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芃芃連拖帶拽地将姬殊帶回了自己的院子。

屋子裏只有一張她睡的小床,芃芃抱來一堆燒火稻草給他墊墊,又打來一盆幹淨的水給他擦臉。

趁着芃芃給他擦臉的功夫,姬殊打量了一下小姑娘如今所住的地方。

一開始,他還在猜測芃芃是否只是公儀府上某個仆役的孩子,但仆役的孩子是不會有單獨一個小院子住的,所以這小姑娘十有八九真的是公儀家的血脈。

只不過這血脈顯然含金量不高,否則也不會分配到這樣的住處。

從破了洞的窗棂往外看去,院子裏的臭水塘飄着枯葉,旁邊一顆芭蕉樹蔫頭耷腦,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而內屋更是牆壁斑駁,梁木被蛀,床上的被子打了七八個補丁,他們宗門的外門弟子住得都比這兒好。

不僅如此,這巴掌大的小屋裏還堆滿了不知從哪裏撿回來的破爛。

裂了口的小綠瓶,缺了角的便宜玉佩,還有一堆灰撲撲的舊書,都被人珍惜擦拭後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櫃子上。

……難不成撿垃圾是她的興趣愛好嗎?

但想到自己現在的處境,姬殊決定忽略這個猜測。

他看向一旁擰帕子的小姑娘。

“你叫什麽名字?”

芃芃擡頭粲然一笑:

“公儀芃,姐姐可以叫我芃芃。”

他又問:“你為何一個人住在這個小院?你父母呢?”

“我沒有父母。”

和他的猜測差不多。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提起這種話題,這個五歲的小姑娘卻始終很平靜,沒有任何他想象中可能會出現的委屈難過。

“你……”

“姐姐不用擔心,我不會哭的。”

仿佛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杏眼圓圓的小姑娘嚴肅道:

“因為我很強!”

話本裏那些日後必成大器的主角都是沒有父母的,所以她才沒有父母,這有什麽好哭的?

這說明她以後會變得很厲害!

至少比公儀府上那些受了傷只會找爹媽哭的小孩子厲害多了!

然而身為正常人的姬殊并不能理解芃芃的神奇腦回路,他只是在心裏确定了這小姑娘的腦子好像真的有點怪。

“少主少主,我回來了——!”

鳥雀振翅聲在窗外由遠及近響起,姬殊循聲看去,一只孔雀藍的山雀從窗外飛入,它飛得肉眼可見地費力,仿佛稍慢一些,它的小翅膀就要負擔不起圓潤的肚腩而墜落。

姬殊眯起了眼。

會說話,是只靈妖嗎?

蹲在芃芃頭頂的靈妖也在用它那雙豆豆眼打量姬殊。

該怎麽形容這個人的長相呢?

小山雀從它貧瘠的腦子裏扒拉了半天,也沒找出一個合适的形容詞,只覺得當它看清這人長相的時候,整個小破屋子都被他照亮了幾分。

可惜,卿本佳人,奈何是賊,一看這打扮就是修真界的臭修士,晦氣!

“少主,您平時撿小破爛回來也就罷了,現在怎麽連半死不活的人也撿啊?”

芃芃認真争辯:“秋秋,你不可以說我撿的都是小破爛,我撿的明明都是有用的寶貝。”

叫秋秋的靈妖歪歪頭:

“那個裂口的小破瓶難道不是破爛?”

芃芃一臉神神叨叨:

“那不是普通的瓶子,等它吸取了天地精華之後,就會出現神奇的綠液,滴一滴就能催熟靈草!”

“那個缺角的便宜玉佩?”

“憑我的直覺,我覺得裏面肯定藏了一個很大很大的空間,有靈泉有靈田的那種!”

“……那那些你從草叢裏随便撿的舊書?”

芃芃震驚:“怎麽能說是随便撿的呢!那可是從懸崖下撿的!懸崖下呢!”

“……”

“……”

聽到這裏,姬殊總算明白這小姑娘與衆不同的腦回路是怎麽回事了。

一言以蔽之——

話本看太多了。

仿佛是從秋秋無語凝噎的豆豆眼中讀出了質疑,芃芃将自己撿的那堆小破爛抱到姬殊面前尋求認同。

“雖然現在它們看上去很普通,不過,萬一以後會變成了不起的寶貝呢?姐姐你見多識廣,修真界肯定有這樣的厲害法器對吧?”

不,厲害法器之所以厲害,是因為它們大部分生來就已經很厲害了。

但姬殊對上小姑娘無比期待的目光,默默将這句話咽了回去。

算了,哪個修仙之人在剛剛步入仙途時沒有幻想過奇遇呢?

就像很多年前,宗門在易子而食的人間饑荒中救了他時,還是個小男孩的姬殊也以為是天上仙人下凡救世,連師兄遞給他的一顆辟谷丹,他都誠惶誠恐地雙手接過,以為是什麽長生不老的仙丹。

後來邁入仙途,才知人道渺渺,仙道茫茫,哪裏有那麽多話本裏的奇遇?

比起奇遇,更多的是欲望,是怨憎,是求不得,是生死別離。

“……可能吧。”姬殊含糊其詞。

小姑娘的眼睛瞬間更亮了,轉頭得意地跟一旁的小肥啾炫耀:

“你看你看!人家修士姐姐都說有了!”

小肥啾一雙豆豆眼瞪得溜圓,顯然半信半疑。

“——但我确定你撿的那些剩菜剩飯必定不是什麽寶貝。”

姬殊看向桌上那堆散發出冷膩味道的剩菜,無情地開口:

“拿出去,倒掉。”

芃芃大驚失色,護食地一把抱住:

“不行!人挨餓,就會死!”

“……不會餓死你的。”姬殊從芥子袋中取出了一個白瓷瓶子,“這是辟谷丹,吃這個就不會餓了。”

辟谷丹對于有錢修士來說不過是日用品,但貧窮如芃芃,長這麽大還從沒吃過。

從前她也見公儀家其他的兄弟姐妹們吃過辟谷丹,那些自幼洗髓伐骨的少年少女們不食五谷只食丹藥,輕盈脫俗如天上仙人,偶爾瞥見蹲在地上将泥巴搓成仙丹玩的芃芃,他們雖然不會多言,但眼中寫滿了不解與嫌棄。

芃芃接過瓶子,小心翼翼地倒出一顆在手心,舔了一口。

“……是甜的诶。”小姑娘的臉頰似金魚似一鼓一鼓,感嘆道,“原來修仙界的丹藥都這麽好吃嗎?”

她嘎巴嘎巴嚼着辟谷丹,忍不住想:

這個姐姐好像不僅有錢,還很多才多藝。

入贅給她是不是就能天天吃這麽好吃的糖丸了?

……那她們必然是天生一對!天作之合!

“姐姐!我來幫你療傷吧!”

姬殊眼看着這小姑娘突然打了雞血,一臉嚴肅地要撲上來扒他衣服。

他倒是有心阻止,只是畢竟重傷,又故意沒吃丹藥恢複,一時不察還真讓芃芃一把薅開了前襟,露出了他被劍氣灼傷的斑駁傷口……

以及赤裸的上身。

姬殊想,這下她至少該知道自己不是女人了吧。

然而沒有見識的五歲小朋友盯着他的胸看了一會兒,欲言又止的幾秒中似乎在和什麽做對比。

最後她語氣老成地感嘆:

“沒關系,姐姐,小小的也很可愛。”

姬殊:?

說完芃芃便在姬殊的芥子袋中翻了翻,取了一件幹淨的白色裏衣出來,又拿自己的剪刀認認真真剪成了布條,一個一個打好結。

做完這一切後,小姑娘興高采烈地舉起一根長布條,仿佛在炫耀什麽玩具似的給他看。

“繃帶做好啦!等我給你纏上這個,姐姐你就不會流血了——我看電視裏都是這樣演的!”

……電視是什麽?

姬殊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他覺得這孩子并不是真的要醫好他,她很有可能只是在模仿什麽東西玩。

這個想法很快就被印證了。

“少主!不好!您怎麽把自己綁進去了!”

一旁的小肥啾見勢不對,慌亂地叫了起來。

纏得認真的小姑娘這才發覺不對,她記得給人包紮傷口确實是這樣做的啊,怎麽繞來繞去,她的胳膊也被繞進去了?

芃芃震驚:“怎麽會這樣!它把我捆起來了!可惡這衣服原來還是個法器嗎!”

……那只是普通的布而已。

然而滿臉寫着“我就知道總有刁民想害朕”的小姑娘卻不這麽覺得。

“是棉布精!姐姐救我!”

“少主莫慌!我來救你!!”

“啊啊啊好痛!笨蛋秋秋你叨的是我的腦門!”

一人一鳥拆帶子拆得雞飛狗跳,期間姬殊的傷口被手肘怼了六次,下巴被腳踢了三次,他覺得自己如果真的斷氣,應該不是因為傷勢過重,純粹就是被這倆人折磨的。

一直到二更天,屋裏才稍稍安靜下來。

——因為這倆人居然累得睡着了。

趴在姬殊身上的小姑娘睡得香甜,細骨伶仃的手臂還虛虛抱住他的胳膊,那只叽叽喳喳的小山雀也收攏翅膀躺在他腹部,毛茸茸地團成一團,還在睡夢中用頭頂蹭了蹭小姑娘的額頭。

姬殊用探究的目光審視着芃芃的睡顏。

他一貫淺眠,一整夜睡不着是常事,哪怕睡再軟的床,聞再助眠的香,也很難踏踏實實睡上一覺。

所以他完全不能理解,為什麽有人能上一秒還在和布條搏鬥,下一秒就呼呼大睡。

并且,這孩子還是靠在他身上睡着的。

燭火搖曳,青年漆黑如墨的眼眸映着小姑娘天真無邪的睡顏。

……若是她知道自己抱住的這只手曾斬落無數個腦袋,不知還能否睡得如此沒心沒肺。

算了。

睡着也好。

他也是時候離開了。

姬殊指尖流光一現,纏在芃芃身上的棉布帶子自動解開,一股氣流托起了她和秋秋,想無聲無息地将他們挪到床榻上放好。

然而剛挪了一寸——

“棉布精!要被棉布精勒死了!”

芃芃突然喊了一聲,姬殊始料不及,手指一抖,浮在半空中的小姑娘頓時往下墜落。

好在姬殊反應快,火光電石間接住了他們,只是感受到自己腰腹的傷口又往外淌血,他嘆了口氣。

這到底是誰在救誰啊。

他懷裏的小姑娘還毫無給人添麻煩的自覺,被抱住的同時像只八爪魚似的盤在姬殊身上,好像真的怕遲一步就被想象中的棉布精追上。

有那麽可怕嗎?

明明小小年紀就敢一個人住在這間小破屋子裏呢。

“……妖怪,我不怕你……”睡夢中的小姑娘緊張得腳指頭都摳緊了,含含糊糊地喊,“……吃俺老孫一棒!”

……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姬殊回憶了一下那些婦人抱孩子的模樣,遲疑許久,很輕地在她後背拍了兩下。

仿佛從這個動作中汲取到安全感,小姑娘緊皺的眉頭這才慢慢散開。

姬殊松了口氣。

……等等。

他為什麽要哄她?就算醒了也可以直接打暈啊。

姬殊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幾秒,露出了一種極其複雜的僵硬神色。

必須得走了。

再不走……

總覺得,他就走不掉了。

這一夜對于芃芃而言過得很快。

三月春寒料峭,平日夜裏總會漏進一縷涼風,吹得她睡不好,但這晚沒有風也并不冷,連床都比平時軟,芃芃一夜無夢,睡醒的時候天色大亮,日頭挂得高高的。

睡醒的芃芃掀開蓋在身上的柔軟薄被,愣了一會兒後立馬晃醒了一旁的秋秋:

“是新被子!秋秋!我們有新被子啦!”

屋子裏的變化并不止這一床被子。

漏風的窗戶糊好了,頭上的屋頂也沒洞了,連三條腿的破櫃子被換成了嶄新的烏木博古架,一格一格擺放着芃芃撿回來的那些破爛,包括她的小綠瓶、白玉佩、修煉秘籍……咦?

芃芃拿起博古架上的一枚戒指,對着陽光仔細端詳。

戒指鏽跡斑斑,上面的玉石也斑駁晦暗。

……她有撿過這樣的戒指嗎?

不管了,反正撿回來就都是她的寶貝!

被晃醒的秋秋環顧四周,驚恐大喊:“進賊了!家裏進賊啦!!”

芃芃扭頭肅然道:“不是賊!是田螺姑娘!”

黑漆漆的豆豆眼裏寫滿了困惑。

“不對,也不是田螺姑娘。”芃芃想了想,綻開一個心滿意足的笑,“是我撿回來的漂亮老婆!”

正在屋頂上偷聽的姬殊額頭青筋直跳。

……誰是你老婆啊。

他之所以還留在這裏的原因,還要從昨晚說起。

昨夜,趁兩人睡着之後,姬殊自行包紮好傷口,又服下丹藥,調息打坐大半夜。

将傷勢恢複了七七八八後,他原本準備就這麽一走了之,卻不料剛邁出一步,身後的小姑娘就一翻身踢開了被子。

姬殊在原地掙紮三秒,最後還是回頭給她掖了掖被子。

沒想到這一掖就掖出問題來了。

先是覺得這被子太厚,難怪她踢被子,又覺得這屋子窗戶漏風,是該好好補補,一擡頭又見最大的洞在屋頂,來都來了,幹脆就一起補好吧。

等他幹完這些,放眼一看,屋子裏的擺設又如此破爛,與他辛苦補好的房子格格不入——

事情就這樣一發不可收拾。

回過神來,姬殊自己都對自己的行為表示不能理解。

而屋裏的小姑娘還在四處尋他,嘴裏絮絮叨叨地念着什麽,聽上去依稀是在擔憂他還未痊愈的傷勢。

沒用的。

就算她表現得再怎麽惹人憐愛,他也該離開這裏了。

然而剛邁出一步,姬殊那過于敏銳的聽覺便捕捉到不遠處傳來的一絲動靜。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公儀芃那個臭丫頭竟害得我被尹家和齊家那兩個手下敗将嘲笑!”

姬殊腳步頓住。

是公儀府內院傳來的聲音。

——“阿琅,我看她就是故意想讓公儀家丢人,否則怎麽會有人願意去撿別人的剩飯?這年頭哪來吃不飽飯的人!”

姬殊閉了閉眼。

嚴格來說,那孩子昨天做的事情只有把他颠來倒去拖了一路,外加在他傷口上戳來戳去,和救人根本不沾邊,他并不需要回報她什麽。

——“要我說,阿琅就該把她趕出去,否則公儀家的臉面都讓她丢盡了!”

沒關系,這孩子能平安無事地活到這麽大,這點小事她自己肯定能應付。

姬殊在心中默念:

跟他無關……

少管閑事……

趕緊走……

——“也不想想要不是公儀府願意收留她,她還能去哪兒,寄人籬下還敢給別人添麻煩,果真是有娘生沒爹教的臭丫頭,這次必須給她點顏色瞧瞧!”

已經跨出的那一步驀然止住。

他似乎明白自己為什麽走不了了。

哪怕經歷了九世,但只要看到眼前這個寄人籬下、無父無母的小姑娘,就會讓他想到那個少年時同樣沒有容身之地的自己。

而那時的他,也同樣期待着話本中的奇跡出現。

春日微風徐徐,吹落花葉簌簌。

當姬殊重新出現在院子裏時,芃芃正蹲在臺階上和秋秋滿臉肅然地商量要去哪裏找人,還一本正經地拿樹枝在地上劃分區域,表示分頭行動效率更高。

沒有什麽比認真的小孩子更可愛。

姬殊唇角不自覺地彎了彎,恰好此時芃芃似有預感的擡起頭,正對上青年難得溫和的目光。

還沒等姬殊說些什麽,對面的小姑娘把樹枝一扔,十分自信揚唇一笑:

“我就知道,秋秋說你留的字條上寫你不會回來了,那是氣話,我不信!”

“……”

他現在走還來得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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