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鳳千藤并不知道自己是誰。

他沒有名字,出身也沒有,只知道自己的使命是替鳳家遮掩血脈已絕的事實。

十二歲前,他毫無怨言,言聽計從。

十三歲時,有幾個侍從無意間發現了他的秘密。幾乎沒有猶豫,他下手殺了他們。

第一次殺人比想象中簡單,也簡單得過了頭。

讓他想吐。

鳳家家主表揚他:“下次再有類似的情況,只管下手,無需報告。”

然後一腳踹在他腰上,将他踢倒在地:“廢物,再藏不好身份,下一個死的就是你。”

可他知道,自己死不了。

鳳家必須遵照上一任家主鳳搗儀的遺願,撫養他長大,成為真正的“鳳千藤”。

胸墊和其他物什都讓正值少年期的鳳千藤困擾掙紮,也痛苦過,這種強制性的,與性格不符的、割裂的東西……不對。

但那時的他也不知道究竟哪裏不對。

好在後來他适應得很快,也做得足夠完美。

也許這就是鳳搗儀選了自己的原因吧?

他從侍從口中聽說了很多有關這位玄女先祖後裔的事跡,盡管沒見過面,卻似乎比誰都要熟悉。

她很強,是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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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死在魔神手裏,終究成了個笑話。

鳳千藤覺得現在的自己也是個笑話。

所以十三歲那年,他第一次主動殺人,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也許是有能力的。

如果能殺了鳳搗儀都殺不了的魔神,登上鳳搗儀都無法觸及的世界,那自己才算是狠狠打了她、打了鳳家人的臉吧?

這也許才是“鳳千藤”降臨于世的意義。

為此,他什麽都可以做,再痛苦、再艱難,用再低劣,再卑賤的手段,都無所謂。唯獨一點,他不想死得碌碌無為、成為人人輕視的廢物。

長夢将意識帶遠又猛地扯回來,掌心傳來鑽心的痛,鳳千藤躺在榻上,花了一秒時間反應,是右手掌的傷口在結痂。

好久沒看見這種東西出現在身上了。

這就是“廢物”的證明。

他從榻上起身,周遭一人也無,眼底一暗,視線卻在發現地上那把劍時停住。

銀白的劍刃,淡藍的劍柄,鑲嵌着高階靈氣寶石,是修真界舉世無雙的神劍“青霜”。

自從那天醒來,鳳千藤就把它扔在了要塞的房間裏不管不顧,為什麽會在這……?

他沉默半晌,掀開薄毯下床來到青霜劍面前。

伸手去觸碰比想象中要難,靠近一點又僵住,在幾寸之距浪費了足足十幾息的功夫,蒼白的指尖才顫抖地摸到了它。

“——”

是法器啓動的聲響。

他剛被劍吸引了注意,這時才發現,劍鞘上不知被什麽人裝上了一個小型成像石。那枚石頭亮起來,在他眼前浮現出畫面。

畫面上有兩個。鳳裏和徒為。

可以說是淩亂的畫面,少年衣服褪了一半,兩個人在床上。

他基本下一秒就猜到始末,眼底浮現出嘲弄。可惜那笑裏沒有笑意,只有冰冷。青霜劍的劍身被他緩緩攥緊,咯吱咯吱作響,傷口好像又要被撕扯裂開。

直到那畫面消失,鳳千藤都沒有再擡過頭。

……

“你再說一遍?”

徒為躺在床上問。

她身上的鳳裏道:“我說得還不夠嗎?你修為雖然在我之上,可我有鳳家血脈。與我雙修,有助你修煉。而我,只要你幫我激得鳳千藤再次拿起劍。這就是我給你開的條件。”

“你覺得這樣能讓他憤怒?”

“當然。自己的物品被旁人觸碰,是個人都會生氣吧?”

他笑道:“怎麽樣,這事對你而言只有好——唔!”

他臉上突然挨了一拳。

徒為擡手,把他打得腦袋往右偏,摔倒在地上發出好大一陣響聲。

耳邊嗡嗡耳鳴,眼冒金光,他呆呆愣愣,不敢相信發生了什麽,擡頭,徒為拍拍手上的灰塵站在他面前:“他不是你,不會把人說得好像是個物品。”

“你……你敢打我……”他睜大眼睛道。

“其實我是想殺你的。”徒為蹲下身,剎那間,鳳裏感到自己脖子上橫了一把無形的風刃,那風正以急速旋轉着,是能絞殺萬物的威力,只要徒為往前湊一點,他應該就會當場人頭落地。

而鳳裏,自信滿滿覺得自己不可能失敗,連把武器都不屑攜帶。

“你……你敢殺我……”他臉色又青又白:“我是鳳家的後裔!你殺我了,你以為我阿爹會放過你嗎?”

說完左臉又挨了一拳,他痛叫一聲倒地,眼前發黑還冒星子,不敢相信自己被個随處可見的修士打了,而且毫無還手之力,那兇猛神識鎮壓得他手指都沒法動彈。

只能從喉嚨裏絞出不成調子的威脅聲音,可惜在別人聽來,外強中幹一覽無遺。

“你……你要去哪兒!”徒為竟然不管他轉身要走,鳳裏拽住她的衣角,整張臉分不清是恐懼還是偏執,有些扭曲,徒為突然覺得他挺可悲,那眼神更加刺激了鳳裏的自尊,最後離去時,屋內傳來近乎尖叫的大吼。

徒為的目的地很明确。

“砰”

門扉被她從外敞開,屋內昏暗,床上沒人。

她有些詫異地和房間中央的鳳千藤對上視線。

他淺色的眼睛正蒙着一層渾濁的水霧,眼尾泛着觸目驚心的紅,也不知這樣在床邊跪了多久,削痩的身軀好像搖搖欲墜,随時會倒下。

他面前放着一把劍,徒為認出那是青霜劍,曾經鳳千藤借給她使用過的神劍。

她沉默着,慢慢走到他身邊,同樣跪坐下來,問他:“不冷嗎?”

他卻面無表情:“你怎麽來了?”

徒為不知道他剛才看見了什麽,老實道:“我知道你不會老實躺着休息。我要不來,你打算在這裏跪多久?”

他神色一滞,看見她身上的衣服并沒有被扯開過的痕跡,張張嘴,垂眸又望向面前的劍。

徒為知道這把劍幾乎承載了他大半時間的仙途,是意義重大的東西,而如今,沒了修為,自然再也拿不起它。

“……我,看不見了。”他好半天才慢慢地說,聲音沙啞得好似被砂紙磨過。

“什麽看不見了?”

“劍靈。失去修為後,再也看不見了。”

徒為嗯了聲,靠近一點,抓住他冰冷的手,試圖用自己的體溫捂熱他。

鳳千藤沒有掙開,只是繼續說:“我,一直想去九重天。”

“嗯。”

“但是現在……去不了了。”

“嗯。”

“我不知道,這樣活下去還能做什麽。”他音色發顫,眼眶發紅:“好像……這些年的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費功夫。到頭來,我什麽也沒能證明。”

“嗯。”徒為默默聽着,莫名就理解了,他想要的也許并不是無力的安慰:“我昨天想了很多。”

“你以前不是問過我,問我想不想去九重天嗎?”

“我那時說我不想。”

“那如果現在,我跟你說,我想呢?”

她擡眼和鳳千藤對視,從未見過從來都游刃有餘的“嫂嫂”這麽迷惘不知所措的樣子,大概誰也不知道他的這樣一面,只有自己知道。

“我帶你去吧。”她靜靜地說:“九重天。我帶你去。”

鳳千藤一愣,手卻被她抓得更緊,用力一拉,他被徒為唐突抱入懷裏。

那個從前只會跟在身後乖乖叫“嫂嫂”的孩子,現在卻長高長大,手擡起來還摸着他的後腦勺,邊撫邊說:“別哭了,我都要心疼死了。”

在鳳裏腦中窺見的記憶不過是冰山一角,她沒有看得完全,但已經足夠明白鳳千藤這些年的偏執。

失去修為,和斬斷一個劍客的手無異。大概是她無法想象的痛苦。

所以她說:“我……一直都看得見青霜的劍靈。他剛才跟我說,他的主人只有你一個人。哪怕你再也看不見了。”

“我也一樣。你永遠……永遠是我最尊敬的人。和力量、和體格,和所有東西都無關。”

“如果當年沒有‘鳳千藤’,那一定現在也沒有‘段徒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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