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等祁汐回到燕南巷的筒子樓,已經八點多快九點了。

不知道是她二嬸下班遲了,還是因為她二叔跑長途貨車才回家,都這個點了,他們才剛開飯。

沒人問她今天怎麽這麽遲,她回來,一桌子人連眼皮都沒擡一下。最後還是她二叔祁鈞揮揮手招呼道:“小汐,快過來吃飯!”

祁汐應聲,放下書包先去洗了個手。

飯桌不大,她那身高體重都是170的堂哥一人就占了快一半,其餘三個人擠在一起,筷子都有點使不開。祁汐只好夾着胳膊,局促地坐到桌角。

看到桌上的菜色,她有點意外。

她二嬸鄒新萍在橡膠廠上班,每天早八晚七,沒什麽時間做飯,可今天,飯桌中央擺着一盆煲好的雞湯。

相比平時馬虎的夥食,這算相當豐盛了。

湯盆裏的雞已經被吃掉大半,祁汐垂着眼睛,筷子夾向手邊最近的豆角。

祁鈞看了她一眼,伸向湯勺:“小汐,來,喝——”

他話還沒說完,鄒新萍搶先一把拿過湯勺:“昊昊再盛碗湯。”

她又冷着臉拿起兒子的飯碗:“多吃點。”

“吃,給昊昊吃!”一旁的奶奶附和道,“正長身體呢,得吃好的!咱老祁家可就這麽一個獨苗喲……”

她指着雞湯盆示意孫子:“你自己夾,剩下的肉都夾走!”

祁鈞尴尬地看向祁汐,讪笑了下,沒再說話。

祁昊也沒客氣,筷子直接伸進湯盆夾走雞肉,随後豬刨食一般,埋頭哼哧哼哧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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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殘羹冷湯裏,還漂着他筷子掉下來的飯粒。

祁汐一陣反胃。

她加速吃完自己碗裏的飯,起身離桌:“我吃飽了。”

祁汐重新背上書包,爬梯上了閣樓。

巷子裏的房子都不大,幾口人兩房一廳住得很勉強,二叔二嬸一間,奶奶一間,祁昊住客廳隔出來的房間。

祁汐來之後本來和奶奶住,可她媽媽剛一走,老太太就嚷嚷祁汐起太早吵她睡覺。于是第二天放學回家,祁汐就看見自己的床,連同行李都被搬上了閣樓。

閣樓是獨立空間,清靜,但也悶熱。尤其現在氣溫起來了,晚上開着窗戶睡都嫌熱。

剛換下校服,祁汐就接到了媽媽的電話。

“汐汐,這兩天怎麽樣?晚飯喝雞湯了嗎?”

祁汐驚訝:“你怎麽知道晚飯有雞湯啊?”

“今天我多打了點生活費過去,讓你二嬸買只雞炖了給你們補補。你上課累不累啊?晚上別學太晚了。”

祁汐:“……”

祁汐很慢地眨了下眼,回答:“喝了。”

她頓了下,又說:“媽……以後你要給我買什麽的話,要不就把錢直接給我吧?”

席蔓不解“嗯”出聲:“怎麽了?你缺錢花嗎?那媽媽明天給——”

電話那頭突然有人說話:“席姐你怎麽還沒走呢,又加班吶?”

“你這樣連軸轉哪行啊!身體也受不了的——”

聲音中止,應該是媽媽掩住了聽筒。

祁汐沉默地握着手機,眼眶上湧酸澀的潮意。

過了幾秒,席蔓的聲音重新傳出來:“喂?汐汐。”

“學校最近要交費嗎?那媽明天多給你打點。”

“不用不用。”祁汐趕緊道,“學校沒收錢,我這兒也沒什麽要花的。”

她抽了下鼻子:“媽,你多注意身體,別太操心我了。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

挂掉電話,祁汐擰開臺燈,坐到書桌前。

這個時候,與其花時間郁悶難過,不如多做幾道題。

拉開書包,祁汐目光頓住。

當時她着急跑,那張137分的數學卷子被随意塞在裏面,已經皺皺巴巴。

她拿出試卷,腦中不由浮現那張桀骜不馴的臉。

他看着她,眼神晦暗,笑意邪痞。

“好學生,看不上我這樣的。”

祁汐心道這和她是不是好學生沒關系。

光看他們學校,喜歡他的好學生就能排到校門口。

“男人不壞女人不愛”這話是有點道理的。

陳焱這人,一身的放浪形骸,說起渾話來也臉不紅心跳,怎麽看怎麽壞。

可女生偏偏就喜歡他這股痞勁兒,一個個五迷三道的……

祁汐沒有吭聲,低頭繞開他想往回走。

腳還沒邁出去,少年便閃身堵住她的路。

後頸第二次被他鉗住,薄薄的後頸被帶着薄繭的虎口熨帖。

炙熱,又無比強勢。

她的身體不受控地後傳180°。

“走到頭出去,左拐燕南巷。”

少年的語氣冷淡,聽不出情緒。

“咔嚓”一聲,打火機扣出輕響。

祁汐看不見,也知道他咬上了煙。

“滾吧。”他的聲音陰沉發窄,“別讓老子再看見。”

祁汐睫尖輕顫,攥住手指定下心神,擡腳向前跑去。

走到弄堂盡頭,她果然看見一條通往馬路的隐蔽小道。很窄,一個人過都有點勉強。

可是,他怎麽知道她住在燕南巷的呢?

帶着疑惑,祁汐扭頭望去。

陳焱還立在原地。

天快黑了,少年的銀發和臉前灼燒的紅點是唯二的亮色。

煙霧缭繞,模糊了他的眼。

像是感受到她的注視,男生的臉突然偏了一下。

祁汐趕緊回過頭,側身擠進小道。

她很聽話地沒有再讓他看見。

如釋重負。

又有些說不上來的,類似悵然若失的微妙感……

他們以後,應該不會再見面了。

**

翌日早上,祁汐醒得很早。

被熱醒的。

昨晚突如其來下了一場雨,臨睡前祁汐關上了窗戶。七月的雨毫無寒意,她也高估了閣樓的通風性,唯一的小窗戶一關,整間房簡直就是蒸屜本屜。

祁汐簡單沖了個澡,背上書包出了門。

暑假的周六清晨,路上行人很少,學校裏也只有高三九個班在上課。

教室裏都是單人單桌,走到自己靠窗的座位旁,祁汐愣住。

窗戶大開着,昨晚的雨水撲進來,濺得到處都是。

她的桌上,椅子上都是黑黢黢的鞋印,混上水漬,更加泥濘不堪。

祁汐從包裏拿出紙巾,一邊擦一邊回憶自己昨天離開教室時有沒有鎖門關窗。

轉來的這段時間,她一直不覺得班裏有人刻意針對她排擠她——他們一般都無視她。

擦掉凳子上的最後一絲黑印,祁汐突然又想到:無視,其實算不算一種,更為傲慢的排擠?

……

三節課後,祁汐去了趟衛生間。

回到座位前,她站在座位前遲遲沒有坐下。

窗戶又被推開了。

桌上的書本,卷子,甚至筆袋上,滿滿都是鞋印。

祁汐偏頭看向周圍。

班裏一切如常。趴在桌子上補覺的一動不動,三五成堆說笑的目不斜視。

沒有人回應她的目光。

就好像他們都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

就好像,他們都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對。

祁汐再次拿出紙巾。

擦幹淨桌椅後,她坐進去。

盯着卷子上擦不掉的印記看了幾秒,她又站起來。

徑直走向中排的某個座位。

姜筱迪正在給兩個女生看她新買的發圈。她笑靥如花的,看起來完全沒被書吧的事影響到心情。

其中一個女生昨天也在場,看見祁汐走過來,她捅了捅姜筱迪的胳膊,眼神示意。

姜筱迪扭過身,臉上的笑還沒來得及收回去。

祁汐停到她面前,開門見山:“我昨天就跟陳焱解釋清楚了。”

聽見陳焱的名字,姜筱迪的表情起伏了下。

只一瞬,她又恢複了笑臉,反問:“解釋什麽呀?”

祁汐神色和語氣都很平靜:“我的東西不是我要交給他的。還有,我和他也沒什麽關系。”

姜筱迪還沒說話,她身旁的小姐妹就翻了個白眼,不屑哼聲:“裝什麽啊。”

她的聲音不算大,但盡數落在祁汐耳中。

她這才注意到,剛才還鬧哄哄的教室變得分外安靜,所有人都在看她們這邊。

“哦,我知道了。”姜筱迪不鹹不淡道。

她嘴邊的酒窩依舊噙着笑,但笑意不及眼底:“那個,你和他說就行。”

她現在的眼神,很像昨天跑出書吧前看祁汐的那個:“你倆的事,不用和我講的。”

祁汐靜靜地看着她,知道這場對話沒法再繼續下去了。

她剛轉身要走,姜筱迪又開口道:“對了,我有條手鏈找不着了,你見到了嗎?”

祁汐步子一頓。

“沒有。”她回頭盯住姜筱迪的臉,敏銳反問,“你的東西,我怎麽會看到?”

“這個,就很難說了啊。”姜筱迪似笑非笑的,“昨天,我的那封信,不也跑到你那兒去了麽。”

她別有意味地咬重“跑到”兩個字。

祁汐的太陽穴猛地一跳。

她吸了口氣正要說話,上課的提示音樂恰時響起。

原地定了片刻,她最後看了姜筱迪一眼,走回自己座位。

這節課跟上節課是連堂,老師要繼續講解前兩天的摸底試題。

祁汐出神般看了踩滿鞋印的考卷一會兒,從筆袋裏拿出橡皮。

剛擦沒幾下,有什麽東西突然“砰”地砸中她後腦。

祁汐被砸得伏到桌面上,耳朵裏都是綿長的嗡鳴聲。

她擡手捂住腦袋,痛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緩了好幾秒睜開眼,她看到掉落在自己腳邊的書。

是昨天在書吧,她讓給姜筱迪的那本教輔。

祁汐放下胳膊,轉頭。

對上的,是之前無視她的很多道目光。

直到很多年以後,在情緒低落的某些時刻,在失眠到壓抑的夜晚,她都還會記起他們看她的眼神。

——冷漠的,譏诮的,挑釁的,鄙夷的……

密密麻麻如網一般,帶着窒息的壓迫感,迅速纏繞她心髒。

見她望過來,姜筱迪不躲不閃地回視着,嘴角揚出細微的弧度。

像在有恃無恐地,宣告着她的勝利。

“怎麽了?”剛進教室的物理老師問,“幹嘛呢?”

底下同學全都默契地勾着腦袋,沒人理會他的問題。

他掃視一圈,目光落到祁汐身上,皺眉:“這個新同學你幹什麽呢?上課了還東張西望!”

祁汐望着連她名字都不知道的老師,抿住唇沒有說話。

老師走上講臺,沒好氣地敲了敲桌上的考卷:“都什麽時候了,那些沒用的心思都給我收一收!”

“家裏擠破頭把你塞進來,該幹什麽你不知道?”

祁汐半垂着眼皮,一動不動。

後腦上火辣辣的痛感轉移到了臉上。

風穿過還沒來得及關上的窗戶,吹動她桌上的紙張發出輕響。

祁汐抽走那張印滿鞋印的試卷,在桌下揉成一團,塞進了桌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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