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此刻的九重山月宗雲滄殿,烏壓壓地站了滿殿的人。

這個點本該是宗門弟子們上早課的時間,奈何掌門和長老都在雲滄殿內接待貴客,弟子們自修是不可能自修的,全都假借着站崗的名義,圍在雲滄殿外八卦。

甲弟子:“這些修仙世家的人就是講究啊,一個大小姐出門,護得裏三層外三層的,皇帝微服私訪也就這個排場了吧?”

乙弟子:“我聽說這個淮夷家的大小姐淮夷宛生來體弱,好像和我們芃芃師妹一樣,是天虛之體,不過人家淮夷家畢竟千年修仙世家,天虛之體也能拜大能為師,聽說天樞門的孤雪道君跟她還是同門師兄妹呢。”

丙弟子:“那這同門師兄妹的性格倒是天差地別,人家孤雪道君上次來我們宗多低調啊。”

丁弟子:“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孤雪道君是來真的來找徒弟的,至于淮夷宛嘛……”

雲滄殿內。

被淮夷家修士圍在中間的女修正低頭撥弄着茶盞裏的茶梗。

和修真界一衆需要随時挽袖子打架的女修不同,她挽着松松的發髻,頭上釵環叮當,像是凡間深居閨中的貴女,雖生得一張未語便露三分笑的讨喜模樣,但眼底又有一種居高臨下的疏離感。

比如她手裏的茶盞,來雲滄殿一個時辰,她沒喝過一口九重山月宗的茶水。

“……游仙鎮離九重山月宗不過禦劍半個時辰便能抵達的距離,月仙尊至今未歸,可否勞煩棠芳掌門再催促一二?”

說話的是淮夷宛身邊的灰衣下屬。

棠芳擺出一副客套笑容:

“你們來時我就說了,月仙尊和他的徒弟在外執行任務,不一定有那麽快回來,是你們執意要在這裏等人,我這才沒有阻攔,月仙尊何時回來,實在是說不準。”

灰衣下屬的臉色沉了下來。

淮夷宛在此刻擡頭,姣如梨花的面容上綻開一個帶着淺淺梨渦的笑意:

“棠芳掌門誤會了,是我們不請自來,我們等着是應該的。”

棠芳的臉色緩和了一會兒,就聽淮夷宛繼續道:

“說起來,我也是第一次來拜訪九重山月宗呢,沒想到此處風景如此秀麗,尤其是山門外江堤雪絮之景,比我父親在卻邪山莊造的景漂亮多了——”

她笑盈盈地,眨眨眼。

“下次棠芳掌門有時間,也可去我家的卻邪山莊做客,我家雖說風景不如貴宗,但在煉器上頗為自豪,或許有能讓棠芳掌門瞧上眼的小玩意兒呢?”

棠芳掌門客套笑笑,端起茶盞掩飾自己的扭曲表情。

——這臭丫頭竟然用法器來威脅她!

誰不知道在淩虛界,若說四大修仙世家中,公儀家占據靈脈,財屬第一,那麽淮夷家便是煉器一絕。

哪怕是修仙宗門中的九寶鎏金門也是煉器宗門,但在淮夷家的卻邪山莊面前,無論是法器精度還是純度,都要輸一大截。

這臭丫頭看起來客客氣氣的,一張口就是借勢壓人,果然是一身臭毛病的世家子弟。

棠芳掌門保持着面上的笑容,掏出傳訊玉簡便對着另一頭咬牙切齒道:

“月仙尊,您再不回來,我就要去你的平邪峰門口上吊了。”

收到這條傳訊的月無咎:“……倒也不必。”

因為他們已經到山門外了。

沉璧:“……此事由我而起,給貴宗已經添了許多麻煩,月仙尊你們實在不必為我再出面,一切我會自己解決。”

這一路上,這番話她不知道已經說了幾遍,姬殊颔首:

“這些修仙世家雖說已經不如昔年強勢,但正因式微,所以才處處要面子,鬧大了确實很麻煩。”

月無咎也附和:“太麻煩了,你自己解決好,可別牽連我們宗門。”

芃芃聽着她師尊師兄這毫無人性的反派發言,大為震撼,立刻轉頭對沉璧道:

“姐姐你放心,他們不夠義氣,我講義氣的!就算你要與全世界為敵,我也會跟你站在一邊!”

沉璧:……雖然聽上去感人,但她并不是很想和全世界為敵,謝謝。

但芃芃哪裏管這麽多,她一聽說是淮夷家的人帶了大批人馬氣勢洶洶而來,當時就支棱起來了。

這是什麽?

這不就是故事裏嚣張反派上門找茬,宗門一退再退,退無可退,最終團結一心,擊退反派,然後開始宗門崛起之路的劇本嗎!

師尊和師兄竟然不珍惜這樣來之不易的機緣。

诶。

宗門崛起,還得靠她!

芃芃立馬拉了拉姬殊的袖子,叽叽咕咕在他耳邊問了一大堆問題,姬殊狐疑地看了她一會兒:

“……有是有,你想幹什麽?”

芃芃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

淮夷宛等人又在雲滄殿內等了足足一刻鐘。

一刻鐘後,外面才有人跑來傳消息:

“掌門,月仙尊回來了。”

華容長老擦了擦額上的汗,道:“回來就好,還不快請——”

“但是月仙尊沒來這邊,他先回平邪峰了。”

傳話的弟子說這番話的時候紅光滿面,看熱鬧的心情都要溢出來。

“還說,若是有人想要見他,可以去平邪峰上拜見。”

果不其然,此話一出,在場淮夷家的人臉色齊齊一變,一副大受羞辱的模樣。

而九重山月宗的弟子卻精神一震。

他們反正鹹魚一條,不像掌門需要權衡整個宗門的利益,這群弟子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見月無咎此舉只覺得——

撕得好!再撕響些!

“棠芳掌門,這便是你們宗門的待客之道?”灰衣下屬語氣中已有怒意,“我們家大小姐已在此等候一上午,月仙尊竟如此金貴,連一步也不願意挪過來?”

棠芳掌門見最能打的已經回來了,也多了幾分底氣,淡定道:

“這,你就得去問他了。”

淮夷宛哪裏受過這樣的憋屈,一言不發地就從座上跳了起來,怒氣沖沖地往平邪峰而去。

棠芳和華容長老等人也緊随其後。

路過方才那個傳話弟子身邊時,棠芳想要責備兩句,但是她也忙着看熱鬧,只丢下一句:

“下次就算想笑,也別笑得那麽明顯,你這不往上澆油嗎?”

弟子肅然:“好的掌門,我下次一定偷偷笑。”

華容長老想了想棠芳掌門方才對淮夷宛說的話,心想你自己又好到哪裏去呢?

當一衆吃瓜群衆登上平邪峰時,月無咎正帶着姬殊和芃芃将屋子裏的值錢東西都收起來。

他并不怕打架。

但真的很怕把屋子裏所剩不多的值錢東西打壞,讓本就貧窮的他們雪上加霜。

剛收拾好,就聽外面傳來淮夷宛的聲音:

“鹹陰淮夷家長女淮夷宛敬拜,此次不請自來,望月仙尊見諒。”

淮夷宛雖說瞧不上這九宗末流的九重山月宗,但表面上的禮數依然不缺。

更何況,眼前這位月仙尊,和她想象的有些不太一樣。

眼前人長發如銀霜覆雪,似月華流動,整個人高大挺拔,氣度從容淡然,令身後的簡陋茅廬也仿佛變成了谪仙隐居之地,別有幾分風雅野趣。

這宗門雖不像樣,倒是有個像樣的人物。

月無咎垂眸淡淡道:

“是你要見我?”

淮夷宛:“正是,聽聞九重山月宗願意協助孤雪道君尋人,如今已經查到最後一個,可惜孤雪道君重傷未愈,我身為未婚妻便替他來确認此事,多有叨擾,仙尊莫怪。”

“那你準備如何确認?”

淮夷宛沒說話,她身旁的灰衣下屬開口道:

“只需帶那名女修讓我們見上一見便可。”

月無咎并未阻攔,側身讓開一條路。

“既然淮夷小姐想見,宿懷玉,你便出來讓她見一見。”

所有人的視線都看向茅廬的方向。

沉璧穿着一身九重山月宗的門服,牽着芃芃走了出來,門外認識的弟子們全都一驚。

“你是誰?你不是宿師妹!”

雖然印象中的宿懷玉入門不久,性格孤僻不合群,在宗門也沒什麽朋友,但他們也能認出,宿懷玉不長這張臉啊。

而且……這張臉怎麽還和那邊的淮夷宛長得有七八分相似呢?

淮夷宛扯了扯唇角:

“你果然在這裏,讓道君找了數月,甚至受了重傷,還不快随我回天樞門将當日之事解釋清楚……”

沉璧緊抿着唇,握着劍柄的手指微微收攏。

她是為了不讓九重山月宗牽扯進來才回來的,但并不代表着她願意回天樞門。

實在不行,今日只能殺出一條血路了。

淮夷宛的屬下們也察覺到沉璧的殺意,紛紛做好開戰準備。

就在此時——

“你你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要同你說。”

芃芃急急地拽了拽沉璧的袖子,示意她彎腰。

沉璧雖然疑惑,但還是照做。

而就在她彎腰背對淮夷家衆人的時候,芃芃忽然喂她吃了一顆丹藥。

“不可以吐哦!”

芃芃眼看沉璧疑惑地咽下了那顆姬殊給她的丹藥,臉上浮現出得意神采。

她上前幾步,擋在沉璧與淮夷宛中間。

“什麽道君,我宿師兄不認識的!”

此話一出,滿座嘩然。

看熱鬧的棠芳掌門差點驚掉下巴:

“師兄!?哪兒來的師兄?這是怎麽回事?”

其他弟子也無比震驚:“怎麽可能!宿師妹怎麽可能是男的!更何況,她長得和宿師妹完全兩模兩樣啊!”

芃芃挺胸擡頭,理直氣壯答:

“師兄就是愛穿女裝,為了穿女裝漂亮才易容的,這很奇怪嗎!”

所有人齊齊點頭。

大男人愛穿女裝,這确實是有點奇怪。

正穿着女裝并且已經穿習慣了的姬殊無辜中箭。

淮夷宛不肯相信,這人長得與沉璧如此像,怎麽可能是什麽宿懷玉?

“空口無憑,怎麽證明這個身份不是你們宗門捏造出來的?”

淮夷宛逐漸咄咄逼人起來。

“五十年前的堯光城升仙大會上,記錄了拜入九重山月宗門下的弟子姓名,你可以去查,宗門弟子的玉牌,我現在就可以給你看。”

沉璧不怕她驗證這些,因為宿懷玉這個人是真實存在的。

此人拜入九重山月宗門下五十年,郁郁不得志,欲改換宗門拜入天樞門,沉璧那時正策劃着離開天樞門,便與她做了筆交易。

真正的宿懷玉改名換姓留在天樞門,而她拿了玉牌,戴上□□,潛入了九重山月宗。

芃芃:“你要是還不相信的話——”

她一手牽着淮夷宛,一手牽着沉璧,将兩人拉着彎下腰來。

随後,她将淮夷宛的手放在了沉璧平坦的胸上。

“你看!”芃芃的聲音坦然得沒有絲毫避諱,“除了我師姐以外,怎麽會有女孩子的胸這麽平!這不是師兄還能是什麽?”

無辜被cue的姬殊:……我沒有惹你。

淮夷宛的臉一點一點漲紅,觸電似的縮回手。

這小孩子怎麽回事!?她跟她很熟嗎?怎麽就直接上手了??

不過……

好像确實是一馬平川。

沉璧那個女人雖然讨人厭,但身材和臉蛋都挺不錯的,而且仔細看,這個人還有很明顯的喉結,确實是個男人。

沉璧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變化,有些新奇,不過總體來說很平靜,還問:

“現在可以相信了嗎?如果不信,我還可以把上衣脫掉給你看。”

淮夷宛連連後退,臉都紅到了脖子根:“沒、沒人要你脫衣服!你不許脫!”

芃芃見狀朝沉璧遞去一個肯定的目光。

這波穩了!

一旁深藏功與名的姬殊冷笑。

當然穩了,方才芃芃喂沉璧吃下的陰陽逆轉丹,原本是他為自己不時之需準備的,能短暫掩蓋性別特征,時效雖然只有短短一刻鐘,但這一刻鐘內卻絕對無人能察覺。

“不行——”

淮夷宛仍然不甘心,盯着沉璧的臉道:

“就算你是男人,那也得讓孤雪道君見過才行,否則他定會認為是我從中作梗——”

芃芃擠在二人中間,有些興奮地問:

“這麽說,你要強行帶我師兄走了!”

淮夷宛剛想說是,但看見芃芃興奮得眼睛都在閃光的模樣,她又有些心生疑慮。

她要帶人走,這小孩子興奮什麽?

“……是又如何?”

芃芃立馬回頭:“師尊——師姐——”

月無咎和姬殊默契轉頭,開始裝傻。

不能再慣她愛多管閑事的臭毛病,怎麽老想着給自己攬麻煩呢?

沒得到回應的芃芃仍不氣餒。

“阿雪——秋秋——!”

長尾山雀撲騰翅膀而來,還有雪豹聞聲從樹上一躍而下,震得地面微微撼動。

淮夷家的人見芃芃召來了兩只靈妖,神色微凝。

但還好,這只雪豹尚不能言語,大約也就修煉百餘年,他們這邊有幾十個築基期修士,再加十個金丹修士,一只百年靈妖不足為懼。

至于那只小靈雀——忽略吧。

棠芳掌門見勢不對,立刻出聲,試圖緩和氣氛:

“我允你帶修士入我九重山月宗,是給卻邪山莊面子,但若淮夷小姐在我宗門大打出手,恐怕淮夷家族得給我們一個說法。”

淮夷宛當然明白,她也不準備出手。

帶人進來完全是為了震懾這幫小門小派的修士,她要是真的動手,那豈不是她理虧?

“掌門放心,我只是想請這位宿師兄跟我回一趟天樞門——”

淮夷宛笑盈盈地說出這句話,手上卻緊緊拉住了沉璧的手腕,芃芃自然不會眼看着沉璧被人帶走,于是也拉住了淮夷宛的手。

這小姑娘真礙事。

淮夷宛下意識就要甩開她的手。

但她發誓,她的力氣真沒用太大,至少絕不會讓她像現在這樣,以一種誇張的弧度被甩飛,還撞倒了院子裏的石燈!

“哎呀!”

完全是在演戲的芃芃慢動作般輕飄飄跌倒在地,她捧起地上早就裂了縫的石燈,淚盈盈道:

“我師尊的七彩琉璃寶燈碎了!你賠我燈!”

淮夷宛:“……”

你當我傻嗎!明明就是你自己摔過去的!根本就沒人碰到你吧!

而且你那破石燈和七彩琉璃寶燈這六個字沒有半點關系!你是怎麽能小小年紀睜着眼說瞎話的啊!!!

灰衣屬下顯然也是氣不打一處來,跨步上前就要去抓芃芃。

“你這丫頭——”

芃芃立刻與阿雪肅然交換了一個眼神。

阿雪心領神會地沖了上去,那灰衣屬下還沒碰到芃芃的一片衣角,就被阿雪用身體擋住。

下一秒,彈跳力極佳的雪豹就在萬衆矚目中,在半空中劃過一個驚人的弧度,然後——

一腳踢塌了月無咎的茅廬。

踢塌了。

塌了。

九重山月宗的弟子們全都看得傻眼。

因為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雖然那灰衣人确實是想要動手來着,但天可憐見,他根本沒來得及真的出手,阿雪完全是自己鉚足了勁,在對方碰到自己的一瞬間就故意跳起來砸壞了茅廬。

……說起來,平邪峰打算修房子這件事,是不是計劃挺久的了?

衆人再看還在地上躺着的芃芃——

她偷偷沖阿雪比了個拇指。

九重山月宗的弟子們欲言又止。

月仙尊為了蓋新房子,已經……不惜派出弟子和弟子的靈寵出來碰瓷了嗎?

月無咎:“……”

也算是一回生二回熟。

上次被長生門找上門的時候,月無咎還暗暗覺得羞恥,但這一次,他面對衆人的譴責目光,已經可以十分坦然。

月無咎微微蹙眉,煞有其事道:

“淮夷小姐,您這就不太合适了吧,我這茅廬才修好不久,竟就被你們這麽砸塌了?”

近墨者黑的姬殊也加入敲詐陣營:

“我師妹才五歲,你們就能對她下此毒手,我九重山月宗确實是個小宗門,但你們淮夷家也不能如此仗勢欺人吧?”

沉璧看了看月無咎,又看了看姬殊。

她覺得自己由于過于正常,有些格格不入。

為了顯得自己合群一些,她抱起躺在地上的芃芃,握住小姑娘的手:

“……芃芃,堅持住,我馬上帶你去找醫修!”

淮夷宛氣得腦子嗡嗡響。

找個屁醫修!

以她剛才那仿佛慢速播放的摔倒動作,能擦破一點油皮都算她失手!!

演得相當入戲的芃芃回握住沉璧:

“……師兄別擔心,我已經給長生門的薛師兄傳訊了,薛師兄說他很快就帶人過來救我的!”

淮夷家的人一聽長生門,暗道不好。

他們帶着大隊人馬大張旗鼓地闖入九重山月宗,只因為九重山月宗是勢單力薄的小宗門。

但長生門卻不同。

醫修地位超凡,長生門又是修真界第一醫宗,若讓他們見到此情此景,無論如何都是他們淮夷家理虧,屆時此事在四聖中傳開,必然引起修仙宗門與修仙世家的矛盾。

“……賠!我們賠!”淮夷宛從齒縫裏擠出這句話,“今日砸壞的東西,我們一概賠償,絕不賴賬!”

躺在美人姐姐懷中的芃芃悄咪咪睜開一只眼,唇邊泛起一絲狡黠笑意。

敢欺負我溫柔美麗的二老婆。

新房子,拿來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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