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姬殊覺得自己真是太愚蠢了。

小孩子哪裏有什麽真心呢?

他們的心就像是一顆榴蓮,随便一個漂亮美人,都能成為他們挂在心尖尖上的人。

而此刻被芃芃劈頭蓋臉一頓土味情話輸出的女子眨了眨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你是在與我說話?”

芃芃點點頭:“我只對漂亮姐姐這麽說話。”

女子又定定瞧了她一會兒,濃睫半垂,斂去幾分長眸中的肅殺冷凝。

“真難得,我還以為,像你這樣小孩子都會怕我。”

“怎麽會!”芃芃大驚失色,“姐姐你這麽漂亮,怎麽會有人用怕這個字呢?一定是他們求而不得,由愛生恨,故意诋毀……”

沉璧看着小姑娘認真誇她的模樣,唇角抿出了一個微小的弧度。

那些人會怕她,她并不覺得奇怪。

她是天樞門掌門的首徒,習得孤雪道君的一身無上劍法,成了他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劍,從少女時期到元嬰結成,這幾百年的時光,死在她手中的妖魔邪祟數不勝數。

天樞門逢亂必出,誅妖邪,殺的也不僅僅是妖邪,那些犯下大罪的修士,也在天樞門的肅清名單之內,二十歲的沉璧,就已經能靠着一把劍屠一個宗門。

這樣一個女修,已經不能算一個女修,而是世人眼中一把出鞘必定見血的兵刃。

上一次與小孩對話時說了什麽內容,她已記不太清。

約莫只記得她仿佛是殺了她那位用童男童女煉丹的父親,那個八歲的孩子逃跑時從高臺跌落摔斷了腿,她想要伸手去扶,卻被重重一口咬在了手臂上。

沉璧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臂。

那一口咬得極深,此刻已全然看不見痕跡。

但那傷口并非是自行愈合,而是在她不斷輪回重生的九世之中湮滅,她甚至已經記不清此事到底是發生在哪一世。

芃芃看着有些出神的美貌女子,忍不住生出憐憫之心。

這樣漂亮的姐姐竟被誘騙到這種虎狼窩中,那個色眯眯的掌教一看就不是什麽好東西,不知道會不會欺負她。

一想起這個,芃芃就好後悔今日沒有帶阿雪來,否則還不是一口一個色胚?

【夜祁夜祁!到你發揮的時候了!快幫我端了這個邪教老窩,救美人姐姐出去!】

夜祁冷漠回應:

【別指望我,這種事我辦不到】

【可惡,你明明看上去這麽厲害,怎麽和秋秋一個樣子!】

【?你竟敢将我與靈雀一族的小廢物相提并論??我辦不到這不都是你的問題嗎!你這天虛之體虛得就算吸收靈力也能漏成篩子,但凡你正常點,我不僅能在現實中投影出身體,還能教你如何操控靈妖,一呼百應——】

夜祁畫餅畫到一半,就被沉璧的聲音打斷:

“你身上,為何有如此強大的靈妖氣息?”

芃芃和夜祁被這一句話吓得立刻噤聲。

怎麽又是這句話!不是只有天樞門的人才有這麽敏銳的感知嗎!?

“可可可可能是因因因因為我是馭妖師吧!”芃芃結結巴巴地辯解,“我家裏有兩只靈妖呢,姐姐你喜歡靈妖嗎?喜歡的話我以後可以帶你去看哦。”

沉璧瞧了她一會兒,又雙手合十,繼續在假神像前阖目祈禱。

“你是馭妖師,那麽,是來此處執行任務的嗎?”

芃芃點點頭,攥住沉璧的衣角小聲道:

“我們是來救人的,姐姐你跟我們走吧。”

沉璧卻出乎意料地搖搖頭:

“我自願留下來忏悔我的罪孽,罪業尚未除盡,為何要走?”

忏悔什麽?

什麽罪孽?

芃芃可聽不得漂亮姐姐說這話,她生得如此漂亮,就算是犯了天大的錯,老天也會寬恕她的。

“教主大人來了——”

“恭迎教主——”

芃芃擡頭一瞧,只見一個穿着玄色兜帽長袍的男子被一群教徒簇擁着步入大殿。

他一出現,原本各忙各的教徒們霎時整齊劃一的找準蒲團跪坐下來,速度之快,令一旁的月無咎和姬殊都沒反應過來,連一個墊子都沒搶上。

玄衣教主滿意地看着臣服在他腳下的教衆,目光逡巡一圈,落在了芃芃的身上。

“竟有這樣小的小孩子願意皈依我教?”

掌教立刻恭敬回答:“回教主,此女雖年紀輕輕,但立志要與兄長前往西天取經,我見他們如此誠心,便将他們帶了回來。”

教主了然颔首,又問芃芃:

“小姑娘,你小小年紀,為何願意加入我西極教?”

人群中的月無咎和姬殊齊刷刷看向芃芃。

兩人都做好了準備,若芃芃說出了任何會惹怒教主的話,他們便會第一時間瞬殺教主與掌教,一鼓作氣端了這西極教。

教主絲毫不知自己的腦袋就在眼前小姑娘的言語之間。

芃芃眨了眨眼,用棒讀的口吻沒有感情地說:

“因為,這裏個個都是人才,說話又好聽,我超喜歡這裏的。”

月無咎:“……”

姬殊:“……”

這番話顯然取悅了玄衣教主,五歲小孩能說出這樣的話實屬不易,正因如此,更能顯示出他西極教神通廣大,連稚子也能誠心皈依。

他撫掌笑道:

“今日晨會忏悔之前能聽到如此肺腑之言,大善。”

玄衣教主落座,他口中的晨會忏悔也正式開始。

大約是因為對芃芃印象頗深,所以玄衣教主便從她第一個開始問起:

“焚香禮拜謝神恩,求忏悔罪滅福生,明淨釋聖神在上,小姑娘,若你能誠心告解,則身中災障盡消。”

大殿衆目睽睽之下,芃芃老老實實地回答:

“我聽不懂。”

“……”教主笑容一僵。

掌教:“就是讓你忏悔你做過的錯事,你這小孩方才還挺機靈,怎麽這都聽不懂。”

“可是我沒做過錯事啊!”

芃芃理直氣壯。

玄衣教主當然也知道,這麽小的一個小姑娘哪裏會有什麽需要忏悔的大錯?

但若人人都無錯,他們還怎麽從這些教徒手中撈錢?又如何擴大教會撈更多的錢?

于是他搖搖頭:

“折花碾蟲皆是罪孽,正因有罪,所以需要抛下財帛,消除俗世銅臭,淨化己身,你年紀尚幼,天真無知,且寬恕你這次,讓你見見旁人是如何忏悔,今後便知該如何向神靈謝罪。”

玄衣教主目光一轉,看向了芃芃身旁的沉璧。

他對此人有些印象。

不僅僅是因為她容色出衆,更因為這女子是在他的不懈努力之下,才終于将她洗腦成功,從一開始來時的殺氣騰騰,變成了如今每日誠心叩拜神像的模樣。

“那就你來同這小姑娘做個典範,正好,之前幾日我一直忙碌,尚未有時間聽你的告解,趁此機會,你便将你的罪業一一道來吧。”

跪坐蒲團的沉璧擡眸,明滅眼眸中閃爍出幾分希冀:

“若我誠心忏悔,神靈當真會寬恕我的罪過,讓我從苦海中解脫嗎?”

教主裝模作樣地露出一副仁慈面孔:

“自然,明淨釋聖神會寬恕每一個願意放下俗世銅臭的信徒。”

不遠處的姬殊見狀微微蹙眉。

此人看上去并不像容易輕信鬼神之說的凡人,仔細觀察她衣着細節,雖然衣裙普通,但裙邊露出的鞋面繡花,卻是九重山月宗常用的圖案。

姬殊猜測,她很有可能就是他們此行要尋找的那名有去無回的女修。

……但既然是修士,怎麽會相信這些凡間騙術?

姬殊心中籠上層層疑慮。

“明淨釋聖神,我罪孽深重。”

沉璧阖上雙眸,嗓音低低,宛若一聲嘆息。

玄衣教主随口問:“你所犯何等罪孽?”

“我殺過人。”

空氣凝固了幾秒。

所有人看向這女子的目光都有了變化。

月無咎和姬殊看向她身旁的芃芃,果不其然,和旁人的畏懼不同,她滿臉都是“姐姐好酷”的感嘆。

坐在神像下的教主手抖了一下。

……沒關系,殺個人而已,他們也不是沒殺過不聽話的教徒。

換個角度想,殺了人覺得愧疚,還會借鬼神之說讓自己心安,想必也不是什麽窮兇極惡之人嘛。

“殺生之罪,确實罪大惡極……即便明淨釋聖神悲憫衆生,但你畢竟剝奪了一條生命,想要洗清罪孽,恐怕需要付出更大的……”

“啊,或許是我沒說明白。”女子擡起一張容色秾豔的臉,眉頭輕蹙,輕聲道,“我殺的可不只一條性命。”

所有人背後竄上一股涼意。

萬衆矚目之中,沉璧開始掰手指頭心算。

她每動一根手指頭,在場衆人就抖一下,最後一雙手都不夠她用的時候,上首的教主終于忍不住顫顫巍巍地打斷她:

“你……到底殺了多少……”

沉璧放下手,擡頭看他:“數不清了。”

“……”

看着這個坦然認罪,同時又殺人如麻的女子,玄衣教主終于沉默了。

到底你是壞人,還是我們是壞人?

你害怕點,我們才是邪教。

沉璧面露憂容:“教主,我這樣的還有救嗎?”

他很想說沒救了,你這樣的人比他們還該下十八層地獄呢。

但想到這個人身上背的人命,他又不敢吱聲,只能端起茶杯,掩飾般地喝了一口茶,心中發虛地說道:

“也、也不是沒有救的……不過,你為何要殺這麽多人?”

沉璧沉默了一會兒,回答:

“因為我心中仰慕之人,需要我替他做這些事情。”

天樞門乃修真界的執法大宗,所有的髒活累活苦活,以及得罪人的活,都由天樞門的人出面處理,堪稱修真界的清道夫。

理解偏差的掌教啊了一聲:“原來是情債。”

芃芃聽完也嘆氣搖頭。

哎。

真是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殺人如麻!

玄衣教主弄清了事情緣由之後,對沉璧的畏懼又消解了幾分。

一個為愛殺人的戀愛腦有什麽可怕的?殺再多人不也是好騙的傻子嗎?

于是他很快又想到了對策:

“明淨釋聖神渡世人愛恨嗔癡,你既然被情所困,想要超脫俗世,首先就要斷情絕愛,我西極教掌教皆是明淨釋聖神派來凡間的神之子,你只要與他們進行一些除祟儀式,便可斬斷情絲……”

這話芃芃聽不明白,但身為男人的月無咎和姬殊一聽就明白了。

什麽除祟儀式,不過是借着神靈的名義行下流之事,這樣低劣的把戲,偏偏在民間屢屢有人上當,真該将這群騙子挫骨揚灰——

“教主大人,那我将傾慕之人靈府碾碎,挫骨揚灰,不知可否算是斬斷了情絲呢?”

眉頭緊蹙的沉璧又忽然出聲,虔誠詢問。

教主:“……”

到底是誰。

是誰将這個女魔頭招入教中的!他要殺了那個蠢貨!

他擦了擦冷汗,已經開始打眼色示意掌教,趕緊找人來救他狗命。

沉璧卻自顧自說了下去:

“可是,即便是這麽做了,我仍然沒有解脫。”

這樣的事情她不只做了一次。

她陷入這個莫名其妙的輪回中重生了幾次,她就殺了她師尊幾次,他們師徒多年,對彼此的弱點一清二楚,她想要殺他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可殺了之後呢?

痛苦沒有消失,她也沒有如那些話本中寫的那樣一夜間就看破紅塵情愛,從此灑脫自在。

“那就說明你并不想殺他呀。”

身旁傳來小姑娘清脆的嗓音。

沉璧微訝,偏頭看向了芃芃。

沉璧遲疑了一會兒:“……可我恨他,這千真萬确。”

芃芃卻高深莫測地搖搖頭:

“就像我師尊給我布置作業的時候,我也會有一點點讨厭他——”

月無咎:?

“還有我師姐催我睡覺前記得刷牙的時候,我其實也很不耐煩——”

姬殊:?

“但是,我的腦子裏又不是只能裝下這一種情緒,我的讨厭只有指甲蓋那麽小的一點,而我對師尊和師姐的喜歡有一座山那麽那麽那麽大呢!”

小姑娘猶帶稚氣的聲音撥開了她眼前的迷霧。

殺了孤雪道君,固然可以平息她的恨意。

可是她對那個人的情感,卻非只有這一種,他的血可以磨平她的恨意,但剩下的,那幾百年時光裏醞釀出來的愛意,又要靠什麽來抵消?

想通了這一點,沉璧看芃芃的眼神驟然大不一樣。

方才她是如何虔誠地看着神像,此刻就如何看着芃芃。

她轉過身面向芃芃,誠心實意地發問:

“你叫什麽名字?”

芃芃展演一笑:“姐姐可以叫我芃芃。”

“那麽芃芃大師——”

月無咎和姬殊同時露出了“你沒事吧”的眼神。

神像下的教主也滿臉都是“你怎麽還當着我的面爬牆”的神色。

沉璧仍專注地看着芃芃,肅然道:

“要怎麽做,才能讓我對他的愛意也消失呢?”

芃芃露出了有些茫然的睿智目光。

她覺得這個問題對她而言有些超綱,但漂亮姐姐看着她的眼神又如此嚴肅,仿佛她是她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因此芃芃只能絞盡腦汁,用她只有五年的淺薄人生經歷,努力開解一個九世加起來至少活了上百年的人。

“嗯……這個問題嘛……我覺得就像米飯一樣!”

“米飯?”

“對!就是米飯!”芃芃的眼睛亮了起來,“以前我餓肚子的時候,我做夢都想吃一碗幹幹淨淨的白米飯,覺得只要給我一碗白米飯,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了。”

沉璧靜靜地聽着。

“但是等我可以天天吃一桶白米飯的時候,才發現,吃白米飯也不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最幸福的還得是吃肉!”

芃芃說完還問:

“姐姐,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沉璧仍在琢磨芃芃這一番話,上方被忽視許久的教主與掌教擠眉弄眼一番,終于召來了他們雇傭的散修。

“哼,她不一定能聽懂,但你這丫頭一口一個師尊師兄,真當我們都是傻子嗎?”

教主一聲令下,保護他們的修士齊齊拔劍。

“給我上!将這兩人一網打盡,就地處——”

那個“死”字還沒有說完。

遠在人群中的月無咎和姬殊甚至沒有出手機會,就見沉璧摘下頭上幕籬化作殺人利器,眨眼間便旋飛五六個沖過來的修士。

她冷聲道:“安靜些,待我将此事想通之後才輪到你們。”

……輪到他們幹嘛?

教衆一時間尖聲逃竄,教主與掌教也縮在餘下修士的保護圈後瑟瑟發抖。

沉璧原地不動,還在想方才芃芃的話。

得到了白米飯,白米飯便不再是世界上最令人幸福的東西。

那麽若是她得到了師尊,是不是,便不會對他執念過深?她也可以就此解脫?

可師尊正是因為對淮夷家的大小姐愛而不得,才會将與淮夷小姐樣貌相似的她當做替身,他已經心有所屬,又如何能得到他?

……或許,也不一定是要得到心?

人吃白米飯,也沒有問白米飯願不願意吧。

沉璧大徹大悟。

她握住芃芃的手,真心實意地感激道:

“謝謝你,我覺得我應該悟了,你真是個有大智慧的小姑娘。”

芃芃還是頭一次得到這麽高的評價,而且誇她的還是個如此貌美如花的大美人。

她回過頭,沖身後的神色僵硬的師尊師兄揚唇一笑。

順便還給自己豎了個拇指。

三句話,讓漂亮大美人對她死心塌地。

——她真牛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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