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堂屋裏是一片詭異得寂靜。

這些舊事, 整個堂屋中,只有蘭妱父親, 母親,還要蘭二叔本人知道,就是蘭二嬸,她知道當年自己丈夫應該是在省城惹了什麽事,父親的腿傷可能跟自己丈夫有關, 但具體的, 她還真不知道。

“大哥, ”蘭二叔老淚縱橫, 滿臉屈辱,他道, “大哥, 你知道當年我是被人下藥算計了, 你曾經應承過父親, 也在祖宗靈位前發過誓此事絕不告訴旁人的,可為何......”

蘭老爹黑着臉沒出聲, 孟氏卻是“呸”了聲, 道:“被人下藥算計?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旁人怎麽不被人算計, 就你被人算計?腿長在你自己身上,是別人打斷了你的腿,拖你進去花樓的?什麽跟父親應諾,在祖宗靈位前發過誓不将此事告訴旁人?是, 你大哥愚孝又跟你兄-弟-情-深,這麽多年來為了你們做牛做馬,卻還要披着不孝的名頭被你們要挾,被外人指責,可就是這樣他也從未将此事吐露過給任何人。但當年你們在省城事情鬧得那樣大,父親被人打斷了雙腿,就當真以為我們蘭湖鎮窮鄉僻壤,再無旁人知道了嗎?”

“還有,你大哥當真是完全為了阿妱才來京城的嗎?當年家裏産業被敗,就靠幾畝薄田維持生計。可父親病重,嫡支給的錢很快就填了進去,恩林恩庭還要讀書,我們不來京城,要靠什麽來供養這一大家子,要靠什麽來給你們在鄉下呼奴喚婢?供恩林讀書進學?靠你日日躺在家中喝酒唱曲嗎?”

“把這個摁了手印吧。”蘭妱突然打斷了孟氏的話,聲音平淡道。她的語氣好像不帶任何情緒,但聽到之人卻莫名都起了一陣寒意。

一式三份,侍衛從蘭妱手中接過那親緣斷絕文書就先拿去遞給了蘭老爹。

蘭老爹接過那親緣斷絕文書,手卻莫名有點抖。他的本意是分戶書,其實也就是做了官府登記的分家而已,卻不是這要斷絕兄弟關系的親緣斷絕文書。那畢竟是他唯一的弟弟,他比他年長六七歲,那是自幼跟在他屁股後面用軟糯的聲音“大哥長”“大哥短”喚他的弟弟,也曾在父親和母親臨終前應下,會照拂他的弟弟。

這個弟弟從小到大也就犯過那麽一次大錯,那時他還年輕,一直在鄉下沒見過世面,乍然去到省城,被有心人誘去喝花酒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而後面發生的那一串事情,的确是他的錯,可仔細想想,卻也只能恨別人的心思狠毒。

他之所以一直把此事瞞着,不僅是因為他應諾過他父親和母親,也是因為他知道,這事只要傳出去,蘭湖鎮就那麽大,這個弟弟也就毀了,從此再不能堂堂正正做人。

而且事情已經發生了,說出來又有何意?不過是在家中每個人的心裏都種下一個芥蒂,從此他們蘭家再不能和和睦睦安安生生的生活了。

可到了現在,他想求的家庭和睦,一家人齊齊整整,到底還是被粉得七零八碎。

***

蘭妱看着拿着那文書手都在顫抖的父親,心裏一陣難受,約莫是有孕的緣故吧,她覺得這屋子格外的悶,甚至有些反胃,可是她再難受,卻也不願在此時露了痕跡,她從不喜在外人面前讓旁人看到自己的脆弱。

她道:“林嚴,把文書拿給良媛娘娘的父親吧。”

侍衛應下便又從蘭老爹的手中取走了文書拿去了給蘭二叔。

蘭妱看蘭二叔接了那文書,就帶了些諷刺慢慢道,“二叔,如今良媛娘娘已經今非昔比,她肚中懷了皇嗣,還可能是我大周朝的皇長孫,前途無量,但我卻是被流言纏身,夫家更可能會滿門抄斬,雖說罪不及婦人娘家,但若這親緣不斷,卻也必定會牽連良媛娘娘,牽連良媛娘娘肚中的小皇孫,否則,我夫君的母親,當年還是堂堂泰遠侯府明媒正娶的世子夫人,又如何會落得被休身亡的結局?還有堂兄,想來也不會樂意因為我而影響你的仕途吧?”

蘭二叔一時之間驚疑不定,這東西的确是他們一家原來想求的,可真拿到了手裏,還是蘭妱這樣強硬的送到了他手上,他卻又開始覺得不踏實起來。

畢竟這些年他有什麽事情都是尋自己大哥解決,早已經變成了習慣,這突然間,竟然要和大哥斷絕關系?

不僅是蘭二叔,就是蘭二嬸蘭恩林蘭嬌幾人心中也覺得驚疑不定。

蘭二叔看向自己大哥,似乎又想開口說些什麽,可是蘭妱實在厭惡透了這麽一家子人,她再不想聽他說任何令她惡心的話。

她不是她爹,對這個二叔有多深厚的感情,當她得知自己過去這麽些年所受到的煎熬,差點被送進厲郡王府被人糟蹋,日日擔心會被送去不知道服侍什麽惡心的人,卻原來并不是因為自己父親迫于什麽宗族壓力,并不只是因為她祖父舊疾複發受了嫡支的恩情,那一切一切的根源不過就是因為眼前這麽個人,因為這麽人逛花樓被人诳到地下堵莊而造成的。

她被填進了這麽一個肮髒的窟窿!

可這麽些年,她背負着家人為了她賣掉祖産,離鄉背井,不能侍奉祖父祖母的聲名,據說她祖父祖母臨終前還借着這個理由要她以後定要照拂二叔一家,照拂堂兄堂妹。

她父親竟然默認了,而且這麽些年都一聲不吭。

她覺得惡心透了,真的惡心透了。

她對着蘭二叔道:“簽吧,不簽,你落毒給我父親,令其卧病在床一事,我今日就命人告到衙門上去,甭管我夫君現在是不是在被人彈劾,甭管外面有多少流言的中傷,但你下毒一事,人證物證俱在,相信我,在我死之前,先弄死你,就算良媛娘娘有了身孕,讓她再無翻身之地,我還是能很輕易就做到的。”

蘭二叔大驚,擡頭看蘭妱猶如見了鬼。

不僅是蘭二叔大驚,這屋中,知情的不知情的,也俱是大驚失色。

孟氏和蘭恩懷看向蘭二叔的目光更是充滿了不敢置信和憤怒。

“簽,阿爹,快點簽。她就不是人,她是個惡鬼!阿爹,我們走,立即走,以後和他們再無一點關系!”

蘭嬌尖叫了出來,蘭妱的話,她信,她覺得蘭妱就是個瘋婆子,跟惡鬼似的可怕。

蘭二叔總算是摁了手印。

到了這個地步,就算蘭老爹再顧念兄弟之情,蘭妱母親孟氏和大哥蘭恩懷知道了蘭二叔落毒一事,已經恨毒了蘭二叔,蘭老爹知道這一切都再回不了頭,只能顫抖着手悲哀地摁了手印。

***

搬家一事蘭二叔一家人早已經計劃了很久,在京城也早就買好了房子,所以簽了親緣斷絕書,一家人就跟被鬼趕似的逃也似的搬走了。一時之間,原先吵到好似屋頂都要被掀翻的蘭嬌立時便靜寂了下來。

蘭老爹看着自己女兒神色複雜。

這個女兒在他們面前一向溫柔懂事孝順,可剛剛侄女被擊打得可怖的臉,早已準備好的親緣斷絕書,那些冷漠無情堪稱狠辣的話,讓蘭老爹一時之間就像是完全不認識這個女兒一般,雖然他也覺得弟弟一家行為令人寒心,但女兒如此仍是讓他十分陌生。

蘭妱是什麽人,她觀蘭老爹不願和自己對視的眼神,和頹然的神色,便大約将他的心思猜了個七七八八。

她也覺得有些疲倦,明明打發了二叔一家,本該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可她得知了那些舊事,卻是半點也再高興不起來。不過略說了幾句話,蘭老爹狀态不好,蘭妱大哥蘭恩懷便扶了蘭老爹回了房歇息,蘭妱再和母親孟氏大嫂平氏說了幾句話,便道不能久留,提出告辭了。

蘭妱有孕,孟氏也知她情況複雜,不敢留她,就送了她出來,告別之時孟氏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終于喃喃道:“阿妱,是阿爹和阿娘對不起你,但是阿妱,你不要怪你阿爹,他,他只是太過重情了,又曾經被你祖父逼着立下了誓言。”

太過重情......

蘭妱笑了笑,搖了搖頭,道:“無事,阿娘。我明白的,對阿爹來說,二叔,那是他唯一的弟弟,是他的家人。這些日子,可能還要阿娘多寬慰他些。”

以前蘭妱也覺得,有些人重情些,有些人涼薄。

可現在她卻覺得,不過就是立場不同罷了,還有,對每個人來說,重要的東西不同而已。

誰的心還不都是肉長的?

蘭妱轉身離開,孟氏看着她的背影心裏卻更加難過。

她情願女兒能表現出傷心難過,而不是眼神這般清冷的笑着說“無事”,因為只有不在乎了才會不傷心,不難過。

***

而蘭妱離開了蘭家,上了馬車,她掀了車簾,看着外面喬裝了在給她趕着馬車的鄭愈。

他的背影一如既往的筆直,蘭妱看了好一會兒,後知後覺的想,他的馬車趕得也很好。

這個時候,其實她很想喚他到馬車裏陪她一起坐一會兒,說上幾句話,哪怕他說的話可能又冷漠又難聽,可是她也覺得,她還是很想聽一聽的。

她知道,他或許不愛她,可在這世上,他已經是待她最好的人了,她的要求一向都不高。

***

她這樣看着鄭愈,鄭愈似有所感,回頭看了她一眼。

他面上并無表情,那張臉也不是他的臉。

可是眼神卻是蘭妱極熟悉的。

那一眼竟然讓蘭妱心中的郁氣一掃而空,她對着他笑了笑,心情莫名就好了起來。

她想,她早已經不再是個任人宰割的小姑娘,這麽些年,她心裏多多少少還背負着一些東西,例如因為父親和母親為了她離開了老家,她對祖父祖母的歉疚,對家人的責任,現在把所有的事情都剖開了,卻發現原來她根本沒必要去背負那些。

反而更輕松一些。

***

馬車從煙來鎮回京城,蘭妱原想着,皇後等人費了這麽多的周折把自己引出來,這回程的路上應該會起些波瀾吧,可是馬車駛了近一個時辰,一直到快入城之時都未曾遇到什麽攔路打劫,暗殺綁架之人,只是在入城之前的知客亭,有人在前面路上攔下了他們的馬車。

那人蘭妱認識,鄭愈更是認識,是太子的親信總管太監成祿,他請蘭妱借一步說話,道是太子殿下正在知客亭侯着蘭夫人。

蘭妱愕然。

不是暗殺,是明綁?還是太子親自出手?

這是哪一出?

蘭妱忍不住就去看向已經下了馬車立在前方的鄭愈,但卻只看到了他的背影,此時那成祿卻是雙手托着一個托盤送上了一物,還正是捧到了站在前面的鄭愈面前。

托盤裏面是一顆佛珠

旁邊的侍衛欲上前替鄭愈去拿那物,但鄭愈卻已經直接伸手拈起了那顆佛珠。

蘭妱怔怔地看向鄭愈手中的那顆佛珠,她隐約記得,她好像曾經也有過一顆類似的佛珠,是別人送給她的,族中長輩說是個很值錢的寶貝,所以她便編了條繩子串成了手環戴在了手上。不過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她入了太傅府後不久那佛珠連着手環都不見了,怎麽找也找不到,她還為此失落了好久。

難道那佛珠竟然是被太子拿走了?

這,這卻又是為何?

她還在極力想串起這事,卻聽到成祿恭聲道:“蘭夫人,十一年前太子殿下曾在江南送過這樣一顆相識的佛珠給一位故人,太子殿下前些日子聽人說蘭夫人可能識得這位故人,所以特邀請蘭夫人一敘。蘭夫人請放心,太子殿下很重視這位故人,他邀請夫人只是想詢問一下夫人一些這位故人的舊事,問問她的情況,絕無任何他意。現時亭中也只有太子殿下一人,若殿下有心對夫人不利,定不會親自出現在此處,就是別處的一些對夫人不懷好意之人,殿下也已經替夫人打發了,還請夫人放心。”

她的那顆佛珠是太子的?當年那個被人追殺,行容狼狽之人竟然是太子殿下?

蘭妱一時又是驚住。腦子裏努力将當年那個面目已然已經模糊的人和太子那張臉對起來,可是......她真的記得不太清晰了。

但太子的确沒有必要騙她,而且此事,她也從無告訴過他人。

疑惑間,蘭妱忍不住走到了鄭愈身前,伸手便去想取過那顆佛珠細看一下。

那顆佛珠還被鄭愈捏在手上,一直都沒有遞給蘭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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