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蘭妱從那個突然閃過的癔夢中醒來。

她怔怔地看着他, 看着他深邃硬朗如刀刻的面容,其實, 經了這麽些時日,她心裏早就沒那麽怪他了,本來自己也有錯,他既然知道了三皇子冒着大雪去莊子上尋她,他問自己話時自己還瞞着他, 他會生氣也是自然。

只不過, 怪不怪都好, 她卻也不願再慣着他, 免得将來他一生氣,又要來“失控”一番, 她可不願再受那種罪。

因為原以為日子還很長。

可是現在, 突然他就要離開了。

短則一年半載, 長則數載, 可能很多年她都再看不到他。

而且,那可是戰場。

西刺和西夏人屠城三日, 殺六萬手無寸鐵的城民, 一萬大周軍士全軍覆沒,主将副将全部陣亡。

她的淚水又忍不住湧了出來。

他說, 如果等不到他回來的話,就讓她殉情。

她喉嚨梗住,想說“不,你一定要回來”, 可偏偏說出口的話竟然是,“不,大人,如果,您有什麽事的話,您是知道我的,我一定會再尋個妥當的人嫁了,繼續好好過日子的。”

鄭愈原本已經準備去睡,看她突然又哭出來又有些心痛不舍,上戰場沒什麽,可留她一個人在京城,就算她素來機靈,那些人手段繁多,肯定是兇險異常。他心裏十分複雜,還在想着要怎麽哄一哄她之時,卻不想她突然冒出這麽一句話出來,臉瞬間黑了下來。

蘭妱看他黑臉,明明很難過,卻忍不住又笑了出來,她坐起了身,伸手攀住了他的肩膀,探過身去,輕輕的吻了吻他的唇,然後撤開,手抵着他的胸,看着他,道,“所以,大人您還是好好回來吧。您在北疆那麽多年都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您說,甘家暗殺您多年,您都無事,所以,這一次也一定會好好的回來的。”

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吻他。

和以往一樣,嬌軟溫滑,帶着一股醉人的甜馨,只是和以往不一樣的是,因為她的唇還和着她的淚水,有些鹹鹹澀澀的。她只是輕輕舔了一下他的唇就撤開,但卻吻得他的心都化了。

***

鄭愈從來都不是一個被動的人。

更何況這還是他食髓知味,現在要走才發現放心不下的人兒,他以前從來都沒有對一個人這般牽腸挂肚,忽上忽下替其擔心過,之前他因為發現她對自己的影響而抗拒過,可等他要走了,卻發現這種抗拒多麽可笑。

很可能他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死了。

沒了這種牽挂他會開心嗎?顯然不會。

他的生活會再次陷入一潭死水中,濺起的水花只會是因為一柄殺人的劍罷了。

他伸手,便已經将她按在了懷中,大拇指有些重地摩挲着她耳後的肌膚,道:“好,那你等我回來。”

又問道,“還生我的氣嗎?”

他的手上都是厚繭,又用了力,蘭妱被他摩挲得有些疼,但這一次她也沒跟他計較,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她看着他,低聲道:“大人,您說,那日您并不是因為三皇子而生氣,那,是因為我瞞着大人不肯跟大人說實話的緣故嗎?”

她看着他的目光睛清澈如水,現在因着他要離開的消息而帶着些驚惶,又因着先前的淚水,睫毛濕濕的,簇成一縷一縷的,別樣的可憐可愛。

鄭愈看着她,心裏湧上一股難以自持的柔軟。

他的手從她的耳後滑到臉頰,道:“嗯,算是吧。記住以後有什麽事情直接跟我說。”

蘭妱靠在他的懷中,鼻息之間盡是他的氣息,以前他的氣息和太過強大的存在感令她心慌,可此刻,她發現,自己竟然是喜歡的,甚至會依賴,會令她心安。如果,今後的日子她都再感受不到......心裏莫名又湧上一股難過。

她低聲道:“我怕大人誤會我和三皇子有什麽,我和他從來沒什麽關系,也不喜歡他在我們之間留下什麽痕跡,所以就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人,妾身......”

她剛剛差點就脫口而出,妾身的心裏只有大人。

她都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她可從來都沒有這般想過。

她打住了,鄭愈也沒有再等她說話。

那日之後,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親熱過,此時她柔順的靠在他懷中,聞着她身上清淡卻讓人暈眩的馨香,想到那日讓人蝕骨銷魂的滋味,鄭愈哪裏還能再忍得住。

他終于伸手将她略略托起,然後低下頭去吻她的唇,強勢的撬開。

蘭妱本就在心情恍惚迷亂之中,他這樣吻過來,只讓人的骨頭都酥麻了,以往,她對他的親吻和愛撫更多的是恐慌,可從來也不是這般酥醉的感受。

而且此時,她當然也不會拒絕他。

甚至不再是最初那種帶着害怕的柔順,而是伸手主動攀住了他,回應起他來。

她第一次這般主動,鄭愈越發的難以自控,但他想到那晚,卻也不敢太過,壓着她壓抑地吻着,帶着些小心翼翼,因着這般強行控制,身體格外的緊繃,肌肉一條一條的,汗水已經都滴了下來。

蘭妱察覺到,身子迎上去,抱着他低聲在他肩頭道:“大人,那日,妾身,其實也是喜歡的,只是大人時間太長了。”

聲音越說越低,說完話,她的臉已經像火燒一般。

他抱着她身子的手驀然勒緊,眼睛卻是驟然亮了起來,又像是蓄集了滿滿的風暴,讓蘭妱簡直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害羞地把頭縮回了他的胸前。

他聲音暗啞道:“喜歡?喜歡什麽?是這樣嗎?還是,喜歡我?”

“啊。”蘭妱嬌吟出聲,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這一晚,兩人極盡纏綿,到後來,甚至比上次那晚還要激烈些,只是那晚是鄭愈單方的欲-求,此次蘭妱心境不同,感受也是完全不同,竟然也不再覺得那般辛苦了,也或許是,另一種極致的痛苦。

***

五日後,鄭愈離開京城赴西北,蘭妱便在家中設了佛堂,開始閉門禮佛,道是要為鄭愈和大周西北的将士每日抄寫經文,虔心祈福。

京中勳貴世家不少人都對鄭愈獨寵的這位側室夫人或是好奇,或是羨慕,或還有嫉恨,但還真沒多少人見過她的真面目,便有人打着或安慰,或交好,或試探的目的上門拜訪,或者送了帖子邀請她去自家作客,卻是全部都吃了閉門羹,或者被拒絕。

就是太傅府蘭家,原本以為自己家有什麽不同,蘭老夫人命蘭大夫人下了帖子給蘭妱,也被許嬷嬷出面拒絕了,這令太傅府覺得大失了面子,很有些不滿。

蘭老夫人入宮之時就和蘭貴妃嘀咕了幾句。

蘭貴妃便派了自己的心腹嬷嬷林嬷嬷去鄭府召蘭妱入宮說話,結果許嬷嬷領了林嬷嬷去佛堂,蘭妱對林嬷嬷道:“禮佛當心誠,原本貴妃娘娘召見,臣婦不敢不從。”

“但前日是老夫人,昨日是泰遠侯府,今日是貴妃娘娘,那麽明日便可能是大長公主,再明日是太子妃娘娘,再再明日甚至可能是皇後娘娘。嬷嬷,您又覺得我有什麽資格,可以拒絕得了哪一個?”

“夫君上了戰場,我只是想靜下心來為他,為所有上戰場的将士虔心祈福,略盡些心意,實在無心來往于各色宴請,強顏歡笑。還請嬷嬷您跟貴妃娘娘說上一聲,就說是臣婦無禮,此時實在無心應召,若是貴妃娘娘怪罪,那便怪罪好了,任何懲罰,臣婦也都願意受着。”

林嬷嬷回去禀告之後,蘭貴妃的臉“刷”一下就黑了下來。

以前蘭妱在她面前可都是膽小怯懦,她讓她往東她不敢往西,說上一句話都能讓她戰戰兢兢好些天,那樣的蘭妱一直讓她有一種隐秘的優越感,也讓她很安心。

可現在,她到底是仗着什麽,竟敢打自己的臉?

蘭貴妃氣得胸脯起伏,只是她這廂還沒惱怒完,緊接着又被扇了一記耳光。

這晚皇帝過來了她宮中。自從西北起了戰事,皇帝已經久未到她宮中,她興沖沖地打扮好了迎接他,卻不曾想皇帝今日過來并不是來“寵信”她,而是一見到她,就黑着臉就劈頭蓋臉地給了她一番警告。

承熙帝看着她冷冷道:“愛妃,蘭氏既是你的娘家族人,你便應當更加體恤她,理解她現在為自己夫婿擔憂的心情,并考慮她的立場,尊重她的決定,不該仗着自己的身份說召喚就召喚。再說,論身份,在這京中,你可也不是最大的。再者,她作為鄭将軍一側室夫人,都能一片誠心,閉門抄經念佛,你身為當朝貴妃,卻既不能以身作則,又不能效仿,實在令朕愧對鄭将軍,愧對上戰場殺弟的大周将士。朕看你真的是太閑了,這些日子不若就呆在這景秀宮,将《藥師經》《金剛經》抄上幾遍靜靜心吧。”

皇帝警告完就在蘭貴妃一臉漲紅,完全不敢置信到近乎有些呆滞的目光下轉身離開了景秀宮。

此事發生在景秀宮,但宮中這樣的事情從來都是瞞不住的,更何況,皇帝的目的本來就是殺雞給猴看,做給衆人看的。

所以很快不僅是景明宮的皇後,就連宮外的勳貴世家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再無人敢仗着自己臉大就跑去鄭府騷擾蘭妱了。

***

鄭愈啓程去西北一個半月後,捷報傳來,鄭愈先于大軍于二月中旬抵達西北,彼時西刺和西夏的聯軍以為大周的軍隊在鄭愈大軍抵達前不會有大規模的進攻,未有準備,結果鄭愈提前抵達,率北路軍突襲西刺和夏軍聯軍,奪回涼州,二月底又奪回失去的另兩州,三月再攻擊西夏邊城,将西刺和西夏軍分別逼退祁連山以西。

捷報一個一個傳來,京城總算一掃過去幾個月來的陰霾,全城歡慶。只是四月初,随着西北軍和北疆軍的大捷,還有另一則消息傳了過來,甘守恒率領的西坪軍因為內部高級将領的洩密,在肅州大敗,損兵上萬,甘守恒自己也身受重傷,好在因西北軍大将周原的及時支援,肅州算是保住了,只是傷亡損失慘重,現如今,西坪軍另兩名大将趙成易和郭顯達以通敵叛國罪名被捉拿,西坪軍另三萬大軍已經由周原全面接手。

此次肅州大敗,正是因為趙成易和郭顯達将肅州,定州,昌州三城的兵防和布置透漏給了西夏,那時他們以為鄭愈正在定州城,趙成易和郭顯達的本意是想借西夏人之手誅殺鄭愈于定州,卻不曾想,鄭愈當時根本就不在定州城,在城的是西北軍大将周原,且西夏軍拿到的定州攻防圖也根本就是錯的,結果西夏軍攻城不成,反遭突襲,慘敗而歸。

西夏軍于定州攻城失敗,損失慘重,心中憤怒,西夏當時領軍的是大王子,大王子遭此損失,知道必須要做些什麽挽回軍心和士氣,也挽回自己的聲譽,否則回王城之後自己的地位必定會受損,所以轉身就趁肅州不備,攻打了自己的“盟友”駐守肅州的西坪軍。

可想而知得到傳書知道了內情的承熙帝是有多憤怒。

景明宮。

甘皇後緊緊撐着桌案,臉色扭曲,手上因為用力,養了不知多久的指甲都差點劈斷,可是她卻都是絲毫未覺。

她看着站在下面的兒子太子朱成祯道:“祯兒,鄭愈必須死!他手中捏了你舅父的把柄,我們絕不能讓他活着回來。”

朱成祯也是面沉似水,他舅父在肅州大敗,手下還出了通敵的叛将,軍權被奪,對他這個太子在朝中的威信也有很大影響。而且,若是他父皇知道了肅州大敗的真相......他尚不知他父皇已經一清二楚。

他道:“母後,我已經派人查過,此次肅州大敗,就是因為舅父欲借西刺和西夏人之手,除去鄭愈,卻不料鄭愈奸猾,耍弄了舅父,結果讓舅父自己掉入了陷阱,但鄭愈捉拿趙成易和郭顯達,确實是罪證确鑿,若是舅父執意要替趙成易和郭顯達脫罪,怕是會引火燒身。”

甘皇後冷笑,她道:“祯兒,你何時變得這般天真?鄭愈他此舉,意本就不在趙成易和郭顯達,而是為了害你舅父,若他真的大公無私,又怎會讓周原救城特意遲了一天,害得我西坪軍慘敗,害你舅父身受重傷?所以不管我們要不要給趙成易和郭顯達脫罪,他都不會放過你舅父,反而趙郭兩位将軍跟随你舅父征戰多年,若是被定為通敵叛國之罪,你覺得你舅父能脫得了幹系?所以必須讓鄭愈死,且要将肅州之戰的敗因全部按到他的身上!”

朱成祯只覺得心中如墜了鐵錘般,又緊又難受,頭也突突的疼。

他道:“母後,舅父欲殺鄭愈多年,也未曾得手,此次更是損兵上萬,一敗塗地。此時鄭愈尚在西北,連舅父都對他無能為力,我們遠在京城,又能做什麽?”

甘皇後看着他,聲音像是從陰冷的冰窟裏爬出來,道:“鄭愈在西北,我們的确對他無能為力,他功夫高強,心機狡詐,你舅父的人也近不得他的身。但以前也就罷了,我們尋不到他的弱點,但現如今卻不一樣了,你忘了,現在,他可還有一個心-愛-的夫人在京中。”

朱成祯一怔,他道:“蘭氏,母後,您是說蘭氏?”

他說着話腦中就閃過那日禦花園見到的蘭妱的身影,搖了搖頭,道,“母後,鄭愈一向心狠手辣,那蘭氏怕也不過只是他的一個棋子,就算您捉了蘭氏,不說反着了他的道,怕也是無濟于事的。”

甘皇後輕哼一聲,道:“祯兒,鄭愈寵愛蘭氏并非是做戲,你以為你父皇那麽維護她,不惜打他寵妃的臉,是為了誰?若不是鄭愈臨行前求了你父皇,他怕是連蘭氏是誰都不記得了!而且我曾數次派人去鄭府試探一二,守衛森嚴,根本近不得內院半步,鄭愈為了保護蘭氏可以說是費盡了心機。而且,”

她頓了頓,臉上浮現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道,“而且我還得到了消息,現如今蘭氏怕是已經有了身孕,若是她有孕,那可是鄭愈唯一的子嗣,他不可能不在乎。”

朱成祯皺了皺眉,面色有點難看,他想說,從一個孕婦下手,這種手法未免太過下作。

他畢竟是一國儲君,現在竟然要為了甘家那樣的人做這等事,他只覺心中憋屈憤懑,可卻偏偏無處可逃。

甘皇後看着自己兒子難看的面色,這是她自己的兒子,她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

她看着他,緩緩道:“祯兒,母後知道你心中不好受,母後的心中也不好受,但再不好受,現如今也都得受着,且去面對。等你坐上了那個位置,你才能随心所欲,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施展你的抱負。你當知道,現如今,你根本就退無可退,退一步後面就是萬丈深淵,你,還有母後,都會摔得粉身碎骨。”

“母後。”

朱成祯有些艱難道,“舅父,甘家......母後,我們就只能這樣盲目的維護他們下去嗎?母後,您知道父皇他并不是盲的,我都能查到的事情,他未必就查不到,若是我們一味替舅父遮掩,還為了遮掩他的那些罪行而殘殺忠良,還從一個留守在京城的孕婦下手......母後,您覺得,父皇他還能容得下我這個太子嗎?”

“閉嘴!”

甘皇後的手猛地按下,指甲裂開,手上傳來一陣劇痛。

可是此時再怎麽痛她也顧不上了。

她看着朱成祯,面色陰森,低低道:“祯兒,你不要犯糊塗,不要以為若是你此時投向你父皇,大義滅親,滅了甘家,你父皇就還會信重你,讓你繼續做儲君這個位置。”

“你知道這麽多年了,你父皇心中心心念念的元後是怎麽死的嗎?我告訴你,當年那夏氏的娘家夏家并無通敵叛國,那些罪名都是你外祖父用了手段,僞造了證據強加在夏家身上的,而夏後也不是難産身亡,而是人為致死,一胎兩命的。”

朱成祯面色陡地大變,瞪着自己的母後簡直不敢相信。

甘皇後盯着自己兒子,如同未曾察覺他大變的面色般,詭異得笑了笑,但眼神中卻無絲毫笑意,她道,“其實,這些事,你父皇心裏怕也是一直有所懷疑的,但他當年還是選擇了和我甘氏一族聯姻,就是默認了夏家之罪,夏氏之死。可是你舅父最近卻發現,鄭愈一直都在追查當年夏家通敵叛國的真相,當初他在北疆和北鹘對戰多年,如今已經和北鹘王和盟,說不定已經從北鹘那裏得知了真相,此次他去西北對戰西刺和西夏是假,對付我們甘家才是真。。”

“祯兒,你要知道,若是夏家平反,那麽,我們甘家捏造證據,謀殺元後母子的罪名,你以為母後的這個大周皇後,你這個太子,還能坐得穩嗎?”

“所以,鄭愈必須得死,任何手段,不惜一切代價,都得讓他死。你放心,蘭氏一事,我們不必親自動手,不是有人對蘭氏恨之入骨嗎?若是她有孕的消息傳出去,怕是更有熱鬧可看。鄭愈得的功勞越大,眼紅他那夫人位置的人就越多,對他忌憚的人也越多,怕是有不少人都見不得她誕下鄭愈的子嗣。我們只需要從中推上一推,最後再将她截走送去西北,你舅父自然會安排好後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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