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剪發

梁其頌身上無一處不痛,五髒六腑都在恨恨地掙紮不休。

他一直屬優秀溫良的學生,平時被欺騙了也不惱火,天生一副好心腸,即使對待惡意中傷的人,也能保持涵養。

他被家裏教導得很好,沒有壞脾氣和糟糕的性格,更不會恃強淩弱,做出同人打架、鬥毆這等事。

所以在暴力來臨前,他也不具備自保能力。

梁其頌個頭同陳永誠差不了多少,經驗卻天差地別。陳永誠是什麽樣的人?小時候大哥在外工作賺錢,二哥二姐讀書,他拎着磚頭就将嘗試欺負姐姐的人打破頭,一下下往死裏砸。

那時候他才九歲。

梁其頌不敵陳永誠,此刻被打得頭破血流,落在泥灰中,只一雙手強硬地支撐着身體。上次這般狼狽還是被警察帶走,牢獄中任人欺淩,看守他的人大多是英國警察,他早就恨了,恨這些鬼佬占着他們的地,也恨這些鬼佬無惡不作。

現在他恨的不僅僅是鬼佬。

方清芷的鞋子那樣精巧,美麗,柔軟,很适合她,她皮膚白,的确應該穿這樣漂漂亮亮的昂貴鞋子,而不是那般下雨天都要濕透、浸泡雙足的廉價膠鞋。

梁其頌鼻梁被打得冷冷地痛,現下又湧出滾滾的血,他趴在地上,難堪地伸手慢慢遮住臉,不願被方清芷看到自己此刻面容——

他在她面前,一直都是高自尊的。

她一直那般崇拜、仰望地望他,叫他,學長。

陳修澤遞來柔軟的真絲手絹:“我替我的弟弟向你道歉,梁先生,我很願意出你的醫藥費,并賠償你的全部損失——”

說到這裏,陳修澤微擡首,向後看:“永誠,過來,向梁先生道歉。”

梁其頌遮住臉,低聲:“滾。”

陳修澤面色不改,一派從容:“永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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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永誠并不情願地走來,仍舊捂着臉,向梁其頌道歉:“對不起,梁先生。”

他都要忘記對方姓名是何。

梁其頌大聲:“滾啊!”

他聲音都要撕裂,喑啞,周遭灰塵滿布,他凄滄地縮着軀體。

陳修澤說:“真的很抱歉。”

道歉結束,他朗聲吩咐阿賢,讓他陪伴梁其頌去看醫生,要去最好的醫院做檢查,全身檢查都要做,看病養傷,醫藥費療養費一應不缺……

方清芷安靜地站着,直到陳修澤走來,她才對陳修澤笑了笑,笑意有些勉強,原諒她現在實在無法做出令人滿意的笑容。

她忽然清醒明白,為何愛是有罪的。

她的愛能令梁其頌走向死亡。

陳修澤溫柔牽着她的手上車,方清芷沒有去看地上的梁其頌,她知愛惜名聲、傲氣重的學長必然也不肯将難堪展露在她面前。她不過是個普通人,現如今能自保、不去再給他增添麻煩才是要緊事……

思及此處,方清芷一雙手放在膝上,輕聲:“修澤。”

還是如此自然地稱呼他。

車子行駛平穩,陳修澤原在閉目養神,聞言,睜眼,專注望她:“怎麽了?”

溫潤光澤的珍珠挂在她脖頸上,方清芷平視前方,她說:“對不起。”

陳修澤柔聲:“怎麽忽然說這種話?”

方清芷低頭看自己的手,昂貴的黑色裙子,精致的小羊皮鞋子,車內不冷,空氣溫宜,幹淨。

這裏的一切都很好,陳修澤的确為自己的女友提供着他所能給予的所有舒适環境。

是她不應再貪心。

不應該再連累他人。

方清芷已經慢慢理清思緒:“剛才是我不對,修澤,今天你抽時間特意陪我挑衣服,我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分神去想其他事情。”

陳修澤不打斷她,安靜聽她說。

方清芷繼續:“我想解釋一下,修澤。早晨我見到了永誠,他同我講,說是來這裏找人……之前永誠——”

她停下。

陳修澤說:“你直說,我不會怪你,也不會遷怒他。我忘性大,或許等下了車,我就不記得他對你說的話了。”

方清芷掐着手掌心,才緩緩說下去:“永誠之前提醒過我,說既然已經選擇同你交往,就不應該再去和學長見面。”

陳修澤不解:“為什麽選擇同我交往,你就不能和學長見面了?”

他的聲音真誠,微微疑惑,似是真心想要從她口中得到一個答案。

方清芷忽然說不出話,那些即将出口的語言,像一柄利刃慢慢剜着她的咽喉。

但她還是要說。

“我曾經愛慕過學長,”方清芷說,“或許永誠認為我對你不忠。”

“他太不懂事了,”陳修澤搖頭,他擡手,握住方清芷柔軟手,“過去的事情就已經過去了。”

方清芷愣住。

“永誠和你一樣大,他讀書的時候,我和啓光工作忙,沒能好好糾正他的脾性,”陳修澤耐心解釋,“在有些時候,他思考的方式過于極端、執拗,也因為這個性格惹了不少禍——就像今天,我沒想到他竟然是要來尋你學長的麻煩。”

他的手掌寬厚溫暖,覆在方清芷手背上,不是那種挑逗意味的觸碰,不會令她反感,純粹是安慰的輕拍,像在安撫受驚的孩子。

陳修澤嘆息:“究根問底,還是我的錯,我不知你和他還有這樣的淵源。假使我早些知道,今天早晨便不會将你的學校告訴他。”

方清芷低聲:“是我沒有和你講。”

陳修澤說:“為什麽不說?是害怕什麽?”

方清芷不言語。

“別怕,”陳修澤握了握她的手,“沒關系,不想說的話,就不說,我是你男友,在我面前,你不用這樣拘謹,好嗎?至于你和梁先生的事情,我可以理解。橫刀奪愛,他怨憎我也是應該。”

方清芷習慣了同文明人打交道,未料及他突然就這樣直白說出,愣了愣。

“我會盡量補償他,”陳修澤說,“這點,你不必擔心。”

方清芷不知他話是真是假,忐忑間,輕聲:“我已經不喜歡他了。”

“我信你,”陳修澤微笑,他握緊方清芷的手——不是梁其頌那種拼勁全力捏壞她也不管不顧的力道,而是恰當的、知她不會躲避地緩緩收力,“你是我的女友,你說什麽,我都相信。”

方清芷心中一動。

“你和我之間,不用解釋這麽多,也不必這樣害怕,”陳修澤說,“只要你說一句,我就信。”

方清芷說:“修澤。”

陳修澤擡手,觸着她的臉頰:“所以,以後有什麽事情,先告訴我,可以嗎?我早些知道,也就不會再發生這種事。”

他嘆息:“像今天這種誤會,完全可以避免,是我的錯。”

他的手指粗砺,磨得方清芷臉頰微微痛,意識到她不适後,陳修澤旋即松開手。

方清芷心下茫然一片,有所感激,亦隐隐有所提防。

——她還沒有真正工作過,也沒有同陳修澤此類人打交道的經驗。但無論如何,方清芷都清醒地明白,對待陳修澤這樣的人,不能只聽他說什麽。

她只明白,今後要徹底同過往暫別,一刀斬斷。

人總要為自己活着。

但愛它是獨立于身體存在的、高高在上的靈魂。

方清芷可以說服自己同陳修澤和平共處,說服自己同他吃飯、聊天、散步,但沒辦法直接命令自己的心愛上它。

她知愛并非安全因素。

尤其是陳修澤這種。

方清芷下午再去上課,已經換了稍微樸素的一身。她不得不承認陳修澤在擇衣選鞋上的優秀眼光,經他手送來給方清芷的,無一物不精良,無一件不合身。

上完課後,方清芷忽然叫住阿賢:“你知道哪家理發店好嗎?”

阿賢問:“您想燙頭發嗎?”

“不是,”方清芷說,“我想剪掉它。”

她的頭發很美,長至腰間,好似柔軟的綢緞。以前方清芷想過該用這些頭發做什麽,它可以換一筆錢,用來應急,或者用來購置一件合适的、送給學長的鋼筆。

現在方清芷不需要應急的錢了,學長也不需要她送的鋼筆。

阿賢說:“可是,這樣大的事情,您應該告訴先——”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方清芷說,“我父母都已經死了,現在它們是我的,我可以随意處置它們。”

阿賢苦着臉:“方小姐,你知道我認字也少,前面那句文绉绉的,我不太懂。”

方清芷倒不知道他認字也少,她以為阿賢是高材生。

她又換了說法:“那句話意思是,人身體的每一根頭發每一塊兒皮膚都來自于父母。我做什麽,怎麽做,那是我的事情,去問陳修澤做什麽?又不是他生了我。”

阿賢噗呲一聲笑出,又咳了咳,掩飾:“好的,方小姐。”

方清芷說:“去理發店。”

這一次,阿賢沒有阻攔她。

方清芷沒有拿陳修澤給她的那些錢,更沒有拿他給自己準備的卡,不過不要緊——陳生深謀遠慮,他必然已做好準備,已經派了阿賢付清賬單,不是嗎?

方清芷沉靜地如此想着,她坐在理發店的椅子上,示意:“全剪掉——”

“從肩膀向下,”她說,“全都剪掉。”

阿賢心痛:“方小姐。”

理發師猶豫:“全剪?”

方清芷擲地有聲:“全剪。”

咔擦咔擦。

發尾頂多到肩膀,再向下,全剪光,方清芷狠得下心,人在這世道上活着,第一件事就是得學會心狠。

她現在學會了。

理發師默不作聲地剪去她的長發,鏡子中,阿賢一臉心痛地捧着那些落下的三千煩惱絲,仿佛那些都是金子,他心痛地一一收攏,收進袋子中。

方清芷問:“做什麽?”

阿賢說:“拿給先生。”

方清芷笑:“陳修澤要這些頭發做什麽?難道真要鐵了心做父親?不能生我,那就要我身上的其他東西?”

阿賢正色:“這話我就當沒聽過,方小姐,先生最重道德,你千萬不要提這種有損倫理的話。”

方清芷說:“好。”

她想,那你知道,你口中最重道德的先生,曾經是如何俯首于她裙下嗎?

阿賢肯定不知,他真将那些頭發全都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

方清芷只覺松快不少,頭發如思想,越多越重,墜到她呼吸不暢,喘不動氣。

不如一剪刀了斷。

阿賢的确為方清芷尋了一家優秀的理發店,一個頭發,足足剪了半小時,更不需說之後的護理。中途阿賢讓司機去路邊電話亭給陳修澤打去電話,告知方清芷正在剪發,還要做護理,大約要晚些回去。

很快,司機便氣喘籲籲跑來:“先生說他知道了。”

阿賢不安,畢竟是他帶方清芷來此:“先生還說了什麽?”

方清芷的頭發正在做護理,理發師将營養膏細致地抹在她的頭發上,用熱熱的機器去加溫。

她閉上眼睛,臉上貼着面膜和黃瓜,椅子往下放了許多,冷靜聽他二人溝通。

“先生說,女孩子保養頭發大約要花很長時間,讓我告訴你和方小姐,不要着急,慢慢做。倘若餓了,可以在外面吃飯,不要餓到自己。”

不是意料中的答案,阿賢又問:“還說什麽了嗎?”

司機想了想:“沒了。”

方清芷能感受到阿賢的失望,他嘆口氣:“好吧。”

方清芷如今已經隐約能摸透陳修澤脾性,他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人,但不會壞到哪裏去……成大事者,大多也是這種黑白不分明的人,這無可厚非。

她只需想,如何和這種人相處,好讓自己過得更舒服些。

識時務者為俊傑。

做完頭發,理發師用的養發膏是精心挑選的,沒有刺鼻的味道,只有淡淡的椰子氣息。方清芷起身,等阿賢付完錢,告訴他:“去我舅舅家。”

阿賢一臉“蒼天啊大地啊我的小祖宗我的神仙我的小姑奶奶喲您到底想幹什麽”的頭痛表情。

阿賢确認:“現在?”

“嗯,”方清芷說,“現在去。”

阿賢不敢阻攔,他連給陳修澤“通風報信”的機會都沒有。方清芷是誰,表面柔弱實則冷情不可欺。阿賢算是看出來了,現在陳修澤一心一意地待這位,滿心滿眼裏都是方清芷,疼還來不及,她做什麽都不管。不要說現在方清芷要去舅舅家了,就算她現在要去港督府——呃,也不是不可能。

或許陳修澤還會親自陪她過去。

阿賢自我安慰,方小姐這不挺近人情的麽?只是去舅舅家而已。

不是去港督府,更不是說要去見那位可憐的梁其頌。

阿賢一口應承,指揮司機往北角開車。方清芷将車窗降了一些,風吹起她的頭發,脖頸上風風涼涼,沒有裝飾,也沒了曾經養的那一頭好發,方清芷微微眯起眼睛,凝視窗外燈火,忽覺心一點點安定下來。

抵達北角的時刻,舅舅舅媽正在吃飯,俞家豪不在,方清芷知道這個弟弟在外打工兼職,現在勢必還在工作。

他是個勤奮的好孩子,不在這裏剛好,方清芷對這一家人也已經沒了什麽情誼。

如今,方清芷忽然從車中下來,倒是把舅舅和舅媽吓了一跳。舅媽不敢認:“清芷?”

“嗯,”方清芷說,“是我,舅舅,舅媽,我來找你們算清賬了。”

舅舅呆滞:“什麽賬?”

方清芷靜靜站在月光下,她說:“我爸爸當初的撫恤金,還有我媽留給我的這個房子。”

“這麽多年,也該算一算了,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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