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5章

随着郭阿姨的問話, 男人也不緊不慢睨向她。

幽邃的眼和剛才在消防隊一樣。

淡漠,疏離。

不帶任何情緒。

對視兩秒,祁汐先撇開視線。

“可以。”她平靜跟郭阿姨道。

“哎好——”郭阿姨喜笑顏開, “飯點嘛, 人坐不開……”

祁汐沒接老板娘的話,不動聲色地注視着面前的男人。

他長腿勾出靠牆的凳子, 大喇喇在她對角線的位置上坐下。

——是這張桌上能拉開的最遠距離。

“還牛肉炒粉?”郭阿姨老練問陳焱。

男人緩慢“嗯”了聲, 尾音有點啞。

郭阿姨又看祁汐:“姑娘你呢?”

祁汐将菜單還給她。

“牛肉炒米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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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了下, 她又補了一句:“不要辣。”

餘光裏,對面人劃手機屏的指尖倏地滞住。

“好嘞, 馬上啊!”老板娘風風火火地轉身走了。

留下一桌男女, 陷入長久的沉默。

誰都不說話。

誰都不肯先開口。

安靜之間,祁汐的腦中劃過一瞬恍惚。

一切仿佛都回到第一次來這裏的那晚。

一樣的場景, 一樣的人。

一樣的相對無言。

空氣在他們之間凝固,形成一道無形的屏障。

将八年前後的他們隔開。

也在她和他之間劃下一道泾渭分明,又難以逾越的隔閡……

“米粉來啦!”郭阿姨,一手端着一個托盤, 一手拿着兩只一次性杯子。

她将托盤放到桌上, 一盤滿滿紅辣, 噴香刺鼻;一盤米粉素白, 沒有放辣椒。

祁汐剛要伸手, 斜對面的人先她一步。

陳焱将那盤滿是辣椒的米粉拿到自己面前。

郭阿姨接上, 将不加辣的米粉遞給祁汐。

祁汐輕聲道謝,拿過筷子。

她沒吃, 眼皮輕挑起來睇對面。

男人“啪”地掰開竹筷, 一雙手颀長有力, 骨節分明。

右手腕骨上的那顆小痣也跟以前一樣清晰。

只不過原本肅白的皮膚被日光和烈火打磨成了蜜色, 虎口處多了一層厚繭,手指上還有水泡和燙傷的痕跡。

他挑起一筷子裹滿辣椒的米粉填進嘴裏。

細嚼慢咽,面不改色。

祁汐慢慢斂低睫,也夾起米粉開始吃。

味道沒有變。

又跟從前不太一樣了。

南都炒米粉沒了辣椒,就少掉一大半滋味。

他們以前一起吃過不知道多少次,現在她才知道,原來他吃的米粉,都是這個味道……

“不好意思啊——”一道女孩子的聲音響起。

祁汐擡頭,看見旁邊那桌大學生中間過來一個女生。

她站在他們桌旁,目光只在陳焱身上,眼裏堆滿期待:“能……和你認識一下麽?加個微信?”

女生背後,三個同學也都目不轉睛地看過來,三臉八卦。

祁汐在心裏笑了下。

還是和以前一樣招女孩。

而且現在的女孩子,比以前的要直接大膽不少。

至少,比她勇敢。

女孩在自己的手機屏上點了點,調出微信二維碼,大方地遞到陳焱面前。

男人這才淡淡瞥過來,一側眉很輕地挑了一下——眉尾和學生時代時一樣,是斷的。

不過之前是刻意剃斷的,現在,是因為多了一道深刻而短小的疤痕。

這道小疤對顏值毫無影響,反而給男人添了幾分血性和正氣,和他骨子裏那股桀骜的野勁兒相融相抵。

——更加蠱人了。

掃了眼女生的手機屏,陳焱沒出聲,眸光不經意一般,順着桌上對角線的方向睨。

祁汐半垂着眼,自顧自地吃米粉。

等到嘴裏的東西嚼幹淨,她又慢條斯理地放下筷子,端起手邊的水壺。

熱水輕聲落進紙杯,她聽見男人低聲開口:“抱歉。”

“我有人了。”

攥握壺的手不覺一松。

差一點,水杯就滿溢。

“沒關系的!”被拒絕的女孩坦然回道。她收起手機,坐回到自己同學那桌。

祁汐端起紙杯抿了一口,視線越過杯沿瞟了眼。

正在思忖“有人了”到底是什麽意思,對面的手機震動起來。

他接起來:“出來了?”

手機裏的人好像叽裏呱啦說了一大串,男人只簡略回了句“東門米粉店”。

挂斷電話,陳焱站起來,擡手從身後的冰櫃上拿了個飯盒下來。

“郭姨,我走了。”他向後廚的方向道。

“好嘞,等你休息再來啊!”郭阿姨揚聲,頓了下,她突然又兇巴巴,“再給錢就別來了!”

男人沒有理會她的威脅,手上打包剩飯,掃碼付款,一氣呵成。

用過的筷子扔進垃圾桶,他離桌往外走。

略過她身側,腳步不停。

只留下短促又冷硬的風意。

祁汐坐在原處,一動不動。

端起的水杯就近紅唇,她手腕忽而不受控般晃了下。

熱水灑到手背上。

祁汐睫尖顫了下,趕緊從桌上的紙巾盒裏抽出兩張來。

水漬被揩去,她盯着白膩手背的一小片紅後看了片刻,嚯地站起身來。

拿起包走到門口,祁汐一眼就看到外面停的車。

黑色悍馬高大威猛,硬派氣勢十足。

一看就知道是他的車。

——車邊卻不止有他。

還有一個女孩子。

她紮着高馬尾,穿牛仔褲和白色短袖,身側還挎了個小紅包。

很簡單的打扮,卻擋不住一派的青春靓麗。

車邊的兩人都背對米粉店,祁汐只能看見女孩仰着臉跟陳焱說話,神色流露出懇求。

男人無動于衷。

女孩的表情垮下來,她兩手抓上男人的胳膊,哭喪着臉使勁晃了晃。

像耍賴,又像撒嬌。

陳焱睨她兩秒,唇邊很輕地翹了下,開口說了句什麽。

女生立刻笑靥如花。她松開手,一蹦一跳地走到副駕門前,拉開門老練地坐進去。

男人也坐進駕駛艙,砰地甩上門。

也将車外的一切都隔離,抛卻。

悍馬啓動,拉風的黑色寬體車轉了個彎,很快消失在街尾不見。

祁汐收回視線,很輕地籲出口氣。

五髒六腑有種下沉般的歸位感,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胃一直在痙攣。

明明沒有吃辣,卻一抽一抽的疼。

腦海中又響起男人早上的那句“不認識”。

原來,不是不認識。

是不想認了。

八年過去,她慶幸他還在這裏。

卻才明白,他也早已經不在原地。

**

紅燈跳綠,黑色悍馬最先起步。

又開過一個十字,車駛進自動擡起的門禁杆。

榮華裏作為浔安最老牌的豪華社區,這些年房價只增不減,入住率卻越來越高了。

陳焱沒有往車庫開,直接把車停到自家小院旁。

耳邊叽裏呱啦一路的聒噪也總算停下來。

女孩跳下車推開院門,一邊大聲呼喊:“小乖,小乖——”

“姐姐回來啦!”

黑不溜秋的大狗早從院角的狗屋裏竄出來,它也不叫喚,只搖着尾巴熱情回應女孩。

等到陳焱進院,小乖又趕緊湊到他腿邊。

男人彎腰在狗腦袋上拍了拍,擡手指了下狗屋。

小乖會意,立即把自己的牽引繩叼了過來。

陳焱拴好狗,帶它出門遛彎。

三月底,天氣比之前暖和不少。

溜了沒一會兒,小乖就走不動了。

它今年快九歲,是只老狗了,早沒有小時候活潑好動,經常在小院裏一趴就是大半天。

陳焱也不勉強,掉頭帶小乖回家。

進了家門,男人換完鞋,轉手拿起鞋架上的濕巾。

小乖熟練地配合擡起前爪。等四只腳都被擦幹淨,它才進屋直奔水盆。

陳焱進房時,女孩正從樓下噠噠下來。

她看起來心情很好,嘴裏哼着跑調的歌,腦袋上還裹着吸水毛巾。

随意瞄了眼,陳焱猛地停下腳步。

“你拿的什麽?”他問她。

“啊?”女孩稍怔,擡起手裏的東西,“這個?吹風機啊。”

“我電吹風壞了,就上樓翻了翻,還真讓我找着一個哎——”

注意到男人臉色的變化,她嘴唇一抿,不往下說了。

“……”

陳焱陰着臉看她兩秒。

“陳端端。”

他嗓音壓得低而正,叫全名時警告意味很足。

“你要再動樓上那屋的東西,立馬給我搬出去。”

“……”

相處久了,陳端端也算摸清她這個哥的脾氣了。平時他冷着臉她也不怕,反正她臉皮厚。

可現在,他是真的生氣了。

她趕快點頭應聲:“知道了!”

小姑娘兩手把吹風機捧到陳焱面前,上供一般:“一時大意,絕不再犯!”

接過電吹風,男人臉上的暗霾轉淡。

“給你錢自己買新的去。”

陳端端眼睛一亮:“真的啊?”

她趕快掏出手機,一副趁火打劫的架勢。

“那我要買兩千多的那個!”

陳焱冷哼:“随便你。”

在轉賬頁面上摁下“3000”,他繼續往廚房走。

“Yes!謝謝老哥!”美滋滋收完錢,女孩又跟進廚房,“哥,哥哥——”

“我聽說,拍電影的去你們消防隊了?”

陳焱打開冰箱。

“聽誰說的?”

“淩雲哥啊!剛他随口提了兩句。”

趁冰箱門還沒關,陳端端快速伸手,嗖地順了罐可樂出來。

“他還說,今天去的是工作人員,以後可能整個劇組都會去。”

“哥,你知道這個電影的主演有誰麽?”

虎口控住瓶身,陳焱兩指旋開水瓶蓋。

“不知道。”

“那——”陳端端閃身擋在他面前,倆眼放光,“等演員去你們那兒了,我能去圍觀麽?說不定有我喜歡的呢!”

陳焱面無表情地繞開她。

“不能。”

“……”

陳端端扁嘴“切”了下,小聲嘟哝了句“我找淩雲哥去”,一溜煙回一樓卧室了。

陳焱盯着地磚出神片刻,仰脖喝完冰水,擡手将水瓶扔進垃圾桶。

走上二樓,他推開自己卧室旁邊的那扇門。

進門左手即是獨立衛生間,陳焱沒開燈,只彎腰打開洗臉池下面的櫃子,将手裏的吹風機放進去。

它最後一次被用完,就是放在這個位置的。

合上櫃門退到門口,他回頭看了眼空蕩蕩的卧室,輕輕帶上門。

擰開另一間的卧室門,陳焱摁下牆上的開關。

這兩年他調休也常住消防隊的宿舍,家裏卧室的東西并不比隔壁多多少。

牆上卡卡西的海報早已撤掉,床上的被子被疊成标準的豆腐塊。除了床具是軍營綠,房裏面積最大的顏色是書櫃和書桌的木色。

拉開桌前的小抽屜,裏面只躺着一個筆記本。

筆記本的封皮是灰色羊毛氈,抓到手上毛毛剌剌的。

解開毛氈上的綁繩,陳焱緩慢翻開筆記。

本子很厚,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公式,電路圖,立體幾何,方程配平……

女孩清秀又不失筆力的字體,細致地記錄着他曾經的每一道錯題。

翻過半本,筆跡和內容俱變。

黑色的字體潦草,記錄下來的全是日期:

2013.3

2013.4

2013.5

……

最後一個日期,是2021.2

每一個日期上面,都被劃了一條橫線。

記錄下,再劃掉。

整整八年,九十六個月。

他記下的日期有九十六個,劃掉的日期就有九十六個……

垂眼凝視筆記本半晌,陳焱推開鋼筆帽,一筆一劃:

2021.3

筆尖回到新添的文字前面,頓了片刻,沒有劃掉這個日期。

陳焱阖了下眼皮,撂開筆記本,又摸出一支煙來點燃咬進嘴裏,踱步到窗前。

窗戶拉開,一陣夜風無聲拂進來。

燎亮男人唇間灼熱的紅點。

也輕輕翻動桌上的筆記本。

紙張在風力下嘩啦啦向前翻,直至扉頁。

被撫弄過最多遍的這一頁,頁腳都打起卷,也微微泛開黃。

紙面上,少女的字跡歷經時光,依舊清晰:

To 我的少年

執炬前行

永遠,光芒萬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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