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蘭妱瞪着鄭愈, 可是他若不想讓她知道他心裏想什麽,就算她瞪着他, 把他的臉瞪出花兒來,也是什麽都看不出來的。
她不信他這樣的人會不知道自己的心裏想什麽。
她突然有些讨厭他在自己面前高深莫測的樣子,她是信任他,可是她以前也無比信任自己的父親和母親,覺得他們雖然讓嫡支帶走了自己, 可是他們還是最愛自己的, 為了自己, 那麽孝順的父親都可以不顧年邁的祖父祖母跟着自己來京城了呢。
可現實呢?她那二叔一家都那麽糟踐自己侮辱自己了, 可她不過是要和他們斷絕了關系,她父親就用那種眼神看自己呢。
而偏偏她還是個冷靜理智清醒無比的人, 令她更悲哀的是, 她還看得很清楚, 若不是二叔給她父親下毒, 她父親定是不會肯簽那親緣斷絕文書的,說不定還會要求自己退讓。
她搖了搖頭, 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于別人眼裏,定是涼薄得很, 現在在她父親眼裏,定也是這樣的。可她自小就這樣,別人真心真意待她,她便也會撲心撲命的為對方考慮, 記得別人對自己的好,可若是發現原來別人是騙她,溫情脈脈得利用她,她便會變得特別薄情。
明碼标價還強些呢。
她父親若是當年就告訴她實情,她八成也是一樣要去嫡支,只不過這些年她就定不會讓她祖父理所當然的去世,也不會讓她那好二叔一家這般逍遙自在這麽多年,她也定會早為自己作了打算,反正她走了,蘭家也不過就是打回原形罷了。
所以,她就是因為被瞞着所以才會這般憋悶。
不過,想到這裏,以己度人,面前這個人既是在那樣的環境中長大的,定是更容不得丁點的欺騙和隐瞞。
她突然更深的明白了當初她在三皇子一事上隐瞞他時他的憤怒和失控。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她想跟他說聲“抱歉”,可是說抱歉有什麽用?想到太子今日跟自己說了很多遍的“抱歉”,這兩個字實在說不出口,最後她只能看着他道:“大人,你去卸了喬裝吧,對着您這樣的裝扮說話,我總覺得像是我在跟別人偷情似的。”
鄭愈:......
“你又知道偷情是什麽樣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鄭愈原本用理智按下去的醋意瞬間又被她攪和了上來。
蘭妱今天是真受了刺激,頗有點破罐子破摔了,她略歪了頭看他,面無表情的看了他好一陣,然後突然就湊上了前去,手拽了他的衣襟,踮了腳,擡頭蜻蜓點水般親了親他的唇角,再退後一步,道:“嗯,就是現在這種感覺,像是在親一個陌生人。”
鄭愈:......她得好好感謝她現在正有身孕。
他盯着她頗忍耐了一番,才道:“阿妱,今天折騰了一天,你也該累了,不要胡思亂想,先歇息一下,回頭我們再說話。”說完便真的就轉身去命人備水沐浴去了。
蘭妱:......
她剛剛招惹他,其實是很有點期待他會過來吻她的。就像是身在沙漠之中的人需要一點點水來續命,又像是可以借助身體接觸來發洩一些什麽,他們兩個人,最親密的時候一直便是在身體接觸的時候,那個時候他不會這般像是裹了層層迷霧般,冷硬,又深不可測。
她想,不管怎麽樣,自己總要一步步試着往前走。
***
鄭愈回房之時蘭妱也已經讓人服侍着洗漱過了,正在桌前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燕窩粥。
他坐到她身旁,她才放下匙羹轉頭看他,秋水般的眼睛總算是恢複了平日裏的平靜。
他喚道:“妱妱。”
蘭妱就是一激靈,果然他還是在意的。他從來都是喚她“阿妱”,而不會是“妱妱”的。蘭妱在心裏又把太子罵了好幾遍。
她認真道:“大人,十一年前江南水災,那時太子大約是被人追殺,我看到他,覺得他不像個壞人,當時匪亂叢生,我看他像個富家公子,以為他是被人搶劫害命,所以就幫着他躲了幾天,逃過了追殺,那時我只有六七歲,其實後來這件事都不太記得了,否則我不可能再見到他時會認不出他來的。”
不是一面之緣嗎?竟然是幫着他躲了好幾天?
這種事情聽着越發就像是天定姻緣的感覺,她當時只有六七歲,兩人是不可能有什麽,但就是這種感覺很讓人不舒服。
“若是你當初認出他來,又當如何?”鄭愈問完這話就後悔了,且不等她回答自己心裏就已經十分不是滋味了。
她當時的處境他再清楚不過,她已經能顫抖的跪在乾元宮孤注一擲的求自己這個陌生人了,若是她知道太子就是她曾經救過的那個人,太子不是三皇子,他若是真起了心想從蘭貴妃手中要一個人,根本就不是什麽難事。
她定會入了東宮,成為朱成祯的女人。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簡直是燒心燒肺。
蘭妱聽他這般問,心裏咯噔一聲,神色愈發認真,她在想着他的問題,該如何回答,可他卻更見不得她神色如此認真的去想着朱成祯,所以根本未待她回答就伸手按住了她的胳膊,探身過去撬開了她的唇吻她。
蘭妱還未理清楚該怎麽答他,卻不曾想他會突然這般,先前自己主動招他的時候他不理會她,現在她冷靜下來想跟他認真談的時候他又這般......不過他不按常理出牌,不能以常理度之的行為她也已經習慣,她手上的匙羹已經掉到了碗裏,便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柔順的回應着他吻過去。
他本是突然起意,可她這般摟着自己回應,立時便讓他沉浸了進去,這樣吻着不便,便伸手小心的将她拖到了自己腿上抱着繼續下去。其實先時她踮起腳輕輕貼了貼他唇角的時候他就想這般做。只不過他記得她那句話,說“像是在親陌生人似的”,便讓他不樂意。
兩人纏綿了好一會兒,鄭愈最初吻她的緣由早抛之腦後了,只剩下了滿滿的柔情,只是他的吻滑到了她的脖子上,手也已經滑下,摟住她,卻聽到了她嬌軟的聲音在他耳邊低低道:“大人,我想,就算是當初認出他來也不會如何。那時我的家人在蘭家手上,我于太子不過就那麽一點點久遠的恩情,他那樣的人,和蘭家那樣的關系,我是不會去招惹他的,更何況......”
他頓住,抽身出來,神色莫測地看着她,道:“更何況什麽?”
蘭妱看着鄭愈,此時她的臉上還因着先前兩人的熱吻而滿是緋紅,眼色嬌媚欲滴,但看着他的眼神卻很認真。她道:“大人,您覺得當初我為什麽會過來求您?”
蘭妱從來都不是愚鈍之人。
經過這反反複複的幾次之後,她早已經隐約知道了他的心結,這個心結不解,哪怕他現在再寵愛她,對她再好,但心底都永遠埋着一個隐患,将來,說不定什麽時候那個這患就會脹大,成為兩人之間不可磨滅的間隙。
鄭愈皺了皺眉,他并不想提這個。
蘭妱卻要說,她道:“大人,當初我的情況,蘭貴妃和太傅府定是要送我出去為妾的,那時厲郡王已經跟太傅府有所暗示,可是,就算去死,我也不會想入厲郡王的後院。我求大人,是因為大人後院并無一人,并且大人曾經拒絕過陛下的賜婚,說過不願娶妻。我不知道将來如何,但當時只要大人容我入府,我便無需和他人共侍一夫,做個邀寵的妾侍去和當家主母,去和後院一堆女人争寵。”
其實還有,坊間也傳他不喜女人,傳言是真是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真的不好女色,蘭妱心裏也隐約期望,自己入鄭府,可以替他辦事,而不是做他的女人的。
“所以就算那時我知道了我于太子曾經有救命之恩,可是東宮那麽多女人,出身南平侯府的太子妃,皇後娘家西坪甘家的太子良娣,還有許多我都不知道名姓的妾侍,若讓我入東宮,與入厲郡王府,又有何不同?難道就因為朱成祯年輕,長相俊逸嗎?”
鄭愈又皺了皺眉。
前面還說得好好的,後面為何突然加上了一句朱成祯年輕,長相俊逸?她是這麽認為的嗎?不得不說,因着鄭愈長年征戰,又神色冷硬,渾身都帶着肅殺之氣,和面如冠玉,氣質高貴俊逸的朱成祯相比,朱成祯要更讨女人歡喜很多。
然後他就聽到她又道,“所以,就算我認出他來,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和牽扯,我也只會隐瞞下來,離他越遠越好,結果和現在不會有任何不同。”
“大人?”蘭妱說完,卻發現鄭愈沉着臉不知在想些什麽,抿了抿唇,低聲道,“大人,你不信我嗎?”
鄭愈從她誇贊朱成祯相貌的不悅中抽回神又回到她的問話,看着她,卻并沒有答她信不信的問題,而是無意識的輕撫着她的身體,默了好一會兒才道:“但是,你應當想過,我早晚都會娶妻,或者我還會有別的女人,那屆時你當如何呢?”
蘭妱看着他,道:“大人想聽實話嗎?”
“我想聽你假話嗎?”他淡道。
她垂下眼,伸手輕撫住自己的小腹,道:“我以前想,能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好好的撫養他或者她長大,只要別人不來招惹我,就這樣,大概就是一輩子了。我相信大人,大人并不是風流好-色之人,想來即使娶妻納妾,也不至于太離譜......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但是大人,如果将來......你有心愛之人,能容我有一席安靜之地嗎?我可以搬出去,不會做任何傷害她的事情。”
她這樣的話出口,兩人之前的情-欲便已消失殆盡。
他可以寵她,但是,她卻算不得他的什麽心愛之人。
他大概永遠也不會有什麽心愛之人。
他寵她,是因為他原本對這世上的任何事都無感,對女人更無感,她卻是個例外,他接受了自己享受那種滋味,也接受了她,因為他的确是喜歡她的,她的性情或者任何一個方面,都并沒有讓他反感的地方。
她還在等着他的回話。
可是他卻不是會輕易承諾之人。
他最終道:“我不會有別的女人。如果有,也是各按其位,你不必有什麽擔心。”
前面說的很快,後面卻說得很慢,很重。
這到底不是蘭妱最想聽到的話。她覺得她不應該不開心,但不知為何心裏還是有一塊地方黯淡了下去。
***
景明宮。
甘皇後一把将桌上的茶壺茶杯都掃到了地上,看着立在下面的兒子氣得面目漲紅,斥道:“祯兒,你知不知道我費了多少心思才把她引出來,可你就這樣把她給放走了?你知不知道你祖父已經得了消息,你大舅他被鄭愈關着,受盡了折磨,若是不能把她劫出來,用她交換你大舅,你登基之日,怕就是你大舅身亡之日!”
說到這裏眼中的淚水已經滾了下來。
他母後一向堅強,這還是朱成祯第一次見她落淚,為的不是別人,是他的大舅,她的大哥甘守恒。
他心裏滋味難言,道:“母後,你明明知道鄭愈不育,那蘭氏女的身孕必然有詐。蘭氏女也好,身孕也罷,不過都是誘我們出手的誘餌,你當很清楚,現如今這個情勢,根本就是不智之舉。”
“虛虛實實,誰又知道真假?我們把她抓了,一驗不就知道了?”甘皇後道,“那是你大舅,祯兒,為了你的太子之位,為了你的皇位,他征戰半生,做了那麽多的事情,你知不知道他現在被鄭愈關押着,每日用噬骨蟻日日夜夜折磨着,你難道要就這樣放着他不管嗎?”
為了我的太子之位,皇位?還是為了他自己的權勢,或者為了你的皇後之位?
朱成祯冷道:“母後,您不是一直勸兒子要以大事為重嗎?跟我不要說什麽兄弟之情,連父子之情都要不顧,現在為何到了您的頭上,就要我為了您的兄弟,不顧大局,做些蠢事了?”
甘皇後猛地怔住,瞪着自己兒子像是不明白他說了什麽。
***
承熙二十一年七月。
承熙帝病重,朝廷這邊禦史彈劾鄭愈一事拖了下來,西北那邊西夏還有西刺的大軍退至祁連山以西,西夏王城又發生內亂,西北的戰事總算暫停了下來,但鄭愈的大軍卻還在西北,而甘守恒也還扣在鄭愈的手中,平西公甘肇已經數次派人上門要人,但鄭愈和西北軍大将周原卻道甘守恒身涉通敵之嫌,以致涼州城失陷,上萬西北将士陣亡,七萬城民被屠,必須留在西北受查,此事傳出,整個西北嘩然,差點沖進定州城剮了甘守恒,更有無數将士請命要踏平西坪。
禦史彈劾鄭愈通敵以致肅州之敗一事整個西北和北疆當然也都已經知道,但鄭愈在北疆征戰多年,此次又是他擊退了西夏和西刺的聯軍,威信之高根本就已超出朝廷的想象,那種荒謬的诽謗之言別說西北和北疆的軍民不信,甚至還讓他們對朝廷都生出了敵意,更對出身甘家的皇後和甘家的外孫太子朱成祯十分不滿。
西北軍和西坪軍對峙,西北內亂一觸即發。
乾元宮。
這日皇帝醒來之後就召了太子朱成祯,內閣首輔王政,兵部尚書趙溫,戶部尚書陳建忠,禮部尚書孟鴻輝,以及宗室府宗正厲郡王朱明扈見駕議事,議的正是鄭愈之案和西北的局勢。
厲郡王道:“陛下,依老臣所見,鄭大人通敵未必屬實,但鄭大人對甘大将軍心懷怨恨,故意拖延救援時間延誤戰機卻怕是八九不離十的。老臣知道,鄭大人為我大周南征北戰,護衛北疆,擊退北鹘西夏,的确于我社稷有功。但陛下,”
說到這裏厲郡王“撲通”一聲跪下,老淚縱橫道,“陛下,鄭愈他功高蓋主,現如今只因禦史彈劾,西北軍民便已全群激憤,要□□甘大将軍,進軍西坪,這,已經是謀反之行了啊。老臣只怕,縱是鄭愈現無反心,将來怕是也會發生黃袍加身之事,不将其除之,後患無窮啊。”
承熙帝面色蒼白憔悴,神色蔫蔫,聽了厲郡王這麽一番嘔心瀝血掏心掏肺的話面上也無甚表情,他把目光轉向內閣首輔王政以及其他幾位重臣,嘶啞着嗓子慢慢道:“衆位愛卿,你們怎麽看?”
幾位大臣皆是沉着臉卻不敢随意置一詞。
最終內閣首輔王政走了出來,他已年邁,顫顫巍巍道:“陛下,老臣信鄭大人之品性,無憑無據,不會信任何片面之詞,且厲郡王也言,鄭大人為我大周多年征戰,擊退北鹘西夏,于我社稷有功,若是輕言降罪,怕是會寒了邊疆十數萬将士的心。此時西刺西夏雖退守祁連山以西,但仍是虎視眈眈,依老臣之見,萬不可輕舉妄動。”
“不過陛下,西北戰事既然已了,陛下不若就召回鄭大人,至于西北和西坪各執一詞,陛下可安排好西北的疆衛,直接傳召西坪和西北的主要涉事将領入京,如此亦可解厲郡王之憂。”
承熙帝道:“愛卿此言倒是令朕憶起,朕也有數十年未曾見過平西公了,既如此,便下旨傳召鄭愈,平西公甘肇,平西公二子甘守恒,甘紀恒入京,另命鄭愈押解涉事将領趙成易,郭顯達等人一并入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