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內疚
方清芷真不知。
阿賢已經要瘋掉了, 他讓司機停車,雙手壓在頭上,難以置信:“那你知大哥——先生今年多大?”
當初跟着陳修澤出生入死的兄弟, 如今還在的沒有幾個了。阿賢是幸運兒之一, 不過之前喚陳修澤一聲大哥, 後來有了方清芷,陳修澤怕吓到她,特意囑托,讓兄弟都稱她為先生, 這樣聽起來比較文明。
文明文明,陳修澤不僅要求自己, 還要求跟着他的這些人。
阿賢做“文明人”也做了許久,他原本只識幾個字, 能看,不怎麽會寫。也是陳修澤教他們,如何寫字,不求寫得美觀,只求橫平豎直, 将來簽個名留個言也不丢人。
事實證明,跟着陳修澤是對的。
當年不跟着陳修澤走的人, 仍舊一天天地混下去、混啊混啊,混成焚屍爐裏的焦灰,要麽被關在警察局, 日日年年地蹲下去。
誤入歧途, 如陳修澤這般硬生生走出一條正道的沒幾個。
大家都知總會有清算一天, 不過時間早晚而已, 能趕在清理前早早上岸, 是多少人的夢寐以求。
更何況,陳修澤畢竟不是利益熏心之人,他祖籍威海衛,曾經也淪為英國佬的殖民地,爺爺那輩被強行征來做工。再加上他二弟陳啓光……
黃·賭·毒,這三種,他一概不碰。
連帶着跟着他的那些人,原本還有個賭錢的小毛病,也被生生地糾正來。
誰不知陳修澤最憎惡這些。
阿賢對陳修澤敬重可想而知,在他眼中,這何止出淤泥而不染,不僅不染,還将他們這些爛泥堆的人撈起來,讓他們清清白白上岸。
因而阿賢更加不能理解,他要瘋了:“你知道先生今年幾歲了嗎?”
方清芷:“……不到三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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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陳修澤行事老練,但他眼角一絲皺紋也無,皮膚也極好。
阿賢面無表情:“方小姐,他比你大八歲。”
方清芷喃喃:“他讀書時我還未出生。”
“這不是重點,方小姐,請不要同我說笑,您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有多嚴重,”阿賢壓制着情緒,他想要譴責又礙于陳修澤顏面,只痛心疾首,“方小姐,您就是這樣做人女友嗎?”
方清芷不言語,她只回想今日發生的事情。難怪今日早晨陳修澤一直在家,難怪他瞧上去心情很好,也難怪今天忽然要去老宅吃飯……當時他撫摸她頭發,親吻她時,是不是也想從她口中聽到一句祝福?
遺憾方清芷連他年齡、生日都不知曉。
她沒有問過。
方清芷哪裏是不知事态嚴重,只是她需要一段時間來慢慢消化這些愧疚。
只要想起那時陳修澤的眼睛和他的微笑,內疚就能一寸寸啃噬她的心髒。
她不記得自己男友生日,甚至在這晚要去和同學玩樂。
他還溫和地叮囑她,要多穿衣服切莫着涼。
“先生對您……已經算是無微不至了吧?”阿賢憋出個成語,想要再憋一個,失敗了,“您……您現在打算抛下先生一人,出去玩?”
方清芷說:“我的老師病了。”
半晌,又補充:“修澤還有很多兄弟姐妹。”
阿賢看着她,眼底是沉痛的失望。
方清芷轉過臉,不與他對視。
“方小姐,”阿賢低聲,“您去,先生會很高興。”
方清芷低頭看自己雙手:“開車吧。”
阿賢無法勸動她,他自己都納罕,世界上怎麽會有這般冷血冷情的女人。先生對她多好啊,他原本對物欲無所求,一直同兄弟姐妹住在一起,也沒有出去購置房産的心思。
還是那時,剛開始盯方清芷的時候,天氣還熱,阿賢和朋友買冰水,順口聊天,談及某某某剛娶了妻子,妻子人不錯,但還是和家中父母一直發生摩擦,最終鬧得雞犬不寧,疲憊不堪。
陳修澤也聽了。
過去好幾個月了,直到現在,阿賢還記得那時陳修澤的表情。
陳修澤說:“阿賢,得空時幫我看下房子,要大一些,風景好些,房間多些,最好是已建成的,方便随時住人。”
後來房子找到了,視野開闊,風景優美安靜,價值千金。
陳修澤購置,搬過去。
安置了方清芷。
偏偏方小姐還不開心,一開始,她還嘗試問陳修澤,是否有小些的房子讓她住?豪宅過大,風景固然美,她不喜,以山頂潮濕霧氣妨礙健康為由,不肯久居。
那時,旁聽的阿賢只想跪下來求方小姐不要再說了。
但先生不惱。
陳修澤安靜聽方清芷說完,才說:“醫生也說你身體差,神經纖弱,這裏安靜,适合你修養。”
方清芷沉默不言。
陳修澤又嘆氣:“風水學朋友向我提及,屋大忌人稀。這裏雖然還算不上大,但只我一人,的确冷清。”
他和緩地建議:“聽聞你學校中也有朋友對風水研究頗深,不如,今晚請他來用餐,我們一起聽他談談,好嗎?”
——當然不好。
阿賢篤信,倘若那時方清芷點了頭,怕過不了多久,海上漁民便能撈起一具酒後不慎落水的屍體。
幸而,那件事後,方清芷極少再否決先生的論點了。
可現在……
阿賢說到口幹,也無法阻止方清芷去探望病中老師的心。他不能強行将方清芷帶回家中,陳修澤說了,要他聽方小姐的話,方小姐有傲氣,萬萬不可忤逆她。
他只能看着有傲氣的方小姐進了醫院,不多久,又從醫院中出來,只身一人。
阿賢看看時間,大喜:“我們現在回家為先生慶祝生日還來得及。”
方清芷說:“去銅鑼灣。”
阿賢悲怆:“我的先生啊……”
方清芷:“快些。”
她仍淡淡一張臉,阿賢猜不透她心思,只得依言照做,老老實實命司機開車,還未發動,又見梁其頌從醫院中追出,急切拍車門。
阿賢捂着臉。
方清芷下車。
她沒讓阿賢下來,只望着梁其頌:“怎麽了?”
“我想通了,你跟我走,”梁其頌定定看她,“我帶你遠走高飛,我們離開香港,我們去內地,去——”
啪。
一巴掌終止他剩下的話。
車中的阿賢瞧見這一下,暗暗罵髒話。
梁其頌整個臉都被她打得側過去,他身上的傷其實早就好了,無論是警察還是陳永誠,無論是皮外還是骨頭的傷……早就好了。
但這一下,他好不了了。
梁其頌怔怔看方清芷。
她還是如此美麗,如此冷靜,就連打他的那一巴掌,也好似激不起情緒波動。方清芷就如一塊兒穩定的冰,沒有嘲諷,也沒有譏笑,她只很平靜地說:“你清醒點,梁其頌。”
梁其頌問:“為什麽?”
他皮膚白,五指痕無比清晰。
“因為你讓我受到困擾,”方清芷說,“你知道你這樣的糾纏只會給我帶來煩惱嗎?你知道你這樣只會害人害己——害我,你知陳修澤會因為你責罰我嗎?”
梁其頌說:“我不知道。”
車裏的阿賢扒着車窗,驚異,還有這事?他也不知道。
“不知道就對了,”方清芷冷漠地說,“你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別嘗試用你那自以為是、高尚又無用的道德觀來壓迫我。你也見到了,我如今選擇了更好的路。”
梁其頌沉默了,他垂着睫毛,瞧着像被主人抛棄的狗:“你曾經不是這般說的,清芷。”
“那是曾經,”方清芷說,“人總會變得聰明,以前的我很笨,現在的你也一樣。”
她擡腿上車,不忘留下一句:“倘若真為我好,今後就別再來打擾。”
阿賢先她一步下車,恭敬請方小姐上車,關好車門後,他剛拉開副駕駛的位置,就聽梁其頌叫:
“清芷!!!我知道你現在住在哪裏,我不會放棄的!往後每一日,每一天,我都去那裏守着你……”
車子開遠了,方清芷閉目養神。
阿賢偷看她好幾次,都瞧不出她現在是什麽情緒。他心底暗暗驚嘆,不愧是先生看上的人,無論是當初砍人手指,還是現在……
都同先生一模一樣。
難怪先生會喜愛她。
片刻後,方清芷睜開眼睛,平靜地問阿賢:“你身上現在有多少錢?”
“要錢?”
書房中,陳修澤接聽電話,他容色淡淡:“要多少給多少,由着她花,別拘着她花銷。”
“讓方小姐花得開心些,她花多少錢,今年給你派多少利是,”陳修澤說,“嗯?梁其頌那孩子又來?”
他捏了捏眉心,嘆氣:“果然是小孩子心性。”
聽電話那端阿賢說完後,陳修澤才說:“你同其他人說一聲,遇見了就早早趕走,別讓方小姐看到他。”
陳修澤站在桌側,心平氣和:“都是父母生養的,也不容易。不弄死,你們注意些分寸,也別弄殘了。”
說完後,他放下聽筒,屏息靜氣看着窗外。
自然不能弄死梁其頌。
真要弄死了,那豈不是真成了清芷心中的一塊心尖肉?
活人永遠都比不上死人。
這一點,陳修澤比誰都更清楚。
陳修澤絕不會讓梁其頌死,而是要清芷徹底地厭惡他。
更何況……
陳修澤走出門,西裝襯衫已經熨燙好,他換上衣服,司機已經等在外面,等待送他往老宅去。
臨行前,他手持手杖,不忘囑托孟媽:“把今天下午店裏送來的那兩條新裙子收好,等會兒方小姐回來,你把這兩條裙子送過去,讓她選一件喜歡的。別讓下午那個司機送她去老宅,換個人。”
孟媽遲疑:“方小姐說她今晚來得會晚些……”
“不會,”陳修澤笑了,“她很快就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