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從蓉城去鎮裏的班車只有早間一趟, 她随便找旅館将就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趕上班車。

她所住的鎮子是周邊最小也是最僻壤的山鎮,路途遙遠, 少說四小時, 去的人不多,大巴車都沒有坐滿。

夏明月特意挑了個不惹眼的位置。

等人齊了, 大巴車緩緩發動。

上這輛車的多是鄉婦農工, 沒城市裏那麽多規矩。

車才啓程,大姨大娘們就唠了起來,嗓門震天, 夏明月被吵得睡不着, 無所事事看着窗外風景。

“我就說夏婆子那家的女兒不是正經工作, 看吧, 去城裏給人當姘頭了。”

“看也是。你看她每次穿的,啧啧啧,我都沒眼看……”

“夏婆子這次要擡不起頭來喽……”

“……”

兩人嘀咕了會兒又把話題轉移到別處。

夏明月不确定她們是不是在讨論自己,畢竟鎮裏姓夏的多,能對上號的沒五個也有三個。

她把口罩遮掩, 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四小時路程很快過去,夏明月早就憋得煩悶,下車後拉下口罩深深吸了口微冷的空氣。

鎮上和她走的時候沒太多變化。

Advertisement

這座仿若被時光抛棄的古鎮保留了舊時代的淳樸,青瓦綠牆, 石板路蜿蜒到頭,人站在裏面就像被置在潑墨重彩的油畫裏。

鎮上比城裏還要冷。

天空壓得低,空氣潮濕又冰冷。

奶奶并不住在鎮裏, 而是在幾裏地外的小村落。

她又攔了輛便宜的小三輪, 搖搖晃晃地往家裏趕。

這麽一路奔波過來, 夏明月早就累了。

可是身體喊累,大腦卻出奇的清醒。

奶奶不怎麽過問她的工作,但她回來得突然,怎麽也要給一個合理的解釋。

夏明月想不出借口。

她一向不擅長在老人家面前撒謊。

“姑娘,前些日子下了場濕雪,前面路不好走了,我看也不太遠,你要不自個兒走過去?”

夏明月咕哝地應了聲,給了十塊錢跳下車。

村口就在眼前,她突然想起自己一路風塵,早上為了趕車就匆匆洗了把臉,臉色一定不好看。

夏明月從賀以舟家裏跑出來的時候帶了包,包裏有她一直應急使用的氣墊和口紅。

她蹲在路邊,費力在包裹裏翻找着化妝品。

盡管凍得手指發麻,但她還是堅持補好妝,口紅再一打,氣色就顯出來了。

她又扒拉了兩下頭發,戴好口罩繼續趕路。

一到冬天,村裏的路格外難走,土路被凍得結實,高一頭,低一下,濕雪化了後形成一層冰碴凝在上面,稍不留神就會滑倒。

她走得快,聽見旁邊有動靜。

夏明月斜過去一眼,發現老人的車滑進了路溝,他正一個勁艱難往出擡着。

這點高度對年輕人來說不成問題,但是對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來說就難于登天了。

夏明月本不想理會,最後看着老人臉熟。想了想,認出這是小時候幫過她的大爺。

她步伐頓住,轉身過去把自行車撈了出來。

大爺還沒回過神,夏明月便停穩了自行車。

“這路這麽難走,您兒子也放心你一個人騎車出來。”

她全身遮得嚴嚴實實,老人根本認不出誰是誰。

但聽口音熟悉,像是他們這兒出來的人,于是放下懷疑,道:“這不是村東的夏婆子死了,我趕過去幫忙,不然也不會挑這時候出來。”

夏婆子……

夏明月眉頭一皺:“誰?”

“就村東那家的夏老太。也是造孽……她孫女城市裏出了事,鬧到村裏,老婆子心髒病發,當場就沒了……”

老婆子心髒病發,當場就沒了。

心髒病發……

他的嘴唇一扇一合,說出來的話全被自動消音,夏明月耳朵嗡嗡響,什麽也顧不上了。

她後退幾步,轉身朝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老大爺怔了下,在後面叫她——

“姑娘,前面路斷了,你記得繞一下!”

她聽不見。

狂風在耳邊呼嘯,四周一切都變得混蒙不清。

“囡囡,在外面注意身體。”

“工作什麽的都可以放放,可不能把身體搞垮了。”

“囡囡,奶奶在家等你回來過中秋。”

她的話猶在耳邊,溫暖慈祥,一遍一遍叫她囡囡。

[老婆子心髒病發,當場沒了。]

不可能的。

奶奶在家等她。

她也如約回來了。

不可能的,奶奶不會離開的……她不會離開她的!

她不要了。

她什麽都不要了,她只想回家去。

夏明月跑得快,心肺不堪其重,如塞了磁鐵般脹痛。

她眼前發黑,喉嚨裏泌出一股子腥氣。

終于——

腳下踉跄,身子折斷般重重摔在了斷路的塌陷裏。

雪塵嗆鼻,夏明月猛地咳嗽起來。她陷在裏面站不起來,猛烈的刺痛從尾椎骨貫穿到大腿根部。棉衣裏感受到一片溫熱,應該是不小心被石頭割傷的。

她試着站起,又很快摔進去。

夏明月不死心地繼續往出爬,可這路分明和她作對,她又跌了回去。

疼。

真的是好疼。

她咬着牙尖,擰着股氣從裏面掙紮出來。

她看到天邊霧蒙蒙的,霧氣所籠之處是家的方向。

夏明月一時半會站不起來,便朝着東方喊了一聲——

“奶奶——”

我回來看你了。

你等等囡囡,你要等囡囡啊。

她支撐着自己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向家裏走。

兩邊房屋升起炊煙,她過于狼狽,路上村民都側目看她。夏明月不予理會,心裏只有一個目的——她要回家。

被風雪摧打的老院子近在眼前。

發灰的牆壁,破敗的木門,交纏于耳的吵鬧,還有——門口的花圈。

挽聯上寫着——

[悼念顧小玉。]

顧小玉,那是她奶奶的名字。

夏明月就那樣失魂般怔怔盯着挽聯,名字搖晃在眼前,驀然之間她失去辨識度,分不清顏色,看不見周遭,如同死去那樣,雙腿拖着軀體木然地朝着前面。

奶奶活着的時候院子裏很冷清。

可是現在人很多,空蕩的院裏擺了幾張桌子,吃席得有村民也有兩年見不到一面的親戚。

嬸嬸最先發現她,驚訝地叫出來:“明月?”

滿院的人,齊刷刷看了過來。

接着,喧鬧歸于寂靜。

無數雙落在她身上的眼神都變了味道,那是“不恥”,是“鄙夷”。

她根本聽不見她在說話,木木地繼續向前。

嬸嬸拉住她:“怎麽弄成這樣,是不是路上摔了?”

她渾身泥濘,棉衣破了個大口,甚至都能看見裏面的棉絮。手脖子也有傷,血淋淋一片,觸目驚心,讓嬸嬸面露心疼。

夏明月如同一個失明的盲人,眼神空洞地看向她:“我奶奶呢……”

嬸嬸一哽,沒出聲。

“我去找我奶奶。”

她固執地想進屋,卻被拉住。

嬸嬸略帶哭聲地說:“你奶奶前些天沒了。”

“假的。你騙我。我要去找我奶奶。”

她執拗地抿着雙唇,非要進去。

嬸嬸死死拉住她,不得已才說出真相:“有兩個小孩在你奶奶面前說你壞話,她去争論,然後就犯了病……”嬸嬸抹了把眼淚,“你也知道你奶奶身體一直不好,一激動就……”

小孩年紀不大,也就十二三歲。

兩個男生在夏奶奶出門時攔住她,嘴裏唱着髒歌,只不過把名字變成了夏明月,一邊唱一邊說她是爛貨。

老太太委屈,想讓他們別繼續唱下去,可是少年頑劣,她越阻攔,少年唱得越起勁。

老太太本來就有心髒病,急火攻心,倒在地上再也沒起來。

兩個男生當場就吓壞了,出事後直接跑回家,家長都沒敢告訴。

村子裏人本來就少,加上天冷,半個小時後才有人發現夏奶奶,然而那個時候她已經死去多時。

夏家也沒有辦法。

男生年紀小,事發沒多久就被父母帶回了城。他們報警也只是簡單的批評教育,說賠錢,可到現在連個喪葬費也沒出。

“我讓曉曼聯系你,可是一直聯系不上……”

“明月啊,你到底惹什麽事兒了?從前幾天開始,每天都有人往店裏送花圈,小賣鋪最後也只能關了。現在村子裏都說你在當小三。”

嬸嬸說了半天,夏明月是一句話也不應。

她作罷,悠悠嘆了口氣:“算了,你先進屋收拾收拾。”

夏明月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把那些話整理完全。

腦子一點點變得清醒,身體如同被人擲進沸水,滾燙又揪痛,拉扯之下讓她幾欲痙攣。

她眼中猩紅,似是一眨眼就能流出一行血。

夏明月不知何時咬破了舌尖,口齒間充斥着血腥氣。

“誰、誰害死得我奶奶……”擠壓在胸口的憤怒讓她抖得不成樣子,夏明月恨極了,渾渾噩噩,滿腦子竟只剩下一個念頭作祟,那就是——

殺人償命。

“他們在哪兒?”

“明月……”

“你說啊!誰殺得我奶奶!!”

她聲嘶力竭,全身的氣力都發洩在這凄厲的一聲裏。

顫抖之際,眼淚跟着墜落,瘦弱的身段在冷風中飄搖,似乎随時會倒下去。

嬸嬸被她吓住了,半天都做不出反應。

夏明月四處尋找一圈,拿起倚在牆角的鐵鏟就要出去。

嬸嬸吓壞了,從後抱住她不讓她走:“明月啊!別鬧了明月!”

“你奶奶走了啊!你找誰也沒用了!”

嬸子一聲接一聲哭喊,明月掙紮着想要出去。

院中亂作一團,直到後面響起中氣十足的一嗓子——

“別鬧了!你鬧什麽鬧!”

堂叔大步走來奪走她手上的鐵鏟,指着她鼻子罵:“你想找誰尋仇?!要不是你不檢點在外面亂搞,誰能害死你奶奶?我告訴你,害死你奶奶的是你,怨不得別人!!”

夏明月倒在地上,微微喘着氣。

“現在十裏八村都傳開了!你在外面亂搞的照片貼的哪裏都是!夏明月,你也有臉回來!你不嫌丢人我們老夏家還嫌丢人呢!!”

堂叔的一頓斥責讓她毫無招架之力。

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她只是想回家找奶奶,想如昔日那般靠在她身上,和她說說話,或者什麽也不做,就那樣挨在一起就好。

可是所有人都恨她。

他們看着她的眼神讓她渾身冰冷。

夏明月唇上最後一抹血色也褪盡了。

她張了張嘴,“我清清白白,你憑什麽這樣說我……”

堂叔拉起她往裏面走。

夏明月就如同一只破風筝,搖搖晃晃,被他強拉着進到屋裏。

堂屋還有人,夏曉曼看見她,有幾分愕然,還沒來得及叫人就被父親一把推開。

“來來來,這些……這些都是別人寄到寄家裏的,你看,你自己看……”

他把照片甩到了夏明月臉上,照片洋洋灑灑散的一地都是。

有一張掉在她手上,其內容可以用不堪入目來形容。

夏明月知道那不是她。

幾張十秒拼接成的黃.圖,輕而易舉毀了她的一生。

“別人之前說你在城裏幹髒活兒,我們還不相信,還四處說你的好。現在可好,別人每天往店裏寄這些,小賣鋪的電話都要被打爆了,夏明月,你讓我們顏面無光啊!”

夏明月手指縮緊,照片在指尖變得褶皺不堪。

嬸嬸去拉他:“行了,你別說了……”

“你奶奶被你害死了!你現在開心了!!”

“……我要見奶奶。”

“見奶奶?”堂叔冷笑聲,唾罵一句,“你不配見她,你過去就是髒了她老人家!”

夏明月擡起頭,一字一句:“我要、見我奶奶!”

“滾!從我們家滾出去,以後你和夏家沒什麽關系。”

堂叔氣急了,沖上來不住推攆着她。

她不願意走,可是抵不過力氣,最後被強行推倒在院落中。

周圍人散開,沒人敢過來攙扶。

她的手中還捏着那張照片,露出的一角讓旁人面露不屑,跟着冷嘲熱諷起來——

“你一個大姑娘,在城市裏做點什麽不好,偏偏做人小三。牽連你堂叔不說,還讓你奶奶也去了。”

“你快走吧,別再給我們老夏家丢人了。這要是讓祖宗看見了,也要唾棄你。”

說話的是遠房親戚。

一張一張臉,她都記得清楚。

衆目睽睽下,夏明月從地上爬了起來。

她下颚線緊繃,窄小的面龐上只有一雙眼睛漆黑。

她掃向衆人,面若冷霜:“丢人?唾棄?”像是聽到此生最好笑的笑話,夏明月哂笑出聲,“當初,你們一個個觍着臉來找我要錢的時候可不是這樣說的,怎麽,現在倒是嫌棄我丢人了?”

“夏明月你……”

“我光明磊落,沒有愧對任何人!”她赤紅着眼眸,“倒是你們,一個個口蜜腹劍說得好聽。幾年前我奶奶病重,你們身為血脈親緣,有哪一個是站出來幫過我的?我奶奶能活,是我背着她一家一家去求,才求來的醫藥費。

現在你們站在這裏斥責我,你們配嗎!”

她高聲責問,滿院竟無一人敢站出來反駁。

“還有!”夏明月轉身看向堂叔,目光逼人,“若我沒記錯,這房子是我花錢蓋得,就連你那小賣部都是我花錢給你開的。你讓我走?我憑什麽走!要走也是你們走!”

淚珠挂在她的睫毛上。

清冽冽的一雙眸子裏,只剩下尖銳的冰冷:“我要留下,哪也不去,你們要是不樂意,就都滾。”

她咬着牙,一個字一個字地重複:“我再說一遍,我要見我奶奶。”

這回沒人拒絕,但也沒有人領着她過去。

“曉曼。”沉寂之時,嬸嬸招呼來夏曉曼,“帶你姐去看你奶奶。”

夏曉曼木讷地看了她一眼,随即點了點頭。

**

老家這邊講究七日下棺。

棺材暫且安置在柴房。

不大點的柴房,一口褐色棺材就都全占滿了。

她站在門口盯着那副棺木,始終有種虛幻的,不切實際的感覺。

就好像、就好像奶奶根本沒死,但是他們都告訴她已經死了。

“要打開看一眼嗎?”夏曉曼很小聲地問了她一句。

明月點頭,兩人合力把棺材打開小小一個口。

奶奶躺在裏面,穿着新做的紅襖子。老太太生前愛幹淨也愛打扮,一頭短短的頭發梳得利整,白發并不多,只分布在兩鬓,其餘都是黑黑亮亮的,一點都看不出年紀。

她就像睡着般眉眼安寧。

夏明月一瞬不瞬盯着看,忍不住伸手進去碰了一下她的臉。

“明月……”夏曉曼有點想要阻攔。

她摸得是如此小心翼翼。

可是屍體冰冷,到頭來也沒睜開眼叫她一聲“囡囡。”

在未見到奶奶前,她歇斯底裏,痛不欲生,可真的見到了,內心竟平靜到不像自己。

哪怕奶奶的屍體躺在面前,她也還是覺得她沒有離開。

他們都在騙她。

“關上吧,被大人看見要罵了。”

夏曉曼重新合攏棺。

“你是不是都沒吃飯?你先回裏屋,我給你熱點吃的。”

夏曉曼拉住她的手,她沒有反抗,順從跟着她回屋。

晚上,吃完飯的親戚客人們都各自散離。

夏明月和夏曉曼擠在一張床上,她背對着夏曉曼,這讓夏曉曼也不知道她是睡還是沒睡。

有點尿急,她一個人不太敢出去,更不敢打擾夏明月,實在憋不出,拿着手電筒硬着頭皮出門。

村裏的夜又陰又沉。

院裏黑黝黝地看不到半縷光,她努力忽略柴房的存在,迅速上完廁所往家裏跑。

倏爾,她看到大門外飄來一縷火星。

像是有人在門口抽煙。

夏曉曼停下腳步,猶豫叫了聲:“爸?”

門外無人響應。

片刻,後面才傳來一個清冽的男音:“我,賀以舟。”

夏曉曼愣住。

猶豫許久才過去開門。

賀以舟手裏夾着一根沒有抽完的煙,星火在他的指尖忽明忽滅,映出一張疲倦的清俊眉目。

他掐了煙,“明月在這兒嗎?”

夏曉曼點頭,“今天回來的。”

賀以舟抿唇,眼神閃爍兩下:“她還好嗎?”

夏曉曼如實說:“睡着了。” 見他風塵仆仆,便問,“用不用我把她叫出來。”

“不用。”賀以舟眉頭舒展開,“她平安就好。”

夏曉曼敏感覺得兩個人是出問題了。

別人的私事她不好貿然過問,可是這樣幹站着也有些尴尬,夏曉曼正想找點話題,就聽賀以舟說——

“我先走了,你不用把我過來的消息告訴你姐。”

夏曉曼怔了一瞬:“你要回去?”

“不。”賀以舟說,“我在村裏借住一宿,你回去吧,省得她擔心。”

夏曉曼關門回屋。

一縷月光破開烏雲,清冷冷地打在他面前的木門上。他深深朝裏面看了一眼,最後扭頭,背影逐漸消失在黑夜當中。

**

村裏的喪事沒那麽多說節。

頭七過後,死者安葬,再辦個大席就算走完了整個流程。

夏明月拿出所剩無幾的存款來安置奶奶。

整個過程她理智又冷靜,直到棺木入土都沒有流一滴眼淚。

堂叔和堂嬸在葬禮上哭作一團,其他親戚不管真心假意都跟着哭喊。只有她,平靜地看着遺像當中老人的面龐。

這張照片,還是夏明月當初給照的。

村裏人長舌。

他們說她沒有孝心,背地裏罵她狼心狗肺,奶奶養她這麽大連眼淚都擠不出來。那些話就在背後尖銳紮她,大聲喧鬧,生怕她聽不見似的。

夏明月不在乎。

送走親戚,她開始整理奶奶留下來的遺物。

老人家生前簡約,東西用的都不多。

她先整理衣櫃,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基本都是夏明月買的,其中是一件紅色的襖子,收整時,她發現襖子上面的吊牌都沒有摘。

夏明月拿着那件衣服半天都沒有回過神。

再往裏翻,又找出一條手織圍巾。圍巾很舊了,線頭都開了好幾個。

夏明月把圍巾挂在脖子上,想起這是奶奶在她初中時給織的。當時窮,她就拆了自己的毛衣,這才織出一條圍巾。

這麽多年來,她以為這些舊物早就扔了,沒想到還好生生在這裏。

圍巾上有陳舊的氣息,還有一股奶奶身上特有的香油的味道。

她眼眶澀澀的,繼續翻找,發現衣櫃下面壓着有一個老舊的鐵盒。

盒子裏都是舊物。有她小學到高中的獎狀,有她得獎的照片,也有她小時候送給她的小玩意。

這些在別人看來是廢物的東西,卻被她當成寶物一樣收納着。

夏明月抱着盒子,心髒酸脹發疼。

她把東西收好,又去整理其他。

老人的手機被嬸嬸放在了抽屜裏,還有電量。

她按開手機,發現未讀短信八十七條,劃開屏幕的瞬間,又過來兩條。

[未知信件:夏明月死了。]

[未知信件:你孫女真不是人。]

“……”

夏明月的手有點抖,她點開消息一條一條看過去,然後發現——

一百條短信,奶奶共回複了八十九條。

就連在她死去當日,都接連回複了六七條。

[未知信件:讓你孫女殺人償命好嗎。]

[回複:囡囡不會做那種事,你們肯定誤會了。]

[未知信件:你孫女當小三,間接害人,她真不是個東西。]

[回複:孩子,這裏面一定有誤會。囡囡是個好孩子,她不會做那種事。]

[未知信件:賤人去死。]

[回複:這裏面有誤會,不可以詛咒他人,不好的。]

[未知信件:你身為奶奶,是怎麽教育自己孩子的?]

[回複:囡囡是個乖孩子,你們罵我可以,不要罵囡囡。]

“……”

一百條謾罵信息,八十九條回複,全部都是老人對她的維護。

夏明月握着手機的指尖不住顫抖,她難以克制地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嗚咽,巨大的悲痛讓她心口絞疼。

近乎站立不住的,她重重滑落在地上。

她的奶奶身在舊社會,科技對她來說是難以學習的新事物。老人不怎麽用手機,連微信電話都是夏明月教了一天才學會的。

在旁人肆意污蔑她時,她是如何在一個個日夜裏,一條一條,笨拙而又艱難地為她澄清?

她死的時候……又該是多麽的難過?

人們在未知真相時,總習慣讓子.彈飛,可是飛出去的子.彈早晚會打在別人身上,如今這顆子.彈落在了最無辜的奶奶的胸膛裏。

她恨,恨不得死的是自己。

信息翻到最後一條,時間停留在三個月前——

[囡囡:奶奶,等我回去過中秋。]

[奶奶:囡囡注意身體,奶奶給你腌了菜,還有餃子,等你回來吃。]

她站起身四處尋找一圈,在櫃子裏找出一罐腌黃瓜。

奶奶果然是給她留的,怕其他人發現,把腌黃瓜藏在櫃子很深的地方。

夏明月揭開蓋子,酸鹹的氣味撲鼻而來。

她用手拿出一條,囫囵塞到嘴裏。

黃瓜腌制了好幾個月,早就入味,

味道又鹹又酸,直往腦門子沖。

她當即被嗆出眼淚,喉嚨不堪刺激,讓她接連咳嗽出聲。

夏明月繼續大口吃着。

她想到兒時,那會兒窮啊,別人家吃腌鹹菜她都饞得不行。後來家裏有了點錢,奶奶學習的第一個菜就是腌黃瓜。

她的腮幫子被腌黃瓜頂的滿滿的,淚珠一顆一顆往下掉。

胃裏酸疼,夏明月彎腰幹嘔出來,然後繼續接着吃。

“夠了。”

手裏的罐子突然被人奪走。

她擡眸,對上男人清冷的眉眼。

賀以舟拽起她:“出去吐。”

夏明月掙開,“還我。”她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一說話,像是有刀子從口腔壁劃過,又疼又澀。

賀以舟看着她這副樣子,眼眶跟着泛紅。

他強忍心疼,咬牙說出那個殘忍的事實:“明月,你奶奶走了。她不會再回來了……”

仿若靈魂抽離一般,她整個人都因這句話定在了原地。

她的眼神空洞迷茫,最後撲通聲跌回到椅子上。

房屋裏的擺設一成不變。

懸在牆壁上的遺照卻是嶄新的。

她意識過來,痛苦地悶哼一聲,彎腰弓背,把自己深深埋在了臂彎之中。

她回來了。

可是她的奶奶再也回不來了。

——她是孤兒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