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萬物生靈

糖尾動物園散發着動物的糞便和廢水的混合味,動物們的籠舍也都很小,隔着生鏽的鐵栅欄,能看到裏面的水泥地上都是常年累積的糞便和食物殘渣的黑泥,便都是潮濕的,牆壁也難免發黴。

聽到有人來的聲音,動物們大都靠近了欄杆,好奇地往外面看。

師太有些不好意思:“我雖然年紀大了,但每天也都有認真打掃,不知道這個味道……”

桑漁安慰她:“沒有設備,人工打掃得再認真,也難免有味道的,動物消化道內殘餘的物質會揮發臭味,而且早年的設計考慮到動物保暖,通風差,味道就會難聞。”

鎮長也道:“師太你就放心吧,這次的項目也會更換動物園的基礎設備,籠舍都會重修的,什麽通風、污水、臭味都會搞好的。”

“現在沒有多少動物了。”師太的聲音有些低落,“我老了,他們也老了,福珠珠是以前那只很出名的七條腿殘疾小豬,活了 14 歲去世了,松松是一只小松鼠,它被高壓電線電傷了腿,被人送到園子裏,只活了 5 歲,芝麻是一條蟒蛇,現在去了山洲動物園,石頭是一只猕猴,一直陪着我,我得養它老,它不僅年紀大了,品種也普通,去了大動物園肯定沒人照顧它,要是有人欺負它,可怎麽辦?”

桑漁他們跟着師太走過一個又一個的籠舍,比起動物園,更像一個家禽養殖場,都是飛來飛去的母雞、鴨子,還有豪豬和一直跑的小土狗們。

一只孔雀撲棱了兩下,沖向了桑漁,桑漁吓了一跳,結果,它在她面前開了屏。

衆人大笑。

師太抓住一只亂跑的母雞,慢慢說:“我也知道味道臭,政府也讓我關掉動物園,不是我不肯配合,我是心疼,它們年輕的時候都賣力賺過錢的,人不能沒有良心,動物很單純的。”

桑漁看過資料,環保局一直收到周邊村民的投訴,味道臭,污染嚴重,兩年前就想讓師太關掉園子,也有考慮過執法隊強制執行,但是,大家都想找出一個更好的解決辦法。

師太對這些動物付出了真心。

她笑:“它們都很乖的,吃的不多,現在沒有游客了,正好跟我一樣養老。”

她把自己的存款和庵子的香火錢都花在了這些動物上,好在還有一些愛心人士的捐贈,才能勉強維持動物園的基本運轉,她每天負責打掃籠舍、鋤糞便、喂養動物,這幾年把大型動物都賣給了山洲動物園,她留下了老弱病殘,又斷斷續續收養了一些流浪動物。

早年政府想讓山洲動物園接管這些動物,但是師太不放心。

而改造糖尾動物園,又是一個不小的項目,得拉人投資,又得吸引游客,扶持糖尾經濟,今年終于開啓了項目,幾方聯動,糖尾鎮的華僑投資,扶貧辦牽頭讓村委會負責組織,試圖重啓糖尾公園的千禧年輝煌。

負責人說:“咱們啊,打的就是一個情懷,糖尾去年也在搞農家樂旅游,附近有漂流、采摘果園、釣魚的,再順便看看老動物園嘛,就是這個臭味,這個污水得好好搞。”

桑漁要去看化糞池和污水泵站加藥裝置、控制櫃的設施,幾人路過了一只矮腳馬的籠舍,一身棕色的毛,小小的,很可愛,它看見師太,就探出頭來,搖頭晃腦的,要讓師太摸它的腦袋。

桑漁看見它的前腿,是一截義肢。

“別看它小,它比你們都大,33 歲了,小小老家夥。”師太笑着說:“我都老了,根本沒想動物園怎麽再輝煌,就想他們健健康康,前面有只 30 歲的火烈鳥,沒腿,飛不起來。”

葉子博跟在後面拿相機拍設備的照片,阮漫漫則是負責記錄。

夏桑漁對設備做了基礎的檢查,發現因為沒人維護,基本都不能運行了,籠舍的污水也根本達不到排放标準,要先取水樣回去測試水質情況,處理量和設計規模又是多少。

她讓葉子博去問設施承接方的改造目标:“你跟漫漫一起去吧,問他們最後會建多少籠舍,每間日均沖洗量設備出水多少升,預計園區游客最高峰是多少,還有人工湖取水樣。”

謝駿見夏桑漁踩着雨靴,披着雨衣,戴上安全帽,下了黑漆漆的污水坑,設備的地面沉澱着黑泥,厚厚的一層,臭氣撲鼻,她在查看設備。

謝駿也是桑漁的小學同學,他自己當獸醫的,工作環境也沒比這好多少,只是,他看着白皙的桑漁弄得髒兮兮的,不免唏噓。

他的肩膀撞了一下身旁的商陸:“你從國外回來,是不是很難适應今天這髒臭環境?聽說你之前在高端私立醫院工作,早上謝謝你了,幫我來看石頭的牙齒,國內幾乎沒有動物牙醫,也就幾個大城市有動物齒科研究中心,咱們山洲,想都別想。”

商陸笑了一下:“不是幫你。”

謝駿根本不信:“難道你幫夏桑漁啊?你們都多久沒聯系了。”他沒當一回事,“我就是沒搞懂桑漁,她人漂亮,學歷高,想找個什麽工作不容易啊,非要來做這個,髒臭窮,第一次見她這樣,我還有點女神隕落的失落感,他們都說,讀書再高又怎麽樣,現在還不是三千工資,吃住家裏混日子。”

商陸臉上表情沒有多大變化,語氣卻淡了一些:“你失落什麽?”

“啊?”謝駿沒明白。

然後,他就聽到商陸對他開炮:“她能幹三千的活,也能賺三千萬,你一個一輩子都得幹一百塊給母牛接生的人,失落什麽呢?”

謝駿委屈得都要掉小珍珠了:“商陸,你你你……怎麽這樣?我給母牛接生的時候,你你你還鼓勵我,還給我發了《萬物既偉大又渺小》的書,告訴我農村獸醫的治愈和溫馨,我還給你發了剛出生小牛犢亮晶晶的眼睛,你說很感動,原來你都是騙我的!你這個萬惡的資本主義走狗牙醫。”

商陸卻沒再理他,還把兩人撐着的傘拿走了,讓他淋雨。

謝駿去看商陸,見他已經走到了泥坑邊上,他說:“夏桑漁。”

他叫她的名字,總是連名帶姓的。

“我拉你。”

桑漁戴着紅色的安全帽,外面又挂着雨衣的帽檐,雨水打濕了她的碎發,濕漉漉地粘在了臉頰上,她狼狽地裹着黑色雨衣,淌着過大的雨靴,把手伸到了商陸的手上,她擡起頭,朝着他笑,睫毛上挂着雨珠,鼻頭微紅。

她是天生的白皮,因為冷,反倒顯得越發亮。

謝駿從學生時代就知道桑漁有多好看了,但是,他剛說完為女神失落,這一瞬間,卻覺得她比以前更漂亮。

下午三點多,幾人才從糖尾動物園離開,下山的時候,桑漁看到了半山公園裏荒廢的鬼屋,以前門票 10 元一張。

謝駿說他小時候有多害怕裏面披頭散發的閻王爺。

桑漁剛剛都聽到了謝駿在背後說她,她笑了一下:“你這種專門說人壞話的,是該害怕的。”

謝駿心虛:“我是覺得,你可以有更好的出路啊。”

夏桑漁笑:“我還覺得你可以開個寵物醫院呢。”

謝駿:“……”

商陸語氣淡淡:“有夢想當然是好事,但也要懂得什麽時候醒來,來看看真實的世界。”

“當一個年輕人苦讀五年之後,迎接他們的熱忱與知識的,只是一個冷漠的世界。”

桑漁接着說:“能找到一個工作就該偷笑了,謝獸醫。”

謝駿:“請 call me,謝醫生。”

桑漁不久前才看的劇版《萬物生靈》,去年看的原著,她也喜歡這兩句話,簡直就是選了天坑專業的人的萬能心靈雞湯。

師太站在山腳跟他們告別,一只小黃狗也跟着她屁股後面,搖着尾巴下山了,她們身後的半山上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庵子,上個世紀收養過好多被抛棄的女嬰,送她們上學。

桑漁忽然有一種,她們停留在了那些令她懷念的舊時光裏的溫暖感。

謝駿說:“師太,我過幾天再來給動物們檢查。”

這些動物因為年邁殘疾,也因為身處在不達标的籠舍中,多數患有呼吸道、消化道的小毛病。

謝駿把自己的桑塔納鑰匙給了葉子博,讓他開車送阮漫漫,自己則和商陸一頭鑽進了桑漁開的車裏。

桑漁覺得自己會被夏桑純追着砍,他們三個人雖然都換了鞋子,脫了衣服,但身上的那股臭味并沒有消散,在車內悶得有些難受。

她開了窗通風。

謝駿還在想今天那只矮腳馬和火烈鳥:“矮腳馬的前肢被游客騎坐骨折無法修複,才做義肢,這骨折……火烈鳥是被人工污染的水腐蝕了腿……”

他低頭就打開搜索軟件,百度治病。

桑漁默了默:“你別讓師太知道,謝獸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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