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留年

天色全暗,弦月鑽入雲中不出,幾枚寶珠散發出緩和的光芒,照不明偌大千仞峰。

地上升起四十九枚木樁,木樁可随意升降高底,移動位置,最高可達十丈,是千仞峰的弟平日修行步法所用的“詭樁陣”。

眼下這批木樁的高度約為三尺,看起來不算高,但對現在站在上面的人來說,這高度就委實吓人了。

“小師妹……你慢點兒,小心腳下……”

千仞峰的師兄們在木樁四周圍着一圈,心驚膽顫地瞅着木樁上的人,果不其然,一個“下”字還沒落地,木樁上的人一腳踩空,啪一聲落到堅硬的地面上,四周的師兄們跟着倒抽口氣,不約而同伸出雙手,似乎想要接住摔下的人,卻礙于鎮在高處虎視眈眈的江鋒而不敢上前。

這已經是雲繁不知道第幾次從木樁上摔下來了,三尺的高度快趕上她現在的身高,天色太暗,木樁的位置本就看不清晰,再加上這樁陣詭異,樁柱不止會随意挪動,還忽高忽低,哪怕挪動和升降的幅度都很小,可差之毫厘謬以千裏,角度又極為刁鑽,對如今的她來說,要想用剛學半天的浮滄步走完樁陣,是件很艱難的事。

“怎麽?你們心疼她?要不替她上去走走?”高處傳來嘲諷聲,江鋒端坐高臺,冷眼旁觀着地面情況,看着雲繁一次又一次從木樁摔下。

“你不是說學會浮滄步了,怎麽連最簡單的詭樁都過不去?兩樁都走不到,也算學會?腿腳無力,下盤不穩,身如弱柳迎風擺,還想修行浮滄步?本座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罵完徒弟,江鋒又罵雲繁,冷臉看着她從地上爬起,垂頭揉搓着膝蓋小腿,想來不知哪裏摔傷了。

雖然施了法術暗暗護着孩子的骨頭,但也僅僅只是保她不會摔成內傷,她該受的皮肉之苦,一點也沒少。

“怎麽?這就要哭?浮滄山可不收你這樣的奶娃娃,你也莫仗留年寵溺,便想着日後能在仙門享福。道祖一脈傳承事關重大,你身為留年弟子,自也要替師門增光出力,日常修行不可廢,這僅僅只是個開始,以後還有得你苦。”江鋒絲毫不為所動,一張臉繃得死緊。

已經摔了十幾次,他覺得這小娃娃差不多要嚎啕大哭了。

雲繁跺跺腳,擡頭:“多謝江叔叔教誨,我會謹記于心。”

目光澄明,并無淚水盈于眶中。

江鋒繃不住,轉頭望向垂立身側的大弟子,用眼神說話——她怎麽還不哭?哭了他就可以順其自然給她個臺階下了?再這樣下去,兩個時辰夠她摔個百八十回!

千仞峰的大弟子名喚蘇長晏,深得江鋒之心,見狀開口:“師尊,小師妹大傷初愈,又才剛學浮滄步,那頭還有七日功課待補齊,今日這番指點已夠她領受,不如就今日就到此為止……”

蘇長晏話音未落,便聽衆師弟又發出陣噓聲,卻是雲繁再度登上樁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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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孩子……也是倔強。

雲繁在樁柱上站定,心中無數念頭閃過,正瘋狂揣測詭樁變化。往複試了幾次,樁柱的變化規律已被她掌握得差不多。她閉眼在腦中很快過了一遍浮滄步法,倏地睜眼躍出……

一步,兩步,三步,小小的身影在細樁上跳躍,動作不算快,但每一步都算得準,看得底下的師兄睜大眼,忍不住替她喝彩:“小師妹厲害!”

眼見跳過五根樁柱,她越來越熟練,可到第六根樁柱時,樁柱沒有升降亦無挪動,而是忽然震晃起來。這一下來得突然,她走的勢頭又正猛,竟被樁柱震飛。

衆人大驚,幾聲呼喊脫口而出:“小師妹!”

雲繁已遠遠飛出,重重墜地,發出的聲響似砸在衆人心頭一般,衆人呼啦一下圍到她身邊,便連江鋒也險些沒忍住站起。平日裏千仞峰的大老爺們兒練功也沒少摔,比這更狠更重的都有,但今日摔下來的卻是個面團似的小女娃,如何能和他們這些皮糙肉厚的男人相比,是以個個都替她懸起心,竟比自己摔下來還要擔心。

痛!五髒六腑都要被震碎的感覺,但也很刺激。雲繁大口喘息,低垂的眉眼間閃過幽光。千仞峰的詭樁果然有趣,勾起她的征服欲來。如果說樁柱前面的變化考驗的是速度與預判,那麽剛才考驗的就是她的穩定與力量。

“師尊,小師妹這是觸發了詭樁第二重機關。”蘇長晏蹙眉回道。

“夠了。”江鋒如何看不出?他也沒想到這孩子有能看出詭樁變化的悟性,但到底實力不足,哪怕是難度調整到最低,她依舊沒有勝算,只會越摔越慘。

思及此,江鋒當即站起,臉色難看道,“仗着有幾分小聰明,沒學走先學跑,你既這麽能耐,這七日間落下的功課,雙倍交上來。”

他冷冷抛下一語後轉身,緊繃的神色終于松懈,用力揪了下胡子,唇嗫嚅着,似乎暗暗咒罵什麽。剛才她摔的那一下,就連他也忍不住心髒抽了抽,實在是看不下去。

原想讓她吃疼知難而退,但如今看來,他是給自己找了個難題。

“長晏,你說這豆丁大的孩子,怎麽如此固執?只要她願意知難而退,為師自會讓她進入外門,命人好生照顧。大家各退一步,豈不是兩全其美之事,何必呢?”一邊甩袖離去,江鋒一邊朝着大弟子抱怨。

蘇長晏回眸看了眼新入門的小姑娘,道:“許是因為她和蕭師兄一樣脾性吧。”

江鋒腳步忽頓,喃道:“‘丹田自種留年藥,玄谷長生續命芝’……”

這是蕭留年名字的由來,他幼時體弱多病,被斷言活不到及冠,是以父母為他取此名字,盼他長生。

被道祖帶到浮滄山時,他病得只剩一口氣,連下床都困難。

晃眼兩百多年,誰都沒想到,他會成為浮滄山第二代弟子裏最出衆的修士。

————

江鋒一走,詭樁陣也随之消失。師兄們沖到雲繁身邊,七嘴八舌地将她扶起。

她看了眼空蕩蕩的地面,有些不甘心,只要多給她一點時間,她有把握可以闖過詭樁陣。不過凡事不可一蹴而就的道理她還懂的,修行尤忌心浮氣躁,需得循序漸進。

如此想着,她情緒漸平。

“師尊也真是的,如此為難一個孩子。”圍在雲繁身邊的一位師兄忍不住替她打起抱不平來。

“林師弟,慎言。”另一位年長些的師兄輕斥一句,又朝雲繁溫言道,“小師妹,今晚就練到這裏吧,我送你回去,你好好休息,我這裏有些傷藥,你回去以後記得抹。”

說話間,他取出一只青瓷瓶贈予雲繁,雲繁道謝接下,卻并沒急着離開,轉着眼珠子左顧右盼打量千仞峰的演武場。偌大場地上,擺着好些兵器架子與機關法陣,甚至還有潺潺流水聲傳來,非同尋常的氣息萦繞四周。

這趟千仞峰并沒白來,經由詭樁她對浮滄步有了些心得,眼下又打起其他東西的主意來。

“小師妹可是好奇咱們這千仞峰?要不師兄我帶你逛逛?”先前替他打抱不平的林師兄見她眼珠滴溜直轉,便笑道。

這提議正隧雲繁心意,她一瘸一拐地朝前走去,滿目好奇地東張西望,幾位師兄更覺她可愛,便簇擁在側,由着她随意走動。

沒走多久,她在一條河流旁停下。先前聽到的潺潺水聲,就從這河中傳來。河道不寬,是後天所鑿,繞着演武場一周,河水碧透,源頭不知在何處。

雲繁站在河邊不動,只覺河水在月光之下泛着鱗光,湧動着一股古怪的氣息。

“此乃浮海之水,從滄雲浮海上流下。”林師兄見她好奇,便主動介紹起來,“要說它的神奇之處……小師妹!”

可惜他話音沒落,身邊的小姑娘已經一步踏進河中,惹來師兄弟幾人的驚呼。

水中一股陰柔氣勁如同巨掌推來,仿似有強修蟄伏水中偷襲般,險些激得雲繁下意識出招,所幸她反應很快,收住心神,任由這股力量襲來。

啪——

水花飛濺,雲繁還沒站穩就已摔在河裏,渾身濕透。林師兄随既一拍腦門道:“小師妹,這不是普通的水,不能用來玩耍!乃是我千仞峰修行的至寶。”

雲繁半眯眼眸,她已經感受到這水的厲害之處了。

“這是我們用來固身鍛骨的千手河,河中自帶千手纏勁,會随修行者的情況變化強弱。”另有一位師兄解釋道。

所有進入千仞峰的弟子,都要接受千手河的錘煉,經歷在河中從站穩到行走再到奔跑整個修行過程,并且持續終生。

“師兄,江叔叔答應過我,每天有一個時辰可以在千仞峰修行,現在時間沒到,我可以在這河裏站一會嗎?”雲繁已從河中被人撈上岸邊,頂着濕漉漉的衣發問道。

千仞峰的師兄們面面相觑起來,她便又道:“江叔叔說我腿腳無力,如果我在水裏可以站穩,那在木樁上就不會輕易摔下來了,對嗎?”

理論上,是這樣沒錯。

師兄們瞧着面團般的小姑娘,一陣無話。他們不說話,雲繁便視作默許,再度跨進河中,還沒站過一個呼吸,又摔在水裏。

如此往複了數次,靜默的衆人間忽有人開口:“小師妹都這般努力,咱們師兄弟幾人沒道理不如她,來吧,一起陪小師妹練練。”

語畢那人便跳入河中,此番言行不啻點燃少年熱血,衆師兄接二連三飛進河中修行起來。

“小師妹想練多久就練多久,師尊要是怪罪下來,我替你頂着!”林師兄更朗聲道。

這廂衆人修行得起勁,那廂早早有人将此事禀報到甩袖離去的江鋒耳中。

“胡鬧!”江鋒一掌拍在石案上,“千手河是讓他們這樣糟蹋的嗎?不自量力!”

見師尊動怒,蘇長晏拱手道:“師尊莫怒,弟子這就前去讓師兄們散開,再送小師妹回去。”

語畢他便要離去,可轉身之際卻又被叫住。

“且慢。”江鋒已落回原座,神色不明,只道,“随他們去吧,本座倒要看看,她能練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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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星沉,這一夜時間過得很快。

雲繁直至精疲力竭,才從河裏出來,拖着疲憊的步伐往回走。現在的身體情況真是糟透了,沒有修為就算了,連耐力都不足,才練了這點時間,就已經到達極限。

“小師妹,準備好了嗎?我送你回去。”千仞峰的師兄目露憐惜問道。

雲繁剛要點頭,便聽身後傳來熟悉聲音。

“不勞煩師弟,我送她回去吧。”

雲繁聞聲倏地轉頭,果見蕭留年站在身後,也不知他是幾時來的。

蕭留年已經在千仞峰暗觀了許久,從她踏上千仞峰起,他就跟來了。

今夜種種,他皆看在眼中。

作者有話說:

丹田自種留年藥,玄谷長生續命芝。

世上漫忙兼漫走,不知求己更求誰。

——《修仙詞》唐,施肩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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