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自珍重

26.

再見尹瑞,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記憶中那個豐神俊朗的少年,已然變成另一個人。

席沐兒立在落英缤紛的天井中,看着尹瑞手持酒壺癱坐在地上,一襲白玉長袍已不見最初的清亮,淩亂地挂在身上,原本單薄的身形更顯瘦削,半敞的領口依稀可見凸起的鎖骨。

“瑞哥哥。”沐兒輕聲喚道,彎了腰欲拿走他懷抱的酒壺。

尹瑞擡了擡迷離的醉眼,癡癡地笑了起來,“十七,十七,我終于見到十七了……”

他笑了許久,卻不回應沐兒,身體依着牆蜷縮起來,披散的頭發遮住他的側臉,尖細的下颚露在外面,似乎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十七,我對不起你,我只是想帶你走,可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他喃喃自語,捧着酒壺一口一口吞咽下去。

她的手僵在半空,怔怔地轉過頭,“十一,究竟出了什麽事?瑞哥哥怎麽會變成這樣?”

席照雲艱澀地嘆了一口氣,“你被關在戒堂的那日,玦之曾經上門找過蒲家六爺,待他回來後的隔日,官辦牙人的身份便并取消,不許他再與客商交好,官府更是一紙公文發至各大商鋪,禁止尹瑞以代理的身份商洽貿易。三日後,知府以勾結宋廷餘孽為由,沒收他的資産,并将他拘禁。回來之後,尹瑞終日買醉,閉門不出。”

“這怎麽可能……”沐兒目瞪口呆,“為何你從來不曾提起過?”

“我離家五年,不知這城中各種利害關系。一心想把你接回來,而你卻對蒲家那位……”席照雲停了下來,目光幽遠,停駐在妹妹那臉清絕的臉龐上,眼底的那顆褐色淚痣分外醒目,“都說有淚痣的女子注定一生為愛所苦,我卻不知誰會是你三生石上的命中注定,但是我不願再看見有人為了你而受到傷害。少卿已經不在了,玦之又是這副光景。或許娘說得對,你這人生性涼薄,只會為深愛的那個不顧一切,即便他十惡不赦,你亦是不悔。”

他涼涼地笑起,眸中盡是疼惜與無奈,“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又如何能苛責于你。路是你選的,身為你的兄長,只能陪你一同經歷。縱然你逃到天涯海角,也無法忘記你心中深愛的那個人。你已經長大成人,有些事不需要我一再提醒。只是,我不想再看到下一個尹瑞,或是第二個少卿。”

此時的沐兒已經被尹瑞的變化驚得說不出話來,無法辨清兄長話中意有所指,蹲在尹瑞身側默默垂淚,“瑞哥哥,你看看我,我是十七,我是十七呀。你忘了嗎?我們要一起成為這裏最好的牙人,把天下的財富都踩在腳下,再也沒有人會看輕你,再也沒有人會記得你是沒有人要的孩子。瑞哥哥……”

她不信,她如何也不願意相信那個年少輕狂、志得意滿的男子,就這樣倒下。那個曾經俯視這片湛藍海面,發誓要征服整個東南沿海的男子,竟變成了一個終日抱着酒瓶的廢物。

“放開他。”一個憤怒的女聲自門口處傳來。

Advertisement

席照雲蹙眉瞥去,歉然地讓出一條道。

沐兒尋聲望去,眸中一片訝色。那妖魅叢生的女子,不就是煙雨樓的瑞羽姑娘。

“沒有想到吧?”瑞羽步履蹁跹,魅惑的藍眸俱是寒意,“我真是低估你了,席沐兒了。”

她步步緊逼,俯下身握住沐兒的手腕奮力甩出,臉上布滿怨恨的凄厲,“離我弟弟遠一點。”

沐兒失衡倒地,錯愕地望着那雙和尹瑞相似的藍色瞳仁,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對了,妹妹,姐姐忘了恭喜六爺新婚,你回去時幫我帶個話。”瑞羽倏地露出一抹明豔的笑意,“妹妹可別妄自坐大,恃寵而嬌,忘了自己的身份。”

席沐兒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的,當她回過神來,人已經在馬車上,席照雲一臉凝重地端坐在對面,俊雅的眉眼滿是濃得化不來的愁思。

“十一……”她虛弱地喚了一聲,語氣哽咽。

“罷了。”席照雲沖她微微一笑,“這些都是命數,你無需介懷,做你要做的事情,不必理會。萬事有我。”

“你為何不責罵我?”她黯然低下頭,心中滿滿的愧疚與悔意。

他搖頭苦笑,“倘若不是因為我是席家唯一的男丁,大奶奶不會從小待薄你,在你還是孩童時就将你送到邱家當童養媳。你今年才十五,就已經歷盡滄桑。我這個做兄長的,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如果當年我沒有拂袖而去,留下你孤單一人。你也不會……”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此去汴梁路途遙遠,天下尚安,難免仍有戰亂,你且扮做男裝,方便趕路。我讓童兒小牧與你同往。”

回到席家時,天色蒼青,大片的積**在頭頂上略過,熱風陣陣吹拂,悶熱難當。

沐兒回屋收拾行囊,轉眼已是大雨傾盆。她關了門窗,心中似有不舍蠢蠢欲動,卻只能深埋。

趴在床榻上,蒙了被衾,好好睡上一覺,以後的事留待醒了再說。

“大公子,你為何要送走小姐?”童兒小牧自幼賣身席家,跟着席照雲四處游歷,眼色頗為犀利。自小姐回來後,大公子便把席氏的起家史如數家珍般終日挂在嘴邊,又哀嘆自己分+身乏術,不能親赴汴梁,愧對席家列祖列宗。直到小姐主動提出要回汴梁,大公子雖有所推托,卻沒有遲疑地着手準備。

席照雲阖扇敲在他的腦門上,厲聲道:“把你的嘴閉上,不能在小姐面前透露半個字。此去汴梁,不必急于回來,倘若我沒派人去接,盡管呆個三五年,汴梁的田産足夠你們平日的花銷。小姐要做什麽都随她,只要不回泉州即可。”

小牧用心記下,不敢再問。

窗外雨水如注,須臾間落了一地積水。席照雲立在窗邊沉默不語,俊雅的面容已不見素日的慵懶戲谑,似罩了一層薄霜,生人勿近。

雅園

蒲師蘅立于廊下,望着席沐兒往日慣坐的位置發呆。雨水斜挂,揮灑在他衣袍上,煙灰色的錦袍雨漬斑駁,點點化開。

已是掌燈時分,園內的籠燈漸次點亮,冷冷清清地籠了一地半明半暗的色澤。

往常這個時候,她必定倚在廊下等他歸來,以手托腮,專注的視線落在園門口,看似清淡疏離、淡漠涼薄,卻叫他感動莫名,虛擲已久的心似被充滿,再看不見別人。

可他終是放了手。看着她漸行漸遠的背影,他的心似被掏空般荒蕪一片。這偌大的園子,再也沒有什麽值得留戀。那些她曾經存在過的證據,都成了他終生難忘的印記,無法抹去。

“澈也。”他啞聲喚道。

小松澈也應了一聲,離了五步之遙。

“封園。”他的嘴角淌過一抹苦澀的笑意,“雅園的丫鬟和婆子都搬到觀荷苑,擺設維持原樣,不準擅自改變。”

小松澈也擡眸望去,緊抿的嘴唇動了動,“少主,夫人,夫人她明日要走了。”

“派兩名影衛跟着她,保證她安全到達目的地。”蒲師蘅眸色黯淡,深邃的五官隐去往日的淩厲霸悍,顯得格外寂寥失落。“明日随我去海雲樓送送她。”

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相見。願她一切安好,亦不枉他用心良苦。

海雲樓座落于城東法石村,是一座樓高十八層的恢宏建築。此樓與後渚港碼頭毗鄰,登于樓頂居高臨下,以望海舶,是蒲壽庚管理蒲氏家族衆多海舶的絕佳地點。

湛藍的海面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起一層碧綠清波,低飛的沙鷗掠過海面,停在桅杆上瞭望遠方,停泊在碼頭的數百艘商舶一覽無遺,間或有幾名船工在船上忙碌,應是在籌備開港出海的事宜。

若是不出意外,歲末北風來襲,也是他該遠航的日子。

蒲師蘅攀至一半便停了下來,目光複雜地望着出城的官道,棕眸深邃,情意湧動,再也無需遮掩。

“少主,快看。”

只見一輛簡陋的馬車慢悠悠地出了城,趕車的小厮年紀不大,身量還未長開,臉上稚氣未消,俨然是個青澀孩童。

蒲師蘅的臉倏地變得鐵青,“席照雲就讓一個總角孩童和沐兒同往?”

小松澈也連忙回道:“我們的人已在上路,夫人不會有事。”

馬車辚辚,在碼頭處停了下來,一名身着灰色粗布衣袍的少年鑽了出來,煞一看,清秀俊朗,風度翩翩,眉宇間挂着清冷的傲氣。

“小姐,不,公子,我們趕路吧。”小牧催促道,才剛出城門,就停在這裏,這還怎麽趕路。

“不忙。這一走,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

席沐兒立在岸邊,望向蔚藍無邊的深海,阖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微鹹的海風拂過耳畔,熟悉的氣息盈滿鼻尖,揮之不去。

她仰起頭,目光猛然怔住,定定地望着海雲樓上那道看不真切的身影。

是他嗎?一定是他。

她彎起唇角,恣意地笑了起來。

他終是不舍,可是他沒有退路,俨然忘記她的未來握于他的手中。他放她遠去,而她再無未來。

她在口中默念:“今生無緣,來生再聚。”

席沐兒離開後的數日,泉州城陷入宋軍的包圍之中。宋将張世傑趁元軍撤離之際,從海路自潮州帶兵反攻,會同各地反元義軍,強攻泉州城,欲奪蒲家商舶以充水軍。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