待兩位妹妹的教育都頗為上心,和弟弟陳啓光差距并不大。

陳啓光和溫慧寧都是在香港讀到大學畢業,之後進入公司做事,兩人相差一歲,無論是學業還是職場規劃,都是同水平線上。

更不要說四妹陳至珍,在英國念完大學後又取得碩士學位,如今正潛心攻讀博士。

無論陳修澤究竟是不是好人,但他的确是位精心教育弟弟妹妹的好兄長。

可昨天晚上,陳修澤抽打陳永誠——

方清芷唯獨和俞家豪有幾分姐弟情誼,但她從沒有對弟弟動過手。

茫然間,陳修澤端了一碟蝦仁炒蛋,放在她面前,又親自盛了一份青魚禿肺,一碗蝦子大烏參。

“我聽阿賢說,你父母是從上海來的,”陳修澤微笑,“這些是請上海一位老師傅做的,你嘗嘗,味道怎麽樣?”

方清芷說:“我父母家窮,就算是在上海,也沒有吃過這樣好的飯菜。”

陳修澤說:“剛好,我也沒有吃過——永誠,幫我拿個碗,我也嘗一嘗。”

他說的再自然無比,陳永誠走起路來,也是一瘸一拐的,方清芷猜測昨夜陳修澤定也抽了他的屁股。陳永誠十分聽話,拿了碗,又回來,雙手壓着桌子坐下,屁股剛剛碰到椅子,又痛到吸口冷氣,冷汗涔涔地撐着桌子起身。

陳修澤給方清芷夾白灼菜心:“你做什麽?”

陳永誠苦着臉,連帶着酒窩也不明顯了,叫苦不疊:“屁股痛。”

陳修澤說:“講話要文雅。”

陳永誠看了看方清芷,才慢吞吞改口:“吾臀甚痛。”

方清芷抿唇,她問:“怎麽回事?”

陳永誠張口:“我哥打的。”

方清芷問:“為什麽打你?”

陳永誠讪讪:“……和人打架。”

陳修澤盛好菜,放在方清芷面前:“不僅同人打架,還随意損害他人財物。”

說話間,陳永誠已經自動端起碗,呲牙咧嘴:“我實在是坐不下了,還是站着吃吧。”

方清芷問:“打這麽嚴重嗎?”

“不嚴重不嚴重,一點兒也不嚴重,”陳永誠頭搖得似撥浪鼓,“大哥已經手下留情了,你看到啓光的手——”

“小五,”陳修澤說,“吃飯。”

他仍穿着一件幹淨的舊襯衫,一絲不茍地将紐扣扣至頂端,系一條真絲領帶。

陳永誠立刻收聲,對方清芷一笑,酒窩深深:“不說這些了,大嫂,你先吃飯。”

方清芷很不适應這個稱呼,事實上,陳永誠比她還要大些。她夾了一片菜心慢慢地吃,緩緩思索,忽然記起來。

——啓光的小手指,缺了一小塊兒。

像是用什麽東西斬去一段。

思及此,她不禁打個寒噤,又埋首吃飯。

今日不必去上課,陳修澤仍要工作,他只囑托方清芷,可以休息,也可以出去玩,不過要讓人跟着,他讓阿賢留下。

“我并不是要監·禁你,”陳修澤說,“只是,清芷,我想要确保你的安全。”

方清芷點頭說好。

她似乎也找不到其他語言來拒絕。

陳永誠也不出去,他被陳修澤明令禁止再出去,要留在房間中抄書,磨他性子,要抄《金剛經》,抄不完一卷不許出門。

他倒乖覺,說讓抄,就埋首抄,這裏的書房雖小,但明顯是幾個兄弟姐妹共用的。方清芷不願出門,只在書房中轉了幾圈,看到牆上的一些照片,黑白的、彩色的都有,被仔細歸攏進一大片玻璃後。

方清芷俯身細細看,果然是陳家兄弟姐妹們從小到大的照片,最早的一些照片上還有他們父母,後面是個小小的鞋店招牌,看起來脆弱不禁風吹的一個小店鋪。

她細看,身後傳來陳永誠的聲音:“我爸媽以前開鞋店的。”

方清芷回頭。

“小時候我家裏面過得窮,孩子又多,生意又不景氣,剛好我媽又病了,我爸攢的那些錢,全都拿去給媽看病,”陳永誠說,“我那時候還不太記事……不過我大哥的腿不是先天殘疾,是臺風天吹倒房頂,被砸傷的。窮嘛,家裏面一堆弟弟妹妹要吃飯,媽也病着,家裏沒什麽錢給他請好醫生看腿,他就瘸了。”

陳永誠說得很平靜,卻令方清芷大為意外。

陳修澤腿的殘疾……竟然是後天的?

不是因為什麽驚心動魄的事情,不是因為仇家尋事、不是槍林彈雨,不是什麽激戰……只是單純因為貧窮,因為砸傷後無錢治療。

只要幾十塊錢。

他留下伴随一生的跛足。

方清芷說不出心底什麽感受,她按了按胸口,短暫地啊一聲,又去看照片。

果然,那些黑白照片上,十三四歲模樣的陳修澤,個頭已經明顯比周圍人高出許多了,他那時并不拄拐,身姿挺拔,望着照片外笑得燦爛。

若不是五官相似,方清芷真不敢認。

還有。

方清芷仔細看着那照片,喃喃:“他額頭上的不是胎記?”

“當然不是胎記,”陳永誠聳聳肩,“我爸媽過世後,二哥欠了人家的錢,上門追債。我大哥護着家裏弟弟妹妹,他那時中學都沒讀完,又打不過他們一群人。那些人抓着我大哥的頭往牆上砸——喏,牆上剛好有個釘子——後來你也看到了,就眉毛上面那麽一塊。”

方清芷站定,平靜望陳永誠:“為什麽忽然同我說這些?”

陳永誠笑:“因為你是我大嫂啊,方小姐。”

書房朝南向,沒有開燈,他站在暗處,笑起來的那倆酒窩也就不再爛漫,添了幾分些陰森森的寒涼氣。

他說:“這些年來,大哥為了我們這個家,書沒有讀完,也沒有找女友——你是頭一個。”

方清芷說:“你以為我會為此感激涕零?”

“我知道你不會,”陳永誠盯着她,“我還知道,你在學校裏有人。”

方清芷無波無瀾,只掐緊掌心:“所以呢?”

“和你學校的那個學長斷了聯系,別讓我大哥難做,”陳永誠說,“——不妨再告訴你一件事,你再仔細看看照片,以前我啓光哥十根手指好好的,一塊兒皮一塊肉也不少。”

他深深望方清芷:“就當是我給你的忠告,大嫂,好好地、一心一意地對我大哥。”

“最好別惹怒他。”

作者有話說:

「聖人之道,寬而栗,嚴而溫,柔而直,猛而仁。」出自《淮南子·汜論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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