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刀刃
寧可錯殺一千, 不可放過一個。
或許李清揚的确僅僅是想要通過扮演弱者、從而獲取方清芷的同情——或許他在公司中,也依靠類似小招數來從同事間得到一些特殊關照。
但那又如何?
陳修澤眼中容不得半點沙子。
他本身就多疑,但凡有一點苗頭, 便立刻扼殺在搖籃中。
等到晚間下課, 方清芷從圖書店中打工回來, 陳修澤等着她吃一道湯,天氣漸漸轉暖,方清芷的胃口也随之改變,她更喜歡晚上喝一些, 雖然不多。
陳修澤說:“我新招了一個助理。”
方清芷遲鈍:“喔。”
“成績很優秀,人也很好, 工作履歷也不錯,”陳修澤說, “不過有一點,他來香港兩年多了,粵語說得仍舊不順。”
方清芷捧着碗,用一個白瓷的小調羹喝湯。她的身體很健康,指甲剪得幹幹淨淨, 透出漂亮的顏色。
陳修澤又說:“不像小李,他學習能力就很好, 三個月,就能流利地同樓下阿伯交談——湯是不是涼了?要不要再溫一溫?”
方清芷愣住:“哪個小李?”
陳修澤擡手,觸碰她碗的溫度, 自然地說:“李清揚。”
湯是溫熱的、剛好能入口的适當溫度, 陳修澤溫和提醒:“該喝了, 等放涼, 味道會不好。”
方清芷乖乖喝湯, 一碗湯喝完,她才輕聲說:“謝謝你。”
陳修澤不言語,只拿了真絲帕子,仔細擦幹她額頭上因喝熱湯而出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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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要入夏,溫度尚沒有明确提升,方清芷仍舊住在這裏,繼續三點一線的生活,讀書,圖書館做工。她已經拒絕陳修澤為她添置新衣的裝扮,自己買了兩條純棉質地的裙子,價格不高,質量也不錯。
就算是壞掉,也不會像那些昂貴的衣服一樣令人覺得可惜。
方清芷已經很久再未聽過梁其頌的消息,只知他最後仍舊去了澳門,放棄繼續讀書——這些還是從陳至珍的嘆息聲中得知,她回香港住一周,興致沖沖去買餅,卻發現梁家餅店也關了門。
“好可惜,”沒有買到餅的陳至珍說,“他們餅做得那樣好,聽說是孩子去了澳門,他們舉家搬遷,都移居到澳門去住。”
陳至珍回家,自然要一同吃團圓飯。陳啓光和陳永誠在外面說話,客廳中,三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女性在聊天飲茶。
溫慧寧開口:“想吃也不難,問他們是否在澳門開了餅店;倘若他們仍舊做老本行,可以差人去買,乘船回來,味道一樣。”
陳至珍取笑:“你以為我是楊貴妃?要’一騎紅塵妃子笑’?姐姐,你想當唐明皇,我也無福消受。不過是個餅,吃不到就算了,香港這麽多家餅店,一定有更好吃的……”
方清芷聽不進去,她認真剝了陳至珍帶來的太妃糖吃,又聽陳至珍驚喜:“大嫂,你也喜歡吃糖嗎?”
方清芷說:“還好。”
“大哥就喜歡吃糖,不過現在為了保護牙齒……也可能是為了其他,他吃甜食吃得很少,”陳至珍說,“小時候,爸媽分了糖果,他都是等我們吃完了後再吃。唉。”
她伸出胳膊,長長懶腰,嘆息:“小時候不懂事,好幾次饞到搶大哥的糖吃,現在想想,他好像都沒有吃到過……”
甜絲絲的太妃糖在方清芷舌尖化開,她冷不丁想起那日阿賢去買的千層葉蛋糕。
怔了片刻,又聽陳修澤說話,隐約約從書房中傳到客廳裏:“……令郎被綁這件事,我深表同情。但我的确已經退出,不再摻和其中……”
溫慧寧低頭剝開心果。
方清芷問:“修澤在和誰說話?”
剛才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忽然上門,同陳修澤單獨聊天。
已經談十分鐘了。
“張老,”陳至珍解釋,剝了塊兒糖,順手喂給溫慧寧,低聲,“做生意的,具體幹什麽我不太清楚,反正挺有錢……他那個寶貝兒子被人綁了,要拿四十萬贖金。”
一聽張,方清芷便有些了解了。
香港不大,有錢的人兜兜轉轉還是那些姓氏,能被稱為張老的也不過一人而已,老來得子,兒子被綁,也能對上號。
方清芷曾和對方被綁的兒子見過一次,還是之前夜晚,那錦衣玉食的張少爺開着豪車兜風,用下流的語言來邀約她一同乘車、被她用啤酒瓶砸了頭,繼而拉着梁其頌的手狂奔。
已經許久不再想了,以至于記憶裏那時的梁其頌也像浸泡了水的鉛筆畫,正緩緩融化。
那時方清芷和梁其頌次日還擔憂對方報複,令人驚喜的是,那傳聞中的張少爺不知怎麽,惹怒了張老,連夜被打包送上去英國讀書的航班。
誰知讀書能否令壞人棄惡從善。
方清芷說:“對于有錢人來講,能換回兒子的命,四十萬大約也不算多麽貴。”
陳至珍正色:“大嫂,你不要因為我哥哥大方,便覺得其他有錢人也大方……就算是對富人來講,四十萬現金也不是一筆小數目。”
方清芷怔了怔。
“我大哥大約會幫他吧,”陳至珍猜,“去交涉一下,或許贖金能低些……”
方清芷不吭聲,恰好書房門響了。
張老滿面愁容,看到客廳裏幾個晚輩,目光定在方清芷身上,良久,才移開。
他年邁體衰,又逢重事,頹然不少。
陳修澤客氣送他出門,顯然并不準備幫助,但仍提醒一句:“或許陸廷鎮能幫你。”
等人走了,陳修澤往書房中,讓人去拎終于能穿褲子的陳永誠過來練字,方清芷尾随其後,說:“剛才那位老人看起來很可憐。”
“但他兒子不可憐,”陳修澤淡聲,“你若知他兒子做過什麽事,必然不會說這種話。”
方清芷想,世上還有人比我更知道他兒子多壞嗎?他差點非禮我,不知又做過多少壞事,我比你更想讓他被撕票,只當為民除害,無辜群衆額手稱慶,大快人心。
她說:“只聽說過父債子償,沒聽過子債父償。”
“你說的很有道理,”陳修澤稱贊她,“張老為人不錯,所以我可以告訴他,有人能幫他。”
方清芷想起張老花白的發,感慨:“可憐天下父母心。”
實質上,陳修澤幫不幫對方都無所謂,只是父愛實在動人。
陳修澤停下,他一手持手杖,另一只手扶住方清芷,嘆氣:“你只知可憐天下父母心,怎麽不知可憐面前修澤心。”
方清芷說:“你什麽都有,哪裏可憐?”
“你不認為我可憐,”陳修澤說,“所以我很可憐。”
方清芷不讀哲學系,她感覺已經聽不懂陳修澤說的話,擡手做投降狀:“那我如何能令你不那麽可憐?”
“晚上來陪我入眠,”陳修澤将手杖順手放在牆邊,為她調整裙子領口,“大約能慰藉一顆可憐人彷徨的心。”
方清芷還沒答應,聽見陳永誠聲音,忙推開陳修澤,若無其事地拍拍裙擺。
她沒說不同意,夜間歸家後,晚飯結束,陳修澤理所當然地進了她卧室。這還是第一次過來,之前都是在他房間中,如今,這最後一個屬于她的東西也蓋上他的章。方清芷都不知對方究竟買了多少東西,一盒套一盒,有時候兩只,有時候三只,好似永遠也用不完。柔軟的真絲也是換了一件又一件,每次都要拿出去晾曬。方清芷認為有些丢人,但陳修澤反倒很喜愛,偶爾方清芷着實愉悅夠了,他也慢慢地磨,磨到汩汩澗化作奔流瀑。方清芷已經不清楚自己對他什麽感情,倘若此時再說“對兄長的尊敬和感激”完全是笑話,她不知,也無法知,只摟住陳修澤,狠狠咬住肩膀。
方清芷趴着,陳修澤仍不睡,只點着旁側亮燈,饒有興趣地捏着她手腕,從手腕一路捏到手肘,又順着手肘往肩膀,他好似看什麽都喜歡,一路捏過去,又擡起她小臂,放在唇邊,俯身輕咬一口。
方清芷有氣無力:“難道你在記仇?”
陳修澤說:“我只記其他人的仇。”
方清芷轉過臉,她剛吃飽,現在暖融融地很舒服,仍舊趴着,任由他觸碰她的手臂。
“那你還咬我,”方清芷說,“我以為你在記恨我咬痛你。”
陳修澤微微笑了,他放下方清芷的手臂,擡手撫摸她臉頰,又探手去摸方清芷的牙,肌肉動作,連帶着他肩膀的齒痕透出薄薄的血,他只撫摸方清芷的牙齒,柔聲:“你牙齒這麽小,能咬多重?倒是你,後來是不是痛了?”
方清芷說:“不許轉移話題,還是剛才那個,你為什麽要咬我?”
“我也不知,”陳修澤搖頭,“我真不知,只是想咬。”
——很奇特的感受,無法形容,好似是下意識的動作和強烈的誘引。
先前第一次淺嘗清芷下芳澤時,陳修澤心中油然而起的,是更濃重的破壞欲,親吻的每一口,都更想吃下去——是完整地吞下去。
現在漸漸不同了,只是想淺淺咬一下,咬耳朵,咬脖頸,咬胳膊,不想拆碎她,只是想克制地、再克制地咬她。
長久趴着容易壓到胸口痛,方清芷翻個身,側躺着,漸漸困倦地閉上眼。許多專家登報談,左側卧睡損傷心髒,右側卧睡易至胃炎,仰卧容易令舌根下墜而阻礙呼吸,俯卧又壓迫柔軟……倘若照專家的話來看,那人類還是站着入睡比較好。
可見書讀多了也并非好事。
陳修澤不再鬧方清芷,想抱一抱她,又怕驚動她的好睡眠,只側躺着望她的臉,看她呼吸柔軟平順。天氣漸漸熱了,她蓋的被子早早換成薄的,覆蓋一身,短發也漸漸長長,已經能淺淺蓋住肩膀一層。
只是大約這個長度的發稍刺了她的肩膀,睡夢中的她擡手撓了撓,頓時留下紅痕。
陳修澤披衣起身,去外面拿了止癢的清涼藥膏,在掌心化開,又輕柔點塗在她剛才撓紅的位置。
這件事做的小心謹慎,為不驚擾她,陳修澤連動作都極為輕柔,貼近了塗完藥,方清芷還未醒,陳修澤笑了笑,拿沾藥的手指湊到她鼻翼下,看她睡夢中皺眉後,才移開手指。
陳修澤剛欲起身,忽而眯了眼睛。
他瞧見方清芷枕的真絲枕套下擺,似有什麽東西凸出,明顯的痕跡。真絲薄,形狀愈發明顯。
伸手觸碰,陳修澤摸到堅硬的、金屬的刀柄。
是熟悉的觸感,隔着真絲,銳利地割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