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創可貼

從小區到醫院,可得有一段距離。

他們一行人最快速度将呂曉蓉弄上車。譚爸爸急急忙忙出發,生怕耽誤治療時間,她有個大礙。

林詩蘭搖下車窗跟譚盡說話,譚家父子才發現小兒子沒上車的事,但也顧不上那麽多了。

“譚盡,靜靜剛剛跑了,它被踹受傷,肯定走不遠。你在小區裏找找它,把它帶寵物醫院。電動車前面筐子有雨披,你拿出來穿上。下雨騎車騎慢點,雨天路滑你注意安全。”她用最大音量沖着他喊話,不知他聽全了沒有。

林詩蘭不太放心地看着後視鏡。

鏡子裏,有個小人呆呆站在那裏。

譚子恒見弟弟像塊望妻石一樣,動也不動地把着電動車,目送他們遠去。

他忍不住轉頭對林詩蘭說:“小盡真聽你的。”

類似的話,譚叔叔也對她說過。林詩蘭并沒有把這句話往深了想,因為在她看來,譚盡一直都非常好說話。

車開到半道上,呂曉蓉稍微緩過了勁。

她人看上去依舊很虛弱,半邊身體倚着車門,她有氣無力地說:“回家吧,我沒事了,不用上醫院。”

“那怎麽行!”譚爸爸第一個出聲反對:“你都快暈倒了,可不能拿身體開玩笑。”

呂曉蓉話說得慢,卻是非常固執:“大哥,謝謝你的好意。我的身體我有數,不用去。這是以前做手術的老毛病,歇一歇就行了。”

“去吧,叔叔都送我們去了,老毛病現在也再檢查看看,剛才多嚴重啊。”林詩蘭眉頭緊皺,心高高地懸着:“醫生看了如果說沒事,我們再回家,好嗎?”

“嚴重?你也知道?我的病就是被你氣出來的。”她媽冷冷地回了她一句,又找譚爸爸說:“大哥,車往回開吧。醫院就是個讓你花錢的地兒,沒病也能給你看出病。我家有藥,我吃點藥就行。”

能說這麽一長串話,她的狀态确實是比剛被他們扶上車時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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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爸爸和林詩蘭都被呂曉蓉的話噎住了。只能譚子恒最後再勸勸她:“阿姨,你确定不去嗎?離醫院沒多少路了,去看看醫生不麻煩。”

她毫不動搖:“确定,你們前面調頭吧。”

這事鬧得,動靜這麽大。林詩蘭差點撞車,幸運地碰到譚家人熱心,他們願意幫忙,呂曉蓉還不領這份情。

回程的路,沒人說話。

車外風雨交加,車裏偶爾有幾聲林詩蘭的嘆息。

她知道回家了,她打堂叔的事、出言頂撞她媽的事,都不算完。

她心裏煩,煩她媽不願意看病,煩她媽因為自己舊疾複發。而她也不知道媽媽到底病得多重,那樣的話,她只能在無限的良心不安中,繼續過以往那種唯唯諾諾的生活。

從此以後,她媽的每一聲咳嗽、每一次呼吸不暢,都會與她的不聽話息息相關。她每一次為自己說話,每一次的不服從,都會冒着加重她媽病情的風險。

林詩蘭焦躁地啃起指甲。

骨頭滲出一股寒意,手腳都在發軟,她想吃些能夠鎮定的藥。

可,這裏不是能生病的地方。

趁車上無人注意到她的異樣,林詩蘭趕忙将視線從媽媽的車椅後背移開。

天空落下的雨水打在車窗,她試圖通過那些斑駁的水珠,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雨這麽大,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麽樣了?

林詩蘭出神地想到靜靜和盡盡。

想到這兒,仿佛靈魂游離于山林,與這片沼澤似的雨季抽離。

她俯瞰着小鎮,憶起五光十色的都市的街道,那裏的她,是21歲。

21歲,她已經快要從大學畢業,打過好幾份工,能夠自己照顧自己。那裏沒有堂叔、沒有媽媽、沒有高考,沒有成績排名表。雖然因為生病,她的生活亂糟糟的,但那畢竟是21歲。

回來雁縣,不過是17歲的情景重現,竟然能讓她如此深受其擾,如此歇斯底裏。是她太沉浸于雁縣的熟悉,卻遺忘了它的陌生。這些,都已是她的過去了。

依靠這個視角,林詩蘭心情逐漸平複。

也因這個視角,她突然意識到,譚盡是唯一一個,她真正能夠傾吐心聲的對象。

他們遭遇的一切、心中複雜的情緒,跟過去的人們說、跟未來的人們說,都不會被理解。

會懂她的,只有譚盡。

譚叔叔的轎車已經開回了他們小區。

林詩蘭伸長脖子,左顧右盼,小區門口不見譚盡和靜靜的身影。

譚叔叔直接把車,開到她們家和林詩蘭一起,将她媽送上樓。

家裏的人走了。

他們留下一室的狼藉與敞開的家門,各回各家。

呂曉蓉回裏面的小房間躺着,林詩蘭翻箱倒櫃去給她找藥。

倒了水,拿了藥,她小心翼翼地遞給她媽。

呂曉蓉用胳膊遮着眼,林詩蘭小聲喊“媽媽”,她像沒聽見。

“很不舒服嗎?媽媽,你要是人難受,起不來吃藥,我們還是……”

她媽輕笑一聲,打斷她的話。

“不舒服不是更好,我死了不是更好?我死了你就沒人管了,愛怎麽樣就怎麽樣了。”

林詩蘭垂着眼睛:“你怎麽罵我都行,吃藥吧。”

放下胳膊,呂曉蓉朝她丢了個靠枕。

“我吃不吃不關你的事。滾出去,我看到你就煩。”

“好,我走。”

在床旁,她媽伸手能碰到的地方,林詩蘭擱下藥和水。

她出了房間,打算收拾一下家裏。

一掀簾子。譚子恒居然沒離開,還在外面等着。

他沖她招手,把她領到走廊。

鄰家玉樹芝蘭的大哥哥回到了小鎮。

他站在那兒,眼神溫潤,親昵地叫着她,宛如全然沒有目睹她先前的窘況。

他邀請她:“小蘭,去我家吃飯吧。”

不容林詩蘭拒絕,他又補充。

“今天我剛回來,你怎麽也得賞個臉,替我接接風。”

“啊!”經他提醒,她才想起來:“确實是……你今天剛從外地回來,我就麻煩你們……”

“不要緊。”譚子恒笑笑,等待她回應剛才的邀請。

“那,好的,我去你家吃飯!”

林詩蘭瞥到自己沾了泥水的衣袖:“我洗個澡再過去找你。”

“嗯。”譚子恒走前,又柔聲安慰了她一句:“你媽在氣頭上,她的話你別往心裏去。”

……

譚盡回家時,天都黑了。

他的頭發被淋成了刺猬頭,把林詩蘭的電動車停進她家樓下的雨棚,他匆匆上樓找她。

他本以為在醫院的呂曉蓉,正自己坐在家裏吃飯。

譚盡把小土狗往背後一揣,敲門:“阿姨,我找林詩蘭。”

呂曉蓉給了他個白眼:“你找她,我還想找她呢。不知道死哪兒去了,越大越不聽話。”

譚盡默默退出她家。

他跑回自己家,想問問他爸和他哥知不知道林詩蘭上哪兒了。

一進門,也不用問了。

他找的人就坐在他家的沙發。

譚子恒的手按在林詩蘭的額頭。

她罕見地披散着長發,低着頭,表情順從。

譚子恒的視線緊緊地黏在她的臉龐。

而她遷就着他手的姿勢,微微地身體前傾。

“你們在幹嘛?”譚盡出聲打碎客廳裏美好的氛圍。

他們動作一致,同時将目光投向了他。

譚子恒松開手,露出對面額頭上的一塊創可貼。

“小盡回來啦?”

他哥起身,自然地跟他打招呼。

“我在幫小蘭貼創可貼,她的頭被她媽打破了。”

這個解釋卻并沒有讓譚盡戒備的肌肉放松。

他無表情的時候,整張臉會透出一種有距離感的冷淡。

譚盡将小土狗放到地上,穿着狗雨衣的靜靜一瘸一拐地跑向它的主人。

“它有雨衣,你怎麽自己淋濕了?”林詩蘭抱起狗狗,又抽了紙巾,想給他。

譚盡沒接她的紙,自己去抽了幾張擦頭發:“寵物店沒有賣人的雨衣。”

見他的衣服都能擰出水,她心中愧疚:“我跟你說,電動車前面有雨衣。你沒聽見嗎?”

“沒聽見。”他丢了紙。

林詩蘭看他似乎打算回自己房間,随口找了個話題叫住他。

“醫生怎麽說的?靜靜還好嗎?”

譚盡停住腳步。

“還好嗎?”

他回頭,漆黑的眼眸掃過她的額角。

“你都不要你的狗了,林詩蘭。”

語調冷得掉渣,他列數她的罪狀。

“你的狗在小區被雨淋,淋成落湯雞。你的狗受傷,傷得很重。它沒有你,很不開心、很無助,很可憐。你都不要小狗了,還問它做什麽?”

一字一句,他告訴她。

“你要是,不想讓它做你的小狗,一開始就不要對它好。”

林詩蘭望着他。

他們的距離不過一米。

她望進他的眼睛,細細地看,卻看不穿他眼裏的東西。

于是,再往他的方向,邁出一步。

譚盡在她的腳步落地之前,飛快地逃走了。

房間門“砰”地關上。

他落了鎖,不讓外面的人找他。

靜靜渾身幹燥,肚皮鼓鼓,傷口也包紮的完好。

小土狗并不知道自己在走丢時,承受了莫大委屈;也不知道主人為什麽一直愛憐地注視自己,輕輕地一下一下摸自己的腦袋。

小土狗快樂地享受着撫摸,躺在主人懷裏搖尾巴。

今晚有好吃的,它聞到了。小狗沒心沒肺地吐着舌頭哈着氣,什麽都不用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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