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年前

撿個傘的功夫,眼前的世界已經完全變了模樣。

以校舍為中心,四周的畫面迅速地鋪開。

樹,校園兩旁的行道樹瘋長。

人,說方言的人們,語速極快,聲音細碎湧來。

各種車輛在鳴笛,成群結隊的學生從身後路過。

商鋪迅速地亮起燈,一間接着一間地向外延伸。

小攤的油鍋在炸串串,滋啦滋啦地響,辣味沖鼻。

世界仿佛是朝着林詩蘭的臉,揭開了燒開的一口大鍋,沸騰的潮氣撲面而來。

她要吐了。

林詩蘭捂住腹部,喉頭一酸。

今晚吃的東西全部被她吐進了傘裏。

“噫!那人吐了!”

“她不是那個誰嗎?”

“嗯,一班的班長。別惹她,走吧走吧。”

學生們全部繞路,躲着她走。

虛脫的林詩蘭直起腰,伸手想從包裏拿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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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的挎包變成了現在她背上的書包,藥自然是沒有了。無奈地,她取下書包旁的保溫壺,還好,裏面還剩半壺水。

林詩蘭艱難地将自己的狼狽收拾幹淨。

她又回來了,回到小小的熱鬧的雁縣,回到她十七歲的雨季。

這樣的穿越,林詩蘭經歷得不算少,只是這次來的時機和地點太糟了。

正是放學的時間,校門口人擠人。

林詩蘭沒忘記突然在身邊消失的譚盡,她原地等了一會兒,沒見到他。于是逆着人潮,往學校裏走。

天空下着小雨,傘被她扔了。

來來往往的人太多,林詩蘭不确定她和譚盡是不是已經錯過了。

上高三時,她近視一下加深兩百度,怕挨罵,不敢跟她媽說想換眼鏡,就一直這樣忍耐着。所以,她現在戴的這副眼鏡,度數不夠,看遠的東西根本看不清。

一路走到屬于高三的樓層。在林詩蘭打算着去譚盡班裏看看時,終于發現,自己不知道他讀的哪個班。

偶爾做早操時看見他,偶爾回家時撞見他,但高三的她心裏裝了太多事情,從沒有去關注過譚盡,哪怕他跟自己是鄰居,還同校了三年。

煩躁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回家。

林詩蘭想到了。

譚盡說,他會去找她。

出了學校,林詩蘭快步往家走。

下着雨,小道泥濘。

巷子沒有路燈,她卻依然能熟練地在其中穿行。

那熟得不能再熟的街道巷弄,總算讓她有了實感:這裏是她的家鄉。

家鄉,不會告訴你要去向哪裏,但是它提醒着,你從哪裏來。

小巷的深處,有一口幹枯的水井。

井旁靠着個滿嘴黃牙的男人,臉上堆着笑。

林詩蘭路過那裏,男人親昵地喊出了她的乳名。

“芮芮,放學呢?家裏做飯了嗎?”

“告訴你媽啊,叔叔我一會兒帶點人過去,蹭兩口吃的。”

剛壓住的反胃,他的話讓惡心勁又返上來。

男人是林詩蘭爸爸的堂弟,論輩分,她該叫他一聲堂叔。她爸死後,她們經濟不好,借了他點錢。時不時家裏東西壞了、需要搬重物,她媽會去喊他幫幫忙。

可林詩蘭是真的讨厭這個堂叔。他是個老酒鬼,随時想喝酒了,就呼朋引伴地去她家喝,給他花的買酒錢是家中每個月一筆巨大開銷。更別提,他喝完酒還愛動手動腳,對人摟摟抱抱。

他叫她,林詩蘭裝作沒聽見,堂叔卻沒想讓她走。

“怎麽不理人呢?”他扯住她的書包,将她整個人拽回來,胳膊順勢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芮芮,小心我跟你媽告狀。”

“滾啊!”

林詩蘭整個人炸了毛,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到手上,朝着他的前胸重重推去。

男人沒站穩,一屁股坐倒在地。

堪堪扶住井沿,堂叔瞪着她,惡狠狠地開罵:“他媽的你敢推我?小賤蹄子,你好大膽子,今天吃錯藥了是吧!草,老子醫藥費全算你家頭上,你給我等着,看我不弄死你……”

少女一聲不吭地睨着他。

她天生好相貌,細眉杏眼,巴掌大的臉。細雨中,那雙大大的眼睛黑得像沒有瞳孔;她臉色青白,像志怪小說裏爬出的妖精鬼魅。

任憑雨滴落下,林詩蘭嘴角帶着笑意,兩眼一眨不眨。

男人被她看得有點怵,往地上吐了口痰,把沒罵完的話咽了下去。

枯井邊青苔茂盛,冒着詭異的幽灰。林詩蘭知道,不久後,她堂叔會因意外,摔死在那口井裏。

這并非詛咒,而是發生過的事實。

林詩蘭拍拍書包,重新把它背好,繼續往家走。

……

石化廠小區門口。停電動車的遮雨棚下,蹲着一個人。

林詩蘭從他面前走過,招招手。

他盯着水坑,沒有反應。

她故意往前幾步,他沒跟過來。

林詩蘭只好原路返回,站在他跟前。

那人擡眸,視線對上她的。

林詩蘭習慣了譚盡樂呵呵的模樣,彎彎的眉眼像只愛搖尾巴的小狗,嘴角的笑容陽光又傻氣。原來他不笑的時候,單眼皮是耷拉着的,襯得整張臉有了幾分疏離冷淡。

她雙手交叉,抱着胳膊,觀察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譚盡站起來,個子瞬間高了她一個頭。

手插口袋,他語氣生分:“你找我?”

林詩蘭二話沒說,掉頭就走。

她走路快得像跑,到了自家的樓梯口,腳步不停繼續往上。

腦後,用皮筋高高紮起的馬尾随着跑步晃動,勒得頭皮發緊。熱氣彌漫的雨夜,校服的領口悶而黏,紐扣被一個不落地扣到了最上面,連衣服底下的胳膊都在出汗。封閉的樓道透不進一丁點風,她的身體就像被密封在真空袋裏的棉被。

後面有人跟着跑上來,跑得比她更快。

她對身後的聲音充耳不聞,直到他強行拉住她的手。

“林詩蘭!”

為了讓她停住,譚盡的動作從牽轉成了扣。

樓梯間內,喘息聲抽幹胸膛的空氣。

十指緊扣,分不清是誰的手汗,兩人的手都變得黏糊糊的。

“我只是……”氣息尚未平穩,他的呼吸是亂的:“我、我等了你很久,只是想跟你開個玩笑……”

“誰要跟你開玩笑?”

壓抑一晚上的怨氣傾瀉而出,她聲音繃得緊緊,表情兇巴巴的。

說着話,就要把自己的手抽回來,林詩蘭的怒氣更盛:他怎麽敢來牽她?

“松開!”

他被一吼,連忙松手。

譚盡沒想到林詩蘭會氣成這樣,其實只是一個很小的玩笑,他在跟她玩。

但他不知道的事情是,林詩蘭向來不開玩笑。

她的人生沒有那麽多樂子找,沒有那麽多玩笑開。

譚盡擡頭,悄悄地偷看她。

林詩蘭站在高他兩級的臺階上。她很瘦,比大學的她瘦了好多好多。他細細一瞧,她的整圈眼眶都泛着微微的紅,不知是因為生氣、熱,還是別的緣故。

“我裝不認識你,是不是把你吓到了?讓你以為又是你一個人回來?”

“沒。你回不回來,我都随便。”

她的下巴昂着,眼神越過他,看向不知名的地方。

“我們本來也不熟。”

“哦。”

他仰頭沖她笑:“你果然是被我吓到了。”

林詩蘭懶得搭理他。

“別生氣啦,等你太久,我閑着無聊想逗逗你,下次不這樣了。”

“我也一直擔心你沒有跟我一起穿越啊。怎麽耽誤這麽久,你去了哪裏?”

“你真幼稚。”

她保持撲克臉。

不過譚盡知道,林詩蘭的狀态已經緩和了。

“過來時是在學校門口,我進學校裏找你了。”

譚盡驚奇:“你知道我在哪個班?”

她撇撇嘴:“不知道。”

他一臉傷心:“我在二班啊,你的隔壁班。林詩蘭,我們多少年的校友!多少年的鄰居!你……”

“那你了解我?”她打斷他。

“了解啊。”

譚盡忽然走上一級階梯。

她沒防備,他的手伸過來,輕輕地扯了扯她馬尾。

那兒的皮筋被他扯松了一些。

林詩蘭感到腦中的思緒“嘭——”地一聲掙開束縛,變得蓬松散亂。

如果說,剛才的牽手是要攔住她的無奈之舉。

現在的這個,是什麽?

譚盡退回先前的位置。

她對面,仍是那張人畜無害的笑臉。

仿佛無事發生。

林詩蘭第一次感到,自己目前的夥伴可能是個不簡單的人。至少,他的內心不像他一貫表現的,如此輕松随性。

大概他那一秒展露的心思細膩,讓她有了靈感,林詩蘭問他。

“譚盡,你認為是什麽讓我們沒法結束這個雨季?”

他眉頭一皺,眼睛亮亮的,蘊含些許睿智的光:“你可真是問對問題了,我有認真鑽研過這個。我認為導致如今奇怪現象的源頭,必然是……”

為了賣關子,特意停頓十秒後,他吐出三個大字。

“外星人!”

“……”

“四年前7月17日,我們縣發洪水,外星人的飛船正好飛過,把我們救了。在蘇醒之後,我們因為飛船殘餘的輻射,收獲了特殊的能力,能在每個雨季體會普通地球人體驗不到的事情。至于為什麽時間和空間能夠扭轉,這無法解釋的一切,正是外星人在研發一種宇宙全新科技。”

“……”

譚盡說得正開心,發現旁邊的人沒了。

“林詩蘭?林詩蘭,你怎麽走了啊?”

他追着她後頭,喋喋不休地輸出。

“你沒有看過科幻紀錄片嗎?科幻小說總該看過吧?宇宙這麽大,不可能只有人類一種文明,外星人肯定是存在的,所以用科幻文的套路,我們的故事完全是合理的啊!你再聽一會兒嘛,不然,我給你講講埃及金字塔?”

林詩蘭堵住自己的耳朵,恨自己一時走眼,打開了譚盡的話匣子。

這下,可有她煩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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