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莫學壞
深藏的心意說輕了不夠莊重,說重了怕吓到她的新婚妻子,裴宣是不折不扣的文人,嗓音醇柔,如坊間釀制最好的梨花酒,每個字眼都輕柔含蓄,而說出口的話又切切實實是“動心”,是“愛慕”。
崔缇愣怔看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尾音破碎:“當真?”
“當真。”裴宣模樣深情:“天地可鑒。”
她話還沒說完崔缇白皙的小臉劃過兩道清淚,這一哭,弄得素來穩重的裴修撰變得不穩重,手忙腳亂地自袖袋抽出繡着蘭草的錦帕,彎腰低眉小心翼翼為她拭淚:“娘子,你哭什麽?”
崔缇羞惱別開臉:“我沒有哭。”
明明就是哭了,她兩只眼睛都看到了,如何能說“沒有哭”呢?
裴宣再木讷也曉得她是惱了自己,紅着臉局促道:“是你問我的,我、我沒想唐突你……”
她以為她口口聲聲的“喜歡”冒犯了眼前矜持的姑娘,正自責,崔缇這頭卻忙得很,邊掉眼淚邊拿腳踩她,繡花鞋比裴宣在小院初見她時穿得體面多了,起碼鞋子是新的,人也敢任性了。
這麽一想,她便覺得崔缇哪哪都好,踩她腳也好得不得了。
欺負崔缇目盲看不見她的神情,她眉眼含笑。
可崔缇還是用餘光瞧見了,一念之間覺得她的夫君真是頭號大傻瓜,怎麽挨踩也笑得出來?
她小聲抽噎,對前世的夫君埋怨良多。
既然喜歡她,既然心動、愛慕,為何還要冷着她,躲着她?害她患得患失,害得她多少個夜裏心事成堆?
“娘子……”
裴宣小幅度扯她袖子。
兩輩子加起來崔缇使小性的機會都不多,這一世初成婚,她卻對裴宣使了性子,意識到這點崔缇頭腦清醒大半。
若是沒昨夜‘看見’的經歷,得知裴宣對她的愛慕她定然要好好氣一氣,不理睬她,讓她嘗嘗六神無主的滋味。
可靈眼既開,曉得這人儒雅文弱的內裏是活脫脫的女子,她又忍不住為前世的裴宣開脫。
她不是故意躲我,是為了保全此身最大的秘密,是事關重大不可輕率,不是不愛她。
想到“愛”這個活潑生動
的字眼,崔缇的心撲騰撲騰如同揣了七八只兔子,一股腦撞擊着她的心房。
她捂着胸口,裴宣眼神跟着轉移,好看的眉皺起來:“娘子,你心口不舒坦麽?”
“沒有……”
崔缇忍着臉熱,小聲嘟囔:“你怎麽什麽話也往外說?”
“……”
婚後第一天,猝不及防見識自家娘子倒打一耙的本事,裴宣腦袋發懵,又看她面若桃花,耳垂潤紅,忽然心情頓好,唇角翹起:“是,是我口無遮攔。”
崔缇現在不是完全的瞎子,看得見她得意的小表情,又氣又羞。
可縱使是算賬,也斷斷沒有兩世為人的她找這一世懵懂無辜的人算總賬的道理。
她撤回腳,瞥了眼這人的錦緞靴面,柔聲道:“我無礙,倒是你,疼嗎?”
“不疼。娘子腳踩得疼不疼?”
得她關懷,崔缇面上羞意更甚,壓根不敢擡眼,腿腳一頓發軟。
前世三年相守她比誰都清楚這人細心起來是何等模樣,未曾想只是逼得她坦明心意,得到的竟是加倍的熨帖。
她後悔前世抹不開面、膽怯,不敢直白地問一問這位‘宰相嫡子’為何娶她。
倘若問了,她答了,或許……
裴宣自得其樂地瞅着她紅豔豔的臉頰,心沒有哪一刻像現在滿足:“那你呢?你還沒回我?”
思緒被打亂,崔缇揣着明白裝糊塗:“什麽,我忘了。”
她轉身就要跑,被裴宣眼疾手快地往懷裏帶。
裴夫人閑來無事出來散心,隔着盛開的花兒遠遠瞧見兩人大白天摟在一處的畫面,輕啧一聲,用眼神提醒身邊的婢子小點聲,莫要擾了大好春情。
在西寧伯府的十八年崔缇多數時候吃不飽穿不暖,是以同樣是十八歲,同樣是女子,她個頭矮了裴宣小半腦袋,
陡然撞進裴宣溫暖的懷抱,心亂得沒了章法,崔缇臉兒通紅,下巴擱在這人肩膀。
風過無痕。
裴宣安安靜靜虛扶着她不堪摧折的細腰,生怕弄疼她,除卻這些,又不知該做點什麽。
僅僅聞着崔缇領口散發出的馨香,她魂都要飄出來,用了莫大的克制力抵擋住不可言說的色與魂授:“我怎麽想的和你說了,你不能不厚道,你怎麽想的,也和我說說?”
感受到她胸腔的震動,崔缇呼吸紊亂,恍惚間好似再度回到兩人上輩子的情景,好似下一刻裴宣就要摸她,解她衣服,她兩條腿站不穩,身子直往下墜。
裴宣提一口氣穩穩當當摟好她,一定要個回答:“娘子,你怎麽不說話?”
“我……”崔缇一出聲被自個驚了一跳,清清喉嚨,勉強穩住聲線:“我、我是心甘情願嫁進來的……”
說完不知哪來的力氣她推開裴宣,剛要邁步,腿驀的提不起勁,還是裴宣扶穩她胳膊,免得她摔倒。
崔缇羞憤難當:“這下你滿意了?”
裴宣滿意極了,恐先前的強勢惹她不喜,認認真真道了歉。
雖是夫妻,大白天在自家後花園摟摟抱抱也不太成體統。
大昭禮教森嚴,尤其男女之事,便是夫妻在街上手牽手都要惹人诟病,碰到眼珠子紅的,沒準還得被說一句“不知羞恥”。
可見重來一世崔缇膽子之大,敢直接問裴宣“你喜不喜歡我”,勇氣用光,她不知怎麽面對裴宣,好在裴宣博學,走幾步路和她介紹起滿園風景。
裴夫人不動聲色地看了好一會,索性領着婢子往相反方向走去,省得撞見,壞了這對新人培養感情的氛圍。
午後,日光明媚,白鴿推開一扇窗,回頭看她家姑娘還在托着下巴發呆,臉上慢悠悠挂着暧。昧的笑:“不得了了,了不得了,姑娘當了裴少夫人,怎麽愛發呆的習慣還沒改?誰思。春了,我看見了,但我不說。”
她說話不着調,話裏話外存心羞人,崔缇回過神來‘看’着那團白霧:“你不要亂講。”
“奴哪有亂講?”白鴿快步走過來掰着手指算:“太陽還沒落,光奴看見的,您已經笑了七十八回了,少夫人臉不僵嗎?”
經她提醒,崔缇暗惱:“你不做事,看我笑了多少回做甚?”
“是我不做事麽?號鐘、繞梁不知吃什麽長大的,眼睛能看到的活兒全被她們搶了,我還委屈呢,我再不盯着點您,少夫人笑傻了都不知道。”
崔缇和她是苦日子裏相互扶持過來的,自不去計較她的‘口出不遜’,她捏捏臉,後知後覺問:“我笑了很多次?”
白鴿努努嘴:“長眼睛的都看出少夫人對郎君滿意了。”
“……”
崔缇“哦”了一聲:“那我不笑了。”
“是啊!”白鴿看她總算醒過來,憋了一肚子的話開始往外倒:“婚後第一天,就是滿意也不能直接挂在臉上,否則顯得咱們倒貼他家一樣。郎君确實是萬裏挑一的好男人,但少夫人也是極好的。起碼在我白鴿看來,天底下再找不出像姑娘娴靜忠貞的女子了!”
“咱們是一起長大的,你看我當然哪哪都好。”
崔缇常常被她贊美得臉紅,這回也不例外,她不欲在這話題上糾纏,白鴿好奇心起:“姑娘和郎君有沒有……”
“什麽有沒有?”
“圓房啊!”
裴宣揚起的手慢慢落下,人定在簾外側耳聽着。
偷聽人說悄悄話其實很不妥,非君子所為,可……可白鴿聲音太大了,誰心裏沒藏着一只好奇的貓呢?
崔缇上輩子沒少受她慫恿想一些臉紅心跳的事,她沒成婚前白鴿還算正經,以至于重活一世對着正經的白鴿她有些不适應。
如今她嫁作她人婦,那個不正經的白鴿又回來了。
說來也可憐,崔缇兩輩子沒個手帕交,唯一的閨中密友也就白鴿一人。
“你輕點聲,被人聽到就不好了。”
很快,白鴿壓着喉嚨:“那姑娘有沒有和郎君圓房呀?”
崔缇被她抑揚頓挫的小聲調逗笑,笑到一半,她捏着帕子,搖搖頭。
“沒有?!”白鴿自言自語:“我就說呢,郎君再怎麽溫柔,姑娘身上哪能不留印子?沒有圓房,那嬷嬷拿走的元帕也是假的喽。”
她憤憤不平,探頭探腦地和崔缇說小話。
聲音陡然低弱,裴宣心癢癢地耳朵貼過去。
“……姑娘有所不知,這男子,鼻梁挺的多能幹,我觀郎君鼻若懸膽,手長腳長,那事上應是無礙,可枕邊睡着這麽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他竟然忍得住,這不符合常理!”
崔缇自個也不理解識字不多的白鴿怎麽說起男歡女愛一套一套的,前世她拿裴宣當男人,還是不中用的男人,其中沒少受了白鴿的蠱。惑。
“夫君待我極好,秉性亦好,你不要編排她。”
溫柔如水的嗓音流淌出來,裴宣尴尬的神色得到緩解,她抱着一捧花,低頭嗅了嗅,借以熏一熏受污染的靈魂。
就在她準備出聲進去時,白鴿神秘兮兮道:“奴這裏有一妙法,保管郎君受不住摟着姑娘大戰三百回——”
“咳咳!”
急促的咳嗽聲從簾子外響起,裴宣落落大方地走進來,以拳抵唇,佯作被風嗆了嗓子眼,又咳了幾聲,溫聲道:“白鴿,號鐘找你呢,你去看看。”
白鴿神情呆滞,臉紅成猴屁股,看她兩眼,匆匆行禮,馬不停蹄地跑出去。
她一步步走近,崔缇低着頭心裏直敲小鼓,沉默幾息,問道:“你都聽見了?”
裴宣臉色複雜,語氣幽幽:“你不要和她學壞。”
“嗯。”
看她答應得痛快,裴宣提着的心放松一些,她放下那捧花,卻不知比起聞一聞花香,崔缇有了更感興趣的事兒。
她看看裴宣挺直秀氣的鼻梁,目光隐晦落在自家夫君修長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