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契爺

梁其頌獨自走下太平山。

他很累。

下午時穿的衣服已經浸滿汗水, 他不知是否該“感激”對方手下留情,只是将他趕走,并沒有真正傷害他。

但他還會再來, 日日來, 天天守, 遲早有一天,能等到方清芷。

他想起曾經和方清芷一同讀書,讀《倩女幽魂》,讀聶小倩為鬼夜叉所困, 讀聶小倩悲泣哀求。

「妾堕玄海,求岸不得。」

曾經讀過的書, 如今渾渾噩噩浮在眼前。梁其頌失魂落魄地沿着路往下走,曾經躊躇滿志、意氣風發, 今時今日唯餘茫然。這究竟是什麽世道,為何高潔如她竟也肯折斷脊骨去侍奉他人,難道物欲橫流下當真無人再保持清白……

為何陳修澤那種人也能坐擁權勢金錢,為何這種人偏偏在動亂中生存,而好人大多清貧碌碌一生……

梁其頌看不清, 他走到腳痛,微微俯身, 壓抑地一聲叫。

倘若他也有錢有勢。

倘若他也有能力同對方一較高低,而不是做一個窮學生。

倘若——

「郎君義氣幹雲,必能拔生救苦。」

梁其頌起身, 他豎起耳朵, 轉身。

只瞧見明晃晃的車燈大亮, 照得他幾乎睜不開眼, 梁其頌臉色沉沉, 挺直脊梁。

車子停下,匆匆下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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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芒刺眼,梁其頌往旁邊走了幾步,讓出路。他只冷冷地凝視對方,不言語,走近了,才瞧見他的臉。

下午,清芷上的他車。

是司機。

個頭不高,三十多歲的模樣,是很樸實的一張臉。

他說:“我送你下山吧。”

梁其頌說:“不用。”

司機長相憨厚,聲音同樣老實:“還是我送你吧,下山要走那麽遠,你們是大學生,徒步走這些……多累啊。”

梁其頌說:“不用你們假好心。”

他徑直往前走,沒走幾步,聽司機說:“一時賭氣走壞腳也就算了,萬一落下什麽病根,你再怎麽好意思去見方小姐呢?”

提到方清芷,梁其頌生生地停下腳步。

他問:“平時都是你接送方小姐?”

司機憨憨地笑了:“是。”

梁其頌還欲再問,料想他定不肯說,換了話題:“方小姐在這裏開心嗎?”

“肯定開心啊,”司機笑,“今天是先生生日,她還特意給先生選衣服,去陪先生見家人……啊呀呀,先生待她也好。”

梁其頌諷刺一笑。

什麽好,不過是老男人貪戀美色,欲·望的驅動,撒點錢罷了。

“男人啊,還是得有錢,”司機一笑,“我等會兒要去玩幾把牌——梁先生去哪裏?順不順路?你是方小姐的同學吧,不如我送你過去?”

梁其頌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他只擡頭,看着天邊明月,神思恍惚,大約也懂了。

是啊,男人還是得有錢。

英雄不問出處,錢也不問來路……

只是不知,現在方清芷是不是也在為了錢,奉承那頗有幾分姿色的老男人。

房間裏的窗簾已經拉得嚴嚴實實。

原本的窗簾是深海藍的暗色提花綢,顏色不亮,沉沉的,前不久又換了新的,換成葡萄酒的紅。

刀仍放在盒子中,不過看刀的人已經換了位置。

陳修澤惜命多疑。

他會早早地教好弟弟妹妹們如何防身,危險情況如何自保,他先前不對家人避諱危險,也教他們如何應對。

方清芷絕對不會知道,這個陳修澤與弟弟妹妹生活多年的老宅,機關重重,多處都藏了槍和刀。

她已經在陳修澤手上險些死了一次,她甚至不清楚對方怎會比她還能了解這具軀體,輕而易舉就能令她繳械投降。

方清芷也終于看清陳修澤的傷腿,其實從外觀上來瞧,他的腿并沒有外界人猜測的“畸形”“截肢”,是很肌肉線條流暢、健康的一雙腿,除卻一些明顯的疤痕外,沒有別的問題。真正吓到方清芷的,是腿之外的怖物。

陳修澤耐心解釋:“我不是先天的腿腳不便,是曾經被東西砸了下,脫臼,沒有及時治療。”

大家都以為那只是脫臼而已,更何況只是痛,母親又久卧病榻,陳修澤本身也不願讓家庭再拿出一部分錢送他去醫院檢查。

他們都以為是小問題,父親親自為他接好骨,痛過兩天後,陳修澤的腿看起來正常了。

那時候他尚在長身高。

忽然有一天,他走路微微地跛了。

再去醫院做檢查,才明白,喔,是當時接骨不當,留下了一點小問題。倘若陳修澤不再生長倒還好,他又是生長期,那條傷腿的生長速度低于健康的腿。

所以陳修澤以後再不能打籃球了。

肉眼上看不出差距,如今陳修澤經過訓練,走路也只有微微的痕跡,但也只能接近普通健康的人而已。

方清芷沒有害怕陳修澤的傷腿,她害怕的是其他。陳修澤并不勉強,見她有懼意,也不想在這裏勉強對方,畢竟是在家中,弟弟妹妹都在,他多少也要為清芷留些尊嚴,總不能讓其他人聽到聲音。

陳修澤思慮周全,同他那多疑的性格同樣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卻會将最堅硬、也最致命的東西向方清芷袒露。

溫柔觸碰她的下巴,捏住下颌。

陳修澤說:“芷寶,不能咬。”

他喜歡看方清芷淡淡血色的臉,好像清冷的白瓷上抹一朵胭脂,也喜愛看她不得章法的吞吞吐吐,這時候要比她撒謊時的表情好很多。陳修澤知道她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他不會強迫對方必須講真話,因他知縱使再親密無間也總該保有秘密。

否則,他的真心話能将方清芷吓走。

能得到一眼萬年兩情相悅的真心固然好,而用些無傷大雅的手段促使對方愛上自己,同樣無可厚非。

陳修澤注重結局,高于過程。

能獲得她心即可,勿論手段如何。

方清芷是個保守傳統的性格,能做到今日這點已經實屬不易。

陳修澤放縱着她,有耐心等她漸漸将視線投注于他,不過,在那之前,他略嘗些甜點,也是無可厚非,不是嗎?

譬如現在,陳修澤一手捏着她下颌,一手扣在她腦後,微微眯了眼睛,撫摸着她臉頰,又按着她往自己方向壓。

她的底線是要慢慢試探才能後移的。

陳修澤閉上眼睛,緩緩呼出一口氣,滿意地叫她,芷寶。

回應他的是方清芷眼中因缺氧而溢出的幹淨淚水。

瘋了。

瘋了。

方清芷認定自己大約是瘋了,她甚至不确定跪下的那人是不是自己,已然神色恍惚,直到次日清晨,還無法理清。

她倒想要将這些記憶統統洗幹淨,就像傳說中的孟婆湯,将屬于這一部分的記憶碎片拔下來,洗幹淨,再裝好。

遺憾世上沒有孟婆湯。

沒有忘川。

方清芷早晨吃得很少,她不肯吃白粥,都盛好了,她盯了一陣,并無胃口。

陳修澤讓人重新給她炖了冰糖雪梨盅,潤喉滋養。

方清芷才一點點地喝下去。

回去後更是糟糕,阿賢帶了鮮奶,遞給方清芷一瓶,她接過,還沒喝,就已經有了嘔意。

方清芷幹嘔兩聲,陳修澤立刻讓阿賢拿清水來,一邊給她順背。

阿賢喜出望外:“是不是有了?”

方清芷第一次吼出髒話:“有你老母!”

阿賢:“好的。”

方清芷喝了好多水,慢慢地将清水咽下,總好過上次猝不及防的吞。陳修澤憐惜她,将她面上發絲掖回而後,安撫地攬着她肩膀:“不如在我腿上躺一躺。”

方清芷閉上眼睛躺下,枕着他的腿,口腔中似乎還有他睡衣上擺的味道,不,不能再想。方清芷不能回憶,她感覺自己遭受到巨大沖擊,她并不知還能這樣。

陳修澤的手背輕輕蹭着她臉頰,溫和:“想不想陪我去吉隆坡?”

方清芷喃喃:“吉隆坡?”

“你的假期還有幾天,”陳修澤說,“我想要帶着你一塊兒過去,散散心。”

方清芷閉上眼睛:“我記得小時候聽說那邊馬來人同華人發生了很嚴重的種族沖突。”

陳修澤撫摸着她的頭發:“嗯,七年前就由聯邦政府接手了。”

頓了頓,他又說:“那邊華人很多,有趣的地方也很多,牛肉仁當,娘惹炸雞,參巴醬蝦,甜酸魚……”

陳修澤微微回憶着,手掌在方清芷身上輕拍,像是在哄小孩子睡覺,聊着聊着,他聲音止了,低頭看,方清芷睡着了。

陳修澤對阿賢比了噤聲的手勢,就這樣摟着她。

方清芷還是跟随陳修澤去吉隆坡了。

陳修澤和東南亞很多人來往密切,做藥品生意。在東南亞如此多的國家城市中,吉隆坡明顯具備着一定的地理優勢,也正因此,陳修澤在此也購置了房産,以做休憩和談生意之用。

方清芷對這裏的亞參叻沙很感興趣,味道要比香港的幾家店做的好吃,也更合她口味。剛來的第一天,陳修澤陪她四處轉了轉,第二天,他便沒時間了,仍舊讓阿賢陪她。

第二日,方清芷回來的時間要早些。

她進了房間,只聽見隐隐哀鳴,心中好奇,循着走廊緩步走,終于停在一扇門外,她直覺陳修澤在裏面,猶豫着要不要敲門,又聽陳修澤的聲音,同她平時聽到的語氣不同,現在聽起來冷漠得像把刀。

他問:“人在哪兒?”

門是虛掩的,方清芷伸手一推,開了。

她瞧見了陳修澤手上的血。

瞳孔驟然收縮,方清芷轉身就跑,只覺胃中好似起了一場風浪,阿賢阻攔不及,看着她蹭蹭蹭上去。

随後是趕來的陳修澤。

陳修澤只簡單說:“這裏交給你。”

阿賢說:“好,不過,大哥,您先去換身衣服吧。”

陳修澤擦了擦手指,沉默看方才方清芷跑過的地方,走廊空空,盡頭是她放下的購物袋。

方清芷已經趴在床上,雙手捂住耳朵,她難以相信自己眼睛瞧到的一切,可理智提醒她那些都是切實存在的。你當陳修澤是什麽大善人?你早就知道他……

陳修澤來的時候,已經換了幹幹淨淨的衣服。

方清芷仍覺他身上有濃厚的血腥味。

陳修澤沒有同她解釋,只放緩聲音,溫柔問她,晚上想吃什麽東西?

方清芷搖頭。

她現在沒有胃口。

陳修澤擡手,摸她的臉,是與方才大相徑庭的溫柔:“多少要吃些,胃裏沒有東西,容易患病。要不要吃椰漿飯?還是肉骨茶?或者兩個都吃些?”

方清芷不言語,又聽陳修澤一聲嘆,他擡手,觸着方清芷的臉,柔柔:“那個是壞人,清芷。”

方清芷說:“你總是将我當小孩子哄。”

陳修澤笑了:“怎麽會?我若是将你當小孩,就該告訴你,那個是瘟神,是邪魔,我在為民除害,斬妖除魔。”

方清芷差點笑出聲,睜眼看他的手,又笑不出了。

她喃喃:“我都不知你是好人還是壞人。”

陳修澤說:“瞧你,怪我将你當孩子,你自己也把自己當孩子——大人眼裏,難道就只有好人和壞人?怎麽區分?但凡做過一件壞事就是壞人?那經常做惡的人偶爾做了好事,算好還是壞?”

方清芷不說了。

陳修澤捏了捏她臉頰:“我們都只是人,芷寶。”

方清芷承認他說的有道理,只是不肯再下樓。她不想再住這裏,陳修澤也理解,次日便訂了酒店,伴她一起住在外面。

即将返港的一日,又遇到問題,方清芷常穿的一件襯衫,有個扣子松了些。她剛穿上就瞧見,擔心路上那扣子掉了出醜,又脫下。

陳修澤剛好瞧見:“怎麽?”

方清芷遞給他看:“扣子松了。”

陳修澤翻開那粒紐扣,仔細瞧了幾眼,讓酒店送來針線盒,自己穿了線,拆了扣子上原本的白線,看了看其他扣子的訂制方法,一根一根地纏上,訂結實。

方清芷愣住:“你還會縫衣服?”

陳修澤用小剪刀剪掉固定好的線頭,放下針線剪刀,将襯衣展開:“窮人家的孩子會的東西總要多一些。”

方清芷撫摸着襯衫紐扣,喃喃:“可是我不會訂這麽好。”

不是謬贊。

陳修澤甚至不用簡單地打繩結,而是在裏面穿插幾針,便固定得結結實實。方清芷不會這些,她家中窮,也無人教她這樣訂紐扣。

陳修澤笑:“所以,你才需要我這般照顧你。”

方清芷慢吞吞穿上襯衫,她忽然說:“如果我小時候有你這樣的兄長便好了。”

陳修澤微笑漸收。

他說:“別說胡話。”

方清芷低頭,一粒粒系紐扣,她想,陳修澤現在怎麽如此正經。

明明前幾日要她手握時,還一直喚她bb豬,要她認契爺。

作者有話說:

備注:「妾堕玄海,求岸不得。」「郎君義氣幹雲,必能拔生救苦。」

來源自蒲松齡《聊齋志異》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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