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秦遇之幸

“……夫寵而不驕,驕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者,鮮矣。且夫賤妨貴……”【注1】

乙班裏傳來譚秀才不疾不徐的聲音,抑揚頓挫,咬字清晰。

秦遇握着筆,一邊跟着默讀,一邊給生僻字注拼音。

待夫子把文章讀完一遍後,就開始講解意思。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夫子講完課後,令衆人溫習,他則挨個來抽查,內容或許是近兩日學過的,也可能是一個月乃至半年前學的。

每當這個時候,衆人的神經都不受控制地繃緊了,這比夫子把他們陸續叫去書房考校,還叫人懼怕。

趙錦堂和秦懷銘放在桌下的腿都在微微顫抖。

秦遇呼出口氣,放平心态,夫子沒過來之前,他按照自己的節奏溫習。

譚秀才走到秦懷銘身邊,居高臨下道:“侍坐于君子。”

秦懷銘頭皮發麻,哆嗦着背下去:“侍坐于君子,君子欠伸,撰杖…杖屦,視日蚤莫,侍坐者請出矣。侍坐于君子,君子…問…更端……則……則起而…對……”【注2】

他背的磕磕絆絆,譚秀才的臉色随着他的背誦也越發黑沉。

其他人大氣不敢出。

趙錦堂握緊了書頁,鼻尖上都浸出了汗珠,當他看到視野中出現灰色的衣擺時,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孝子不服闇,不登危。”

趙錦堂心裏一喜,這一段秦遇特地給他講過,他會!

譚秀才:“背誦前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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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錦堂眼角飛揚的弧度頓住,前、前面的。

他好一會兒思量後,才支支吾吾開口:“為人子者,居不主奧……”

譚秀才捋着胡子,面上看不出喜怒。

趙錦堂之後是劉文杬,他的情況比其他人好許多,背誦流利,文章釋義也答得上來。夫子誇了一句,劉文杬藏不住得意,自以為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秦遇,眼裏俱是不屑。

秦遇:………

其他人都抽查完了,最後才輪到秦遇。

譚秀才:“入戶奉扃,視瞻毋回。”

他沒有特意言明背前面的,秦遇就順着往後背誦了:“戶開亦開,戶阖亦阖,有後入者……毋側聽,毋噭應,毋淫視……”【注3】

他悄悄擡眸,打量了一眼譚秀才的臉色,對方沒制止,他只好繼續背下去。

然後就背完了。

班裏落針可聞,其他人不知何時悄悄豎起了耳朵。

譚秀才沉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何解。”【注4】

秦遇順着字面意思講述了一遍,但譚秀才眉頭緊蹙,并不見松展。

他抿了抿唇:“仁愛是所有人都可以擁有的,沒有階級之分。君子言【有均無上,亦無下】,在擁有仁愛的人心裏,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無小我,存大我,我為人人,人人為我。這是其一。”

“然而仁愛的實踐路艱而遠,需以禮規範,自省自律,即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此為其二。”

頓了頓,秦遇欲言又止。

譚秀才:“繼續。”

秦遇遲疑道:“聖人言,君子不器。意為人的價值是很高的,要以人為本,不要将其當做一個廉價的工具。此為其三。”【注5】

譚秀才沒有評價,“摽有梅,其實七兮。”

秦遇:“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注6】

譚秀才:“胡能有定?報我不述。”

秦遇卡了一下,這是《詩經·日月》最後兩句。夫子如此,便是要他背誦前面的了。

“日居月諸,照臨下土。乃如之人兮……”

其他人的面色幾番變化,從憐憫到驚訝,最後再到佩服,其中還夾雜着微妙的不甘,可謂複雜極了。

若秦遇只會背死書也就罷了,可是連理解都比他們深刻許多。

眨眼到了晌午,譚秀才的臉色終于歸為平和,俯視着秦遇,淡淡道:“差強人意,平日不可懈怠,還需努力。學習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秦遇恭敬道:“學生謹記夫子教導。”

譚秀才“嗯”了一聲,負手緩緩離去。

待夫子走遠了,剛剛還老實安分的人立刻過來圍住秦遇。不外乎就是誇他厲害的,任憑夫子怎麽考,他都回答得上來。

秦遇笑笑,沒有多言。這個時候說什麽都不好。

他若順着其他人的話說,有驕傲自大之嫌。他若保持謙虛,難免又讓人覺得虛僞。

既然怎麽說都是錯,那保持沉默就是最好的方式。

事實證明,他這般做法是對的,其他人說了一會兒,見他沒接茬,識趣地散去了。

秦懷銘和趙錦堂拉着秦遇往外走,兩人比秦遇還激動,一人一句恨不得把他誇上天。

秦遇臉色微紅:“你們再誇下去,就羞煞我了。”

“我們說的是實話嘛。”趙錦堂嘻嘻笑:“行啦行啦,我們不說了。”

秦懷銘低聲道:“遇弟,按照你現在的學習進度,我估摸着翻年後,你應該能升甲班了。”

趙錦堂羨慕壞了:“也不知道我什麽時候才能升甲班。”

秦遇看向他,真誠道:“很快就會的。你把那些話本都收起來,不要浪費精力。”

趙錦堂眼神飄忽:“我哪有,我沒看了。”

對上秦遇和秦懷銘懷疑的目光,他急了:“真的。你們不知道。趙錦州那個臭小子,他告我狀,我爹娘現在管我管得可嚴了,還縮減了我的零用錢。”

秦遇和秦懷銘低頭忍笑。

趙錦堂大倒苦水,那架勢仿佛趙錦州在這裏,兩兄弟就能立刻幹一架。

然而秦遇和秦懷銘知道,趙錦堂只是嘴巴說說,其實趙錦堂很疼他弟弟,不然趙錦州也不敢跟他玩鬧。

閑話的時間總是很快,三人分別,各回各家。

秦遇進到後院,小毛驢疊聲的叫起來。

張氏忍俊不禁:“這驢子挺通人性,半天不見它哼哼,你一回來它就叫個沒完。”

秦遇樂了:“是嗎。”

午飯後,他拿了兩根胡蘿蔔走過去,小毛驢叫得更歡了,秦遇把胡蘿蔔喂它,順了順它的毛。發現有一小塊地方的毛發打結了,他轉身拿了塊帕子,用溫水浸濕再擰幹,給它擦掉,重新捋順。

小毛驢把胡蘿蔔吃完了,忽然蹭過來,秦遇沒防備,讓它蹭了個趔趄。

小毛驢揚着腦袋,眯着眼睛,露出整齊的牙齒,恩昂的叫出來。再傻也知道這小家夥在笑他了。

秦遇啼笑皆非,揉了一把驢腦袋,才往外走。

或許是這次夫子抽查,他表現不錯,劉文杬有一段時間沒找他麻煩。

然而不等他松口氣,這小子抽瘋似的變本加厲,還放出狠話,讓他別得意,最後一定會超過他。

秦遇無力吐槽,寒風中,他騎着小毛驢前往殊安寺。

說來不好意思,他會騎驢還是住持教的,他最開始有些怕,但是毛驢很親他,幾乎沒費什麽功夫就上手了。

他牽着驢子熟門熟路去了寺廟後院,住持在看經書。看到他了,起身過來,摸了摸小毛驢的腦袋。

秦遇心想這小東西還真招人喜歡。

“早上下了小雨,這會兒又濕又冷,難為你還跑過來。”

秦遇笑道:“既是約定好的,豈能因為寒意失約。”

住持是位有大智慧的人,秦遇很榮幸自己能夠跟着他學東西。雖然住持并不承認他教了秦遇什麽。

他們進了禪房,小毛驢也被允許進去。用住持的話來說,萬物有靈,既有庇寒之所,何必讓其受冷。

秦遇對住持敬佩更深,對比之下大感慚愧。是以每次跟住持交流一番,他回去面對劉文杬都特別的平靜。

落座後,秦遇才看到住持剛才看的是《金剛經》。

沒多久,禪房裏就傳來一道講解經文的低沉不失溫和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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