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風筝起
“郎君?郎君!”
書童急急忙忙追出來。
出了豐明摟的門,裴宣一鼓作氣走了好長一段路,耳邊是周野之流評頭論足的嬉笑聲,腦海回蕩孫澤忍氣吞聲的畫面。
她一拳砸在道邊的榆樹,不顧流血的手背,長睫低垂,明俏的面容一時顯得冷峻陰沉。
書童駭了一跳:“郎君!您怎的還傷害自個身子?”
他忙着撕開幹淨的帕子為裴宣包紮。
裴宣無動于衷,沉沉的眉眼醞釀一場沒人看得清的風暴。
西寧伯夫人竟為長女選了孫家?
孫大郎君已有妻妾,孫二郎君也與楊家次女訂婚,符合條件的唯有好色成性的孫三郎。
孫三是什麽人?也敢玷污她心頭明月?
她咬緊牙關,推開書童,抱着畫像往家走。
“欸?郎君!”
他拔腿追上她的步子,看看她的臉色,索性閉嘴,省得惹主子心煩。
泥人也有三分火氣,宰相的嫡子可不是任人搓扁揉圓的泥人,倘誰不開眼真将她當做好欺負的,得先在泥裏滾一滾,嘗嘗受人踐踏的滋味。
裴宣回家把自個關在房門生悶氣,裴夫人問起,書童如實回答,主仆皆是一頭霧水。
“她在發哪門子瘋?”
書童撓頭:“夫人,郎君手受傷了,您還是進去看看罷。”
裴夫人上前兩步,手臂擡起欲敲門,末了揚起的手放下:“罷了,這是遇到事了,先讓她自己想清楚。”
她問書童:“你說郎君是為一幅畫當衆翻臉?”
“對,就是一幅畫!”
門外的聲音一字不漏進了裴宣的耳,裴宣卻無瑕顧及。
畫像平攤展開,她背光坐着,緘默不言。
裴夫人走遠了方才細問:“是位姑娘?”
“畫上之人确是位姑娘。”
“看清長相了?”
書童搖頭:“沒有,奴光顧着瞧郎君了,總之郎君見着那幅畫人就惱了,周家的郎君想從孫郎君那買畫,郎君幾步沖過去,這、這算是怒發沖冠為紅顏了罷……”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裴夫人低聲喃喃:“為紅
顏?”
她扭頭看向那扇緊閉的門,好似隔着木門看到背光處裴宣苦悶無法宣洩的背影。
宣兒以男子身份立世,結識的多為男子,要說女子……她想到西寧伯家不受待見的長女。
住在破瓦房,目盲,身邊只有一位忠心耿耿的丫鬟。
她開始回想這段時日裴宣提到那名盲女的次數。
裴宣不是多話之人,年少不似尋常男女活潑,生性穩重,卻也并非是一塊死板不懂趣味的木頭。
她也愛玩,也會在會試結束好不容易能喘口氣的時候去放風筝。
風筝掉進小院,裴宣人也栽進小院。
她每每說起住在小院的姑娘,滿口溫柔,滿口贊譽,仿佛那不是身有缺陷的盲女,而是懸在天空的一輪明月。
照亮她心房,豐盈她眼目,是她想摘下來的畢生夢想。
風吹過耳側,裴夫人恍然一激靈。
門扇被推開。
裴夫人站在門前定定神,這才捂着心口邁進去,繡着牡丹的衣擺劃過明鑒照人的地磚,竹簾掀開,她看到黃昏下孤孤單單的女兒。
“還在生氣?”
她繞過去,借着沏茶的動作随意一瞥,看清擺在桌面的畫像。
果不其然,是她曾見過的姑娘。
“不氣了。”冷靜下來,裴宣擡眉看着雍容華貴的女人:“母親,孩兒該怎麽辦呢?”
她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原來喜歡就是喜歡,鐘意就是鐘意,一眼的心動能持續好久好久,她受不了周野等人對崔姑娘的不敬,她看不慣崔姑娘所嫁非人。
她急了。
她惱了。
她甚至想拆了西寧伯夫婦!
裴宣趴在桌子指腹拂過畫中人秀氣挺直的鼻梁,戳戳她的臉蛋兒,又去欣賞她無可挑剔的肩頸。
裴夫人是過來人,看她裝都懶得裝,好一會心底的震驚落回去,不忍苛責:“怎麽就喜歡了?以前也不見你對其他姑娘有過意願。”
“那是因為遇見的不是她。”狀元郎周身氣質若春風,或許比春風還要柔和。
“你爹已經為你備好掩人耳目的‘新娘’了,原是想等你授官後再辦婚事。”
“我不要。”
她下颌枕着兩臂相疊的手腕:“母親,我有想娶的人了。”
鄭無羁說得對。喜歡那就娶,娶了再說之後。
錯過阿崔,她會悔恨終生。
“宣兒,你讓母親為難了。”
裴宣起身朝母親深深一揖:“孩兒別無所求,只求餘生能得她朝夕相伴。”
晴天,白鴿打了個噴嚏,眼皮一直跳,左眼跳完右眼跳,折騰得她沒了法子,削了兩根細長無尖的牙簽支着上眼皮。
“讓你跳,還跳,跳個沒完了?”
小丫鬟嘴裏碎碎念,氣哼哼的。
崔缇看不見她的模樣,大致想象得出來,覺得她的白白可可愛愛:“你小心些,莫要弄傷眼睛。”
“姑娘放心,我這樣子玩習慣了,無礙的。”
她嘴上說着無礙,大抵知曉崔缇比她自己還愛護她的雙眼,挨個放下牙簽,餘光瞥見放在桌上的風筝,興沖沖道:“姑娘,咱們什麽時候把風筝放起來?”
清晨那會她偷偷尋了個性子還算不錯的小丫鬟,用一塊桂花糕換了她嘴裏一句實話,夫人已經在為姑娘的婚事張羅了。
有宰相嫡子、今科狀元做靠山,別說夫人,就是伯爺見了裴郎君都得殷勤巴結。
白鴿愈發能發覺裴宣的好,家世好、模樣好、才學好、性情好,尤其待她家姑娘,那叫一個好上加好!
她暗地裏将裴宣看作未來的姑爺,得她提醒,崔缇冷不防想起一句話:宜早不宜遲。
遲,則生變。
“白白,你來幫我,我要親手把這只風筝放起來。”
白鴿猛地跳起來,雙手叉腰:“好!”
裴宣跪在地上,坦然承接父親埋在胸腔的怒火。
裴夫人搞不定這個女兒,于是請裴相來勸說‘兒子’。
放到外面,人們只知裴家有一嫡子,不知裴夫人當年生的是如假包換的千金。
裴宣生下來到現在,扮了快滿十八年的兒郎。
裴相為她順利參加科舉,不惜以權謀私做那瞞天過海之事,可現在,他引以為傲的‘兒子’在和他請求什麽?
怒氣直湧,他強忍下來,不願壞了父女情
分:“你色令智昏,為父豈能任由你犯糊塗?”
“孩兒有愧爹娘教導。”
她重重磕了一個響頭,還打算磕第二個。
裴夫人嘴硬心軟地朝地面扔了一塊軟蒲團。
額頭磕在蒲團,裴宣柔聲自陳:“她雙目失明,不會識破孩兒真身,西寧伯夫婦俱是狠心腸,哪會為她擇一良人?我不能眼睜睜見她跳進火海。”
“不想她跳進火海,你就要數百號人陪你跳入火坑?身份洩露是抄家滅門的大罪!
“當年你爹我心氣高,發誓我做宰相,我的孩子日後也要做一國賢相,你是女娃不能入仕,我就偏要你踏入官場,和那些人拼一拼,搏一搏。
“這點我有愧于你。
“好在你自幼才高,有志氣,有骨氣。”
說到這他神情緩和:“宣兒,大好的通途爹爹已為你鋪好,你為何不走,偏要走那難的,要去賭最不能賭的人心?
“你說她是好的,若她是個壞的呢?”
裴相低頭整斂袖口:“你跪着罷,我不會答應這門婚事,任你跪碎了膝蓋,我也——”
“夫君!”
裴夫人制止他說狠話。
裴宣抿唇跪得筆直。
裴相爺看到她這副執拗的樣子就來氣,揮揮衣袖:“我就在這看你能跪到何時!”
“郎君!風筝,風筝飛起來了!風筝飛起來了!”
派去日夜守護小院的人不敢耽擱地跑回來,不敢入內攪擾主子,又不敢誤了郎君的大事,冒着被罰的風險扯着嗓子大喊。
剛要再喊一句,被相爺身邊的親随捂嘴拖下去。
“不要命了?老爺在裏頭教訓郎君呢,你瞎喊什麽?”
“教訓郎君?”那人瞪圓眼,急忙手動給嘴巴貼了封條。
“你要做什麽去?回來!”
裴相一聲怒斥,裴宣去路遇阻。
漂亮的風筝孤零零飛在半空已有半個時辰。
白鴿等得心焦:“姑娘,人怎麽還沒來?”
不是說會快馬加鞭趕來?莫非是騙人的?
“他會來的。”
崔缇晚飯沒食欲,坐在門前石階一直等,等到星星撒遍蒼穹,
等到月亮被迫躲進雲層。
風起雲湧,一道雷劈下來,春雨潤澤大地,淅瀝瀝的。
“這天變得還真快。”傘撐在崔缇頭頂,白鴿陪她一起等。
等呀等,等到前半夜,後半夜,等到夜雨止息,等到天邊現出魚肚白。
白鴿氣得快哭出來,到底沒說出那句“男人都是騙人的豬蹄子”,她安慰自家主子:“他一定會來的,許是被旁的事絆住了?”
崔缇下唇顯出清晰的齒印:“風筝被雨淋壞了,咱們再做一只新的。”
“好!”
主仆倆熱火朝天做新風筝,另一頭,孫家。
孫三郎得知畫像被裴宣奪去,又從二哥這得知他未來的新娘子是标志的美人,鬧得一整晚都沒睡好,醒來纏着孫夫人去西寧伯府提親。
他是家中幼子,最為受寵,得他沒完沒了地糾纏,孫夫人也覺得婚事早些定下來為好。
孫澤根本插不上話。
等他想明白此事不妥,親娘已經備好禮,領着媒人乘車出門。
小院,太陽高高挂。
新做好的風筝飛向天空,迎風舒展。
“白白,線沒有斷罷?”
“沒!”白鴿擡頭看了兩眼:“還在天上飄着呢。”
崔缇放下心來。
她不信裴宣不來。
她只是怕,怕今生與前世出現變動,怕裴宣晚來一步。
“郎君!靴子!”
書童捧着一對長靴在身後大喊。
裴宣蹬鞍上馬,一騎絕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