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甜沙

阿賢喝了兩杯水。

以後得光明正大地偷吃, 不能再這樣偷偷摸摸地偷吃了。

下定決心後,他清了清嗓子,看到方清芷仍舊坐在桌前, 那份剛烤好的蛋糕已經到她手中, 她切下一小塊, 正在安靜地吃。

聽到動靜,方清芷擡頭:“阿賢啊。”

語氣平淡,無驚喜,亦無驚吓。

阿賢死死盯着那個蛋糕, 心驚膽戰,還是得笑:“方小姐。”

方清芷問:“陳修澤生氣了嗎?”

話出口, 她自己怔了怔。放在從前,方清芷絕對不會再問, 只是不知為何,今天卻下意識說這樣多餘的一句。

阿賢靠近她,眼睛瞄着蛋糕,內心祈禱祖奶奶您千萬不要再切了,再切就不好拿去交差了。

一直到方清芷身邊, 他左顧右盼,看四下無人, 手掌放在唇邊,俯身貼耳,小聲:“同你講, 有點生氣。”

不能說太生氣——萬一吓到她了呢?

也不可以講不生氣——不然先生沒面子。

方清芷無意識拿叉子叉在蛋糕上, 心疼得阿賢呲牙咧嘴, 好似那叉子叉在他心口。

“嗯, ”方清芷低頭, “我知道了。”

阿賢等了十秒,沒等到小祖宗下一句話,眼看着方清芷又要拿叉子去“禍害”那個蛋糕,他連忙叫停:“方小姐。”

方清芷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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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賢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一手挪走方清芷手中的叉子,另一只手挪走尚保持姿容的蛋糕,謹慎開口:“先生到家後,現在一口東西都沒吃呢——您知,先生在飛機上不愛吃東西。”

方清芷一聲嗯。

“我知道您對他心裏有氣,”阿賢嘆氣,深有感觸,“我太能理解你了,方小姐。大哥他就是這樣,唉……”

方清芷悶聲:“頑固不化,像石頭,甚至不給人任何解釋和商量的餘地。”

阿賢點頭:“是啊是啊,他只管發號施令,不在乎下面的人多麽為難,必須要按他要求。”

方清芷低頭看手:“武斷專,制,也不問問人家同不同意,一定按照他的心意做事。”

阿賢心酸:“順他者昌,逆他者亡。”

方清芷繼續:“滿腦子陰謀詭計,一肚子男盜女娼。”

阿賢說:“是啊是啊——等等!這個不能是!大哥他幹幹淨淨,沒偷過,更沒娼過!”

他醒轉,心驚膽戰四下巡視,察覺再無旁人聽後,才長長舒口氣,壓低聲音:“但我們還是需要依靠他吃飯,對不對?方小姐,其實,大哥也有很多優點啊。”

阿賢舉例:“您房間裏的東西都是大哥親手挑的,地毯,桌子,椅子,還有床上的東西,都是他一件一件仔細選。”

方清芷平靜地說:“不過是見色起意,換了其他人長這張臉,或者有更漂亮的,也是一樣。”

阿賢差點把“大哥都跟蹤你快半年了”這句話講出口,又急急壓回去,吞入藏了餅幹的肚中,說:“肯定不一樣,你想想,那麽多人,大哥只将你接回,這難道不是緣分?”

方清芷沉默。

“我不知道您今天為什麽和他鬧了矛盾,”阿賢說,“我嘴笨,天生不會說謊,只能講我看到的東西——大哥多疼你,我都清楚地看着。平時您喜歡吃什麽,不喜歡吃什麽,他全都記住,一清二楚。上個月,您吃那條東星斑時幹嘔了兩下,之後飯桌上就再也沒有上過東星斑,對不對?”

方清芷說:“是,不過他也讓我下午請假去看醫生,看有沒有懷孕。”

阿賢頓住:“嗯,我們現在暫且先只提他優點。”

“我知他有很多優點,”方清芷說,“你不用來勸我,謝謝你,阿賢,我沒有生氣,我只是……”

她不知如何講出口,這種體驗還是第一次,她沉靜片刻,仍舊講:“謝謝你,阿賢。”

又看向阿賢手裏的蛋糕,方清芷說:“你想吃?那你拿走吧——等等,我把那幾塊切下,你吃幹淨的。”

看方清芷起身要切蛋糕,阿賢立刻後退,笑:“不用不用,這蛋糕,我想着拿去給大哥吃。”

他說:“畢竟是您親手做的,大哥現在雖然生氣,可是他愛你啊,這一個蛋糕送過去,說不定氣就消了呢……”

方清芷點頭說好。

她慢慢坐下。

阿賢暗暗松了口氣,抱着蛋糕就小心翼翼去回話,卧室裏,陳修澤坐在椅子上,看着他進來,蹙眉,盯他手裏的蛋糕。

阿賢說:“方小姐看上去好難過,她以為您真的生氣了,哭得梨花帶雨——”

“行了,”陳修澤打斷他,“我知道她脾氣,你不用撒謊來哄我開心。”

阿賢将這蛋糕小心放下,指着那被□□的一方:“這幾塊,是方小姐吃了點,又用叉子叉的。”

陳修澤點頭:“好。”

他又問:“方小姐生氣了?還是?”

“不像生氣,像有些難過,”阿賢說,“唉,大哥,你們怎麽了?到底為什麽鬧別扭呢?”

陳修澤說:“沒什麽,不過是一點小矛盾。對了,我給清芷帶的禮物還在車裏,你找幾個人去拿回來,血燕盞送到廚房,讓孟媽炖了給方小姐吃,她剛生了病,要好好補補。紅箱子裏的是衣服和鞋子,送到她房間。黑色小盒子裏是項鏈和手鏈,你也送過去——最後那個牛皮紙袋子是給你的。”

阿賢愣住:“給我的?”

“嗯,裏面是現鈔。我不知該給你買些什麽好,索性給你錢,你自己去選些喜歡的,”陳修澤說,“你跟我這些年不容易,我放你一周假,你好好玩,好好休息。”

阿賢說:“謝謝大哥。”

等阿賢走了之後,陳修澤才坐在那蛋糕前。

阿賢沒有拿刀子,只有一個方清芷用過的叉子,不要緊,陳修澤連她下面的水都吃過,哪裏會在意她用過的餐具,他拿起叉子,細細嘗這一塊兒千層餅。這是方清芷為他做的第一塊兒蛋糕,無論她出于什麽動機,就算裏面藏着毒藥,今天的陳修澤也必須将它吃光。

實質上,陳修澤很少吃甜食。

現如今是知糖這種東西吃多了不妙,對身體損害遠遠大于口腹panpan之欲。不少白皮佬,嗜甜無度,飲食上絲毫節制,吃到圓滾滾,各種疾病也随之而來。

太過貪戀口舌之欲有損身體,因而平時陳修澤少食甜。一個月,或者兩個月,才會購一塊兒蛋糕。

小時候,是愛吃,卻吃不到。

家中孩子太多了,父母教育陳修澤,他作為兄長,理應愛護弟弟妹妹。無論是玩具、食物、書籍……都先滿足弟弟妹妹的需求,兄長和父母都要排在後面。家貧人多,收入低開支大,生活艱難,沒有多餘的錢來買糖吃,即使有,也往往先給弟弟妹妹分——小孩子淘氣,有吃了一顆還想要第二顆的,陳修澤也不吃,先給他們。

陳修澤一年中吃糖的次數屈指可數,更勿論蛋糕。

他距離蛋糕最近的一次,還是母親生病時,她在病榻上過生日,好心腸的鄰居煮了面、帶了一塊兒千層葉蛋糕來。

母親胃口不好,吃不下甜食,先分給幾個孩子們,陳修澤原本是有一塊的,但陳永誠年紀小,手沒拿穩,蛋糕跌在地上,立刻哭起來。

陳修澤将自己那塊兒讓給永誠。

他自己将地上跌到一塌糊塗的那一小塊兒千層葉蛋糕撿起,本應該丢掉,但他實在渴望。

方才那塊兒,陳修澤差點就能吃到。只差一點點,他已經感受到奶油的柔軟和酥皮的甜香。

倘若一直吃不到,也就罷了,最痛苦的便在于只差一點。

倘若有人間煉獄,其中最煎熬、最苦,也莫過于只差一點。

陳修澤背着弟弟妹妹——兄長的尊嚴是無法丢棄的,他不能讓弟弟妹妹瞧見自己這副模樣。

陳修澤永遠記得那時的場景,他如同竊賊,藏着那一塊兒從地上撿起的蛋糕。他躲在漏水的閣樓上,以狼狽的姿态吃着那一塊兒沾了泥土和灰塵的蛋糕。狼吞虎咽,又貪婪地細細品,酥油皮和奶油、泥土、堅果、沙子在他口腔中、舌頭上磨砺,甜和磨一樣清晰。

那一年,陳修澤十三歲。

現在的陳修澤,吃着方清芷為他親手做的蛋糕。

她就像他那時渴望又得不到、強行吃下、夾雜着沙子的奶油千層蛋糕。

陳修澤不能容忍任何閃失。

但凡沒有真正在他掌控範圍內的東西,都令他寝食難安。

他必須确保自己擁有她。

縱使知她不愛自己,也絕不允許她的身體離開。

方清芷的确在步步踩他底線,今日能講出搬走這種話,明日就能提出分手,後天就能愛上別人。

——陳修澤不過遲到一月,她就愛上梁其頌;再放她出去一個月,難以保證她不會懷上其他男人孩子。

走了一個梁其頌,還有千千萬萬個梁其頌。世界上男人大都一樣,他必須阻止這些空有好眼光卻無頭腦的男人誘惑她。

陳修澤不允許。

這的确算得上兩人之間最嚴重的一次冷戰,冷戰時間竟足足長達十二個小時三十四分鐘。

方清芷起床遲了,錯過早餐。孟媽已經為她炖好血燕盞,忙不疊地送來,又盛了滋補的湯飲。方清芷坐在桌前慢吞吞地吃,陳修澤握着手杖,進來瞧她一眼,又轉身往外走。

方清芷叫住他:“陳修澤。”

陳修澤平靜:“如果你還要談搬出去這件事,那就不必說了。”

他持手杖前行,路過西北角,瞧見那盆用來改風水化解的玫瑰花。少有陽光曬,那盆玫瑰的确開得不好,病恹恹的,無精打采。

陳修澤停步,伸手,摸了摸單薄瘦弱的倉皇花枝,指尖觸着漸漸變軟的可憐花刺。

她都沒有力氣來反抗他的觸碰。

“把這盆花移出去吧,”陳修澤說,“再重新換盆新的玫瑰。”

旁邊人說好。

陳修澤站在原地,他仍看着那頹唐的玫瑰,折身,仔細看了看這個方位,目光落在不遠處的牆上,其實也有一扇窗,但那扇窗戶太小了,陽光曬不到這一處。

陳修澤說:“你去請個室內設計師過來,再将當時的圖紙拿出來瞧瞧,問問他——這個窗,能否再開大一些。”

他指這束因見不到光而病恹恹的玫瑰花:“要求,能保證,上午、下午,陽光都能照到這盆花上。”

得不到陽光的玫瑰無精打采。

方清芷也無精打采。

她咳嗽剛好不久,雖然不是什麽大病,但令她失了不少胃口,現在身形也消瘦了些,味蕾尚未完全恢複,只知炖的燕窩補身體,便機械地一勺一勺往口中送,實際嘗不出什麽滋味。

吃到一半,方清芷擡頭,看到拄手杖的陳修澤。

他沒什麽表情,冷冷淡淡的。

方清芷說:“我怕接下來說的話都是不必說的。”

陳修澤放下拐杖,他閉上眼睛,捏了捏眉心,嘆氣:“清芷。”

方清芷:“嗯。”

“大約是我昨天到家的時間不吉利,才會令我們産生分歧,”陳修澤緩聲,“現在讓我們倒一下磁帶,卷一卷,把時間撥回昨天的矛盾分歧處,假裝我現在剛回到家,你為我做了非常美味的蛋糕,我們一同吃蛋糕、喝茶、聊天,然後——你說你願意繼續做我女朋友,然後——然後什麽?”

方清芷愣了一下,放下勺子,立刻明白。

她說:“然後我想要搬出去住。”

“很好,”陳修澤颔首,“為什麽?”

他看方清芷:“為什麽想搬走?你可以試着說服我——雖然我認為你一定會失敗,并且我仍在生氣,但我還是想給我的bb豬一次勇撞南牆的機會。”

作者有話說:

注:

bb豬=baby豬~

愛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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