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林景珩行事不喜張揚,他那三進院的府邸是前兩個月沈嬌強買強賣般的贈予他,這段時間裏又不斷地差人送東西過來,無論是家具還是小玩意,這些天來竟從沒有一日斷過。
他少年成名,模樣品識具是上等,雖然出身寒門,然而都城裏想同他攀親的高門貴女不在少數,只是他從未見到此等炙如烈火般的姑娘。
大約是看那火珊瑚看得久了些罷。
林景珩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潤潤的茶水從喉頭澆過,驅散了由夢魇帶來的不安。
夢裏有烈火,火裏有……沈嬌。
他居然夢見了沈嬌被烈火焚燒,而自己在一旁發了瘋似的要爬進火堆裏去,卻被人死死攔住。
荒唐。
他不禁莞爾一笑,又輕輕地搖搖頭,接着忽而擡手按了下胸膛。
心跳依舊劇烈,那刻骨銘心的撕心裂肺之痛并不曾褪去,只要略一回想夢中的場景,林景珩就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他這幾日忙着推行新學,方才辦公時都不慎睡了過去,此刻推門而出只見盈月滿輝,空氣裏浮動着隐約的桂花香氣。
嬌嬌最愛桂花香。
這個認知驟然浮現在心間,卻讓林景珩皺起了眉。
——他是如何而知的?
大約是最近太累,以至于有了這些胡思亂想。
從前院跑來一個小厮,望見了他後邊冒冒失失的大聲叫了起來,“林大人,沈二姑娘那邊又差人來了。”
還帶上了三個小厮,也不知這回要送他們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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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景珩略一點頭,接着快步去往前院,方才聽着了沈二姑娘這名字,他居然心頭湧上陣陣恍惚,像是帶着些許悵然與慶幸,什麽都來不及想,便本能地去向了前院。
想要見到她。
這心願是如此強烈,竟有些克制不住。
只是沒想到來人只有一個離鳶,見着了他之後反而有些怯怯地,“見過林大人。”
林景珩溫和地點點頭,本想問她有什麽事,一開口卻成了:“沈姑娘還好麽?”
說完自己也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他極少主動提起沈嬌,離鳶不禁睜大了眼睛,随後臉上扯出了點笑,“我們家姑娘很好,只是她下午讓人送來了一個火珊瑚鑲玉的屏風,不知大人可有看見。”
“沈姑娘有心了。”林景珩示意她坐下,“改日林某必登門道謝。”
“不必了。”離鳶聲音透着些許尴尬,“姑娘送完後,卻又覺得這火珊瑚屏風太過貴重,唯恐有損林大人的清名,特意差遣了我們來把東西拿回去。”
送出去的禮物又巴巴的要回來,這事兒也就她們姑娘幹得出來了。
離鳶打量着林景珩的臉色,倒是有些許意外:怎麽林大人不大高興的樣子?
林大人他為人溫和且一向不愛身外之物,考中狀元後做了兩年的城中令,又輔佐着幼帝,有帝師的名頭,卻也只居于城東巷子裏的一進小院,前兩月才被沈嬌巴巴地‘綁’進如今的林府,幾乎把所有的身家都拿了出來給她才肯入住。
現如今不過是讨回一個禮物,林景珩面上的淡笑卻一下冷了幾分,只是沉默着立在原地,過了許久才微微颔首,“在下本該親自登門送回的。”
這火珊瑚屏風才擡進林府不過半日,又讓人給擡走了,林府裏兩個小厮頗有些看不明白,但也不敢說什麽,只能幫着擡出門去。
離鳶辦完事兒後告了聲罪便向離開。
林大人卻又靜靜地叫了她一聲:“離鳶姑娘。”
離鳶不明所以的回頭,撞見了他幽深漆黑的眼眸,裏面似乎蘊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緒。
他低聲問道:“沈姑娘,當真可還好?”
在這樣滿懷真誠的關切聲音裏,離鳶只得如實相告:“……傍晚時,姑娘忽而發起了熱,不過現在已經完全好了。”
林景珩抿唇點頭,神色稍帶凝重,“沈姑娘受苦了。”
目含悲憫,語氣落寞,似是真的關心且緊張她們家姑娘。
這林大人一向是淡淡的,沈嬌偶爾做得過了,還會讓他嘆着氣,柔聲訓誡一番。
他今日怎麽男女大防也不顧了,居然追着自己問話。
離鳶雖不是藏不住話的人,但心想能讓沈嬌高興高興,晚間梳妝的時候便将今天林景珩奇怪的表現一五一十的說出,還打趣了沈嬌兩下,說她大約是苦盡甘來了。
那時,沈嬌正在癡迷地欣賞着那火珊瑚鑲玉屏風,她不光圍着看,還一直伸手摸,口中發出啧啧贊賞,眼睛被這珊瑚映射的光芒所填滿,心中也溢滿了歡喜。
看看,這是她的寶貝,說是價值連城也不為過。
而這樣的寶貝,她還有無數個。
她還是大楚王朝裏最富有的那個人,再不會穿打補丁的衣服了。
還沒高興完卻又聽見了離鳶的話,不由覺得十分晦氣,不耐煩擺手道:“以後在我面前少提他,我聽見他名字就煩。”
離鳶落絮還沒驚訝完,沈嬌又興致勃勃開口,摸摸離鳶的俏臉,“你以後叫襄金。”
又揪了揪落絮的頭發,“你以後叫茜玉!”
這是沈嬌考慮了半天才定奪下來的名字,只希望以後這兩丫頭能沾沾名字的光,一輩子鑲金嵌玉的,金銀珠寶花不完,再也別被她連累得真成了什麽離鳶落絮了。
……好俗。
離鳶不好意思開口,落絮卻不樂意了,被沈嬌哄了半天才勉強接受新名字,主仆三人笑笑鬧鬧直到後半夜才睡下。
此番他們姐弟兩前來都城,是沈嬌先行一步,沈青還留在江南打點清楚他們沈家的産業,因此落後沈嬌三月,時節由盛夏轉為了深秋,他才将事情處理完全。
來之前也不打招呼,沈嬌第二日直睡到日頭發昏才被茜玉一把推醒,“姑娘醒醒,咱家青哥兒在城外被人攔下來了。”
沈青為圖快,走的并非官道,他是在城外兩公裏的小道上不慎與趙瀾兒撞了馬車,據說把她的車也撞毀了,奴仆也傷了不幾個,而且起了不小的沖突。
對方不依不饒,将他告到了城中令那邊,眼下正在都城的官中與人調節。
上輩子也有這回事,只是沈青他并沒有說過,還是後來她聽聞沈青他癡纏趙瀾兒的八卦緋聞後才得知此事。
沈嬌急得都沒怎麽打扮,急急忙忙坐了一輛車就跑去官中,襄金茜玉安撫着她:“姑娘別怕,城中令是林大人,不會為難我們的。”
沈嬌惡狠狠地呸了一口。
林景珩這個人就是無恥,上輩子不管發生了什麽,不管自己受到了什麽委屈,他都只會拿那雙看似悲憫的眼睛看她,輕聲哄着她說什麽嬌嬌心胸寬廣,定然不會計較這等小事。
可恨自己也每每都被輕易蒙騙,嫁給他時沒有十裏紅妝,嫁後百般委屈都還顧念他的不易。
直到趙瀾兒那個小賤人風風光光的十六擡大轎入了門,沈嬌才恍然大悟——
每次受那些委屈的時候,林景珩并非不能護她。
只是他要護住的人,從來都不是沈嬌。
官中是都城裏辦案的地方,平時不大嚴重的小案子一般由城中令在官中裁決,而官中的官吏們也大多認得沈嬌,不少人還受過她的好,雖說裏面正在辦案子,也仍然是讓她進去了。
遠遠就聽見裏面的驚堂木,以及林景珩辦案時近乎無情的語調:“沈青,你故意沖撞并損毀趙瀾兒的馬車,人證物證俱在。”
這聲音無悲無喜,就好像是來自天邊,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沈嬌咬緊了牙關,要死死的告誡自己,才能将湧上心頭的厭惡給壓在心底。
案子已然走到尾聲,林景珩提起朱筆要在上面畫圈,忽而聽得門外一聲嬌喝:“人證物證在哪裏?”
不等反應過來,沈嬌便好似一陣風似的吹了進來,不由分說拉起地上跪着的沈青,随後鼻尖一酸,抱着他就哭嚎出聲。
沈青雖然不清楚情況,只知道阿姐哭了便連忙回抱住她,不斷輕拍着她的後背,少年難得手足無措,輕聲問着:“怎麽了,有人欺負你?別怕別怕,告訴我,我一定把那人扒皮抽筋了。”
“阿姐就是想你了。”沈嬌嗚嗚嗚地擦了擦眼淚,“你可算是來了。”
這對姐弟旁若無人地說着話,倒把在場的其他人看得齊齊沉默。
謝衷一把展開自己的扇子使勁兒扇了幾下,陰陽怪調着:“這板子還沒打吶,演得倒是一出好戲。”
堂上的林景珩只是靜默地看着抱住沈嬌的那雙手,過了許久才斂眸,再開口時聲音倒是溫和了不少,“沈嬌,堂上正在辦案,你先出去。”
“辦得什麽案?”沈嬌搶白道:“我都聽見了,你又……你想冤枉我阿弟!”
她才哭過,一雙眼睛晶瑩明亮,裏面似是燃燒着重重火焰,只一眼便讓林景珩失了神。
深處的記憶裏……也曾見過,她這般倔強而惱怒的泣容。
謝衷看不過眼,拿扇子指指點點:“哎!哪兒來無理取鬧的一個女人,林大人,她擾亂官中,還不快打出去!”
沈嬌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你又是哪兒來的東西?你能幫趙瀾兒,我就不能幫我的阿青了?!”
都城裏誰不知道他混世五王爺謝衷的名頭,誰敢惹他誰就有大麻煩了,然而此刻被沈嬌劈頭蓋臉罵了一句之後,謝衷反而怔在了原地。
此女翩若驚鴻,婉若游龍,芳澤無加,鉛華弗禦。
披璀粲羅衣,珥瑤碧華琚。
一時間倒把謝衷看呆了,只覺得自己身旁這‘大楚第一美人’趙瀾兒,連對方鞋底的一粒灰塵都比不過。
謝衷輕咳一聲,還欲辯解時,一聲不悅的驚堂木制止了兩人間的對話。
城中令林景珩面無表情,聲音裏第一次帶上了具有壓迫感的威嚴,“沈嬌,你先出去。”
趙瀾兒此刻卻往前站了兩步,她身形弱柳扶風,語氣也暗含三分幽怨,“林大人,妾身想來無礙,只是妾身的婢女被撞斷了腿,方才在郊外,又聽着這位沈公子的人叫嚣着要打死妾身,一時有些吓住了。妾身本不欲牽扯出這些事情,妾身請……掉狀子。”
本來謝衷大半心神已經放在沈嬌身上,聽了這話登時又怒不可遏的拍桌而起,“真是豈有此理,趙姑娘莫怕,我大楚還是有王法的!”
他今日出城散心,不巧撞見了趙瀾兒的馬車被那沈青撞得是支離破碎,而那沈青身邊的奴仆居然不依不饒颠倒黑白,小王爺一向憐香惜玉,當即怒喝着為趙大家撐腰,不惜告到了官中這兒。
沈青皺了皺眉想說話,而林景珩此刻卻淡聲問趙瀾兒:“你當真要撤掉狀子。”
趙瀾兒沖他欠身,細聲細氣道:“妾身不過是毀了一輛馬車,受了些驚吓罷了,不礙事的。”
好一對郎情妾意,可恨她上輩子怎麽就看不出來呢。
而且上輩子沈青在都城裏的聲名就十分狼藉,貴族子弟都傳他對趙瀾兒癡纏不已,甚至還意圖強迫趙瀾兒,致使許多人與他勢不兩立,讓他無論是在都城還是在軍中都分外難行。
那時的自己去問沈青是否确有其事,沈青只是看着她,挑起邊緣淩厲的眉峰,“難道阿姐也覺着,我會看上那樣的一個人,還做出此等下作的事情?”
沈青自然不會。
只是那些日後将會傳的沸沸揚揚,以至于葬送了沈青的聲名與前程的事情,卻也不是憑空而生的。
撞車事小,但她不能讓此事成為沈青‘下作癡纏’趙瀾兒的影子。
沈嬌冷笑了聲,即刻問林景珩,“林大人,按大楚刑律,敢問誣告者該當何罪?”
一旁的茜玉立刻說道:“姑娘,誣告旁人者需當衆打二十板子,且賠償對方十兩白銀。”
“如此便好。”沈嬌擡手遙遙地指着趙瀾兒,自來後第一次正眼看着堂上的林景珩,面無表情道:“林大人,動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