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不知跑了多久,阿朝腳下一空,摔倒跌坐在哪裏,面前璀璨的光影大亮,阿朝被刺得眼睛生疼,不得不閉上眼睛。

閉着眼,體內之前被褚無咎封住的經脈到了時間自發解開,但阿朝仍然感覺不到靈氣的存在,她的身體像懸浮起來,變得很輕很輕,在這片奇異的空間裏,她好像突然失去了所有作為修士的力量,只剩下最本我的自己。

就在這時,她耳畔忽然響起磁性的男聲,他在哈哈大笑:“好有趣個小丫頭,犧牲忒大,為進我這幻境,還生生甩了個美情郎啊?!”

阿朝認出了這個聲音,是剛才出現過的琅琊密境的主人,逍遙尊。

她頓時一囧,小聲說:“不算情郎了。”

逍遙子戲谑:“對,是已經掰掉的情郎。”

阿朝:“……”

啊,這位密境主人,怎麽有點為老不尊的感覺…

“逍遙子!”不等衡明朝說話,一道幼童大喊聲響起來,長生珠從她衣領裏蹦出來:“快看看老子是誰!”

那男聲一停,驚訝失笑:“長生珠,你還活着呢。”

“你那是什麽語氣,我當然活着!”長生珠惱羞成怒:“我可是神器,永世不滅的,又不像你們這些肉體凡胎,說死就死,一條殘魂挂在幻境裏茍延殘喘。”

“哈哈哈。”男聲并不以為然,笑着調侃:“你還是這樣的臭脾氣,倒是走了好運道,又逮着什麽樣的不世人物給你灌了靈,才叫你能神志再開再蘇醒過來。”

長生珠一噎,不吭聲了。

阿朝眨了眨眼睛,那個給長生珠灌靈的人,是指她師尊嗎?

阿朝撓了撓頭,客氣地問:“前輩,我可以稱呼您逍遙前輩嗎?”

逍遙子笑道:“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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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遙前輩。”阿朝睜不開眼睛,但也很認真地拱手行禮:“我想取無患草,請問我該如何做?”

逍遙子笑:“進來的每個人都想取無患草,要取說簡單也簡單,只要活着度過幻境,破了心魔,便可取無患草。”

阿朝精神一振:“什麽樣的幻境?要過多少個?”

“什麽樣的幻境,多少個,并不由我說,而是由你的心。”逍遙子笑說:“你平生最苦痛的、最快樂的、印象最深、最舍不得又或最不願提起的事,你心底最強烈的執念,構成你的幻境。”

阿朝抿了抿唇。

她心底的執念…

“數十萬年來,琅琊密境曾有不可計數的來客,但活着離開的,不足萬人,而能取得無患草的,不足一十指之數。”

“你是長生珠的契主,便也算我半個故人。”逍遙子的聲音悠遠:“小丫頭,我額外給你一次機會,你可以選擇離開。”

“不。”阿朝:“謝謝您,但我還是想試一試。”

逍遙子長嘆一聲:“癡兒。”

“那便來吧。”

阿朝面前光芒大盛,刺得她哪怕雙眼緊閉仍然流出眼淚,她感覺身體突然下墜,像墜落無盡深淵,永無止境。

她的身體在縮小,全身骨骼與皮肉傳來被壓縮的疼痛,長生珠在她腦子裏尖叫,大罵着逍遙子老混蛋,她的神識被越擠越小,倏然長生珠的聲音消失,她的意識豁然開朗,像是被生生擠壓出去哪兒。

“記住,你只是一個旁觀者。”

“入幻境,只可回望,不可流連,不可改變。”

“斷情而出,否則萬劫不複。”

阿朝猛地睜開眼,瞳孔裏倒映着熊熊燃燒的大火。

她的神識被抽出,變成了一團虛無的魂魄,猖狂的笑罵聲伴随着獵獵縱馬聲踏碎往日寧靜的青石小路,強橫壯碩的異族悍兵扛着巨大的木柱撞開府門,他們高鼻深目,袒露着胸膛,高舉着火把,像餓極的惡狼群沖殺進去,于是到處響起連綿凄厲的慘叫,無數穿着家仆服飾的男人女人争相穿過她虛幻的身影,無頭蒼蠅似的逃竄,卻被雪亮的大刀劃過脖頸,砍過四肢,在飛濺的鮮血中變成支離破碎的屍體,重重倒在地上。

火光照亮了漆黑的夜,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屍體與殘骸,烈火像一只可怕的怪物,逐漸吞沒過昔日清貴的翰林學士文臣家邸。

阿朝怔怔望着這一切,整個人像被蒙頭打了一拳。

她倏然踉跄,跌跪在地上。

完全沒有任何征兆的,淚水從眼睛大股湧出來。

她知道這是哪裏,她知道這是哪裏。

“爹——”她哭着喊:“娘!母娘嬷嬷!!”

明家祠堂裏,只點着幾盞昏黃的燈。

文雅清瘦的中年男人站在祖宗牌位前,鞠躬上完最後一炷香,慢慢直起身來,身後溫柔美貌的婦人輕輕抽泣,她手中牽着一個四五歲模樣的女童,女童穿着睡覺前的碎花小短襖,烏黑的頭發紮成兩個小啾啾,她面龐圓潤,眼睛也是圓嘟嘟,含着一包泛出困意的淚水,她一手牽着娘親,一手舉着個舔了一半的秋梨糖。

小阿朝很茫然。

她大半夜茫然被吵鬧聲吵醒,然後茫然被從被窩裏挖出來,被乳母嬷嬷抱來祠堂,娘親讓她給祖宗磕頭,她磕完頭,看着爹爹也給祖宗上香,上完香,爹爹拿起了劍。

小阿朝知道那把劍,那是皇帝陛下賜的劍,叫禦劍,自從被送到家裏,被爹爹恭恭敬敬供起來,每逢節慶日就得焚香祭拜,是和家裏祖宗牌位一個待遇,小阿朝心裏悄悄稱呼它為劍祖宗。

她看着爹爹轉過身,垂手拿着那把劍祖宗,溫柔又痛苦地望着她和娘親,她正想撲過去抱住爹爹大腿,就看見爹爹橫過劍,劍刃擦過他的脖子。

爹爹,用那把劍祖宗,自殺了。

鮮血像屋檐的雨水噴濺,濺在娘親臉上,濺在小阿朝臉上。

秋梨膏糖跌落在地上,孤零零滾到一邊,不動了。

小阿朝全身僵硬,僵成了一塊石頭。

她呆呆、無比茫然地望着倒下的爹。

娘親哭着,松開她的手,踉跄着走過去,從爹松開的手掌裏,重新拿起那把劍。

爹的血順着劍流到她手上,娘親慢慢轉過身,含淚通紅的眼睛,看向小阿朝。

她的娘親是一個溫柔美麗的女人,小阿朝最喜歡依偎在她懷裏撒嬌吃點心,她從來覺得娘親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娘親。

“娘親…”小阿朝呆呆看着娘親舉着劍、慢慢向她走來。

小阿朝是個小天才,別人一歲才會站,她一歲都會說話了,三歲就能坐在爹爹膝頭津津有味認字看書,小嘴嘚吧嘚吧說話,是個話唠,可這一刻,她好像啞巴了一樣,只會呆呆說:“娘親…”

娘親被她清澈天真的眼眸看着,整個人倏然崩潰一樣,顫抖舉起的劍脫力落在地上,她跌坐在地上哭。

“朝朝!”娘親抱着她,哭得撕心裂肺:“我的朝朝!我的朝朝!”

乳母嬷嬷撲通跪在地上,抱着娘親的腿哭:“夫人!夫人!讓我們帶着小姐出去吧,讓我們試一試吧,小小姐才五歲,她才五啊,給小小姐一條活路吧——”

娘親顫抖着摸了摸小阿朝的臉,她的神色痛苦至極,又漸漸變得溫柔,充滿愛意。

“朝朝。”娘親哽咽着說:“如果你跑出去,改一個名字,不要姓明了,忘記這裏,忘記這裏的一切,去到一個沒有人知道你的地方去。”

“不要再回來,不要報仇,也不要對仇恨念念不忘。”娘親摸着她的臉蛋,笑着:“我們朝朝,應該有一個新的人生,永遠做一個快樂善良的小姑娘。”

眼淚終于再也盛不住,像泉水從眼眶湧出來。

“我不走!我哪兒也不走!”

小阿朝猛地意識到什麽,她抓住娘親的手,童聲尖銳地哭着大喊:“我要和娘在一起,我要在家裏,我哪兒也不去,朝朝哪兒也不去——”

她被乳母嬷嬷抱起來,她奮力踢腿掙紮,她尖叫,卻還是被懸空越抱越遠。

“娘親!娘親!!”

“娘親——別不要朝朝,朝朝不走——”

“娘親!”

她看着娘親跌坐在地上,又哭又笑望着自己,然後踉跄着爬到爹爹身邊,拿起那把劍,橫在自己脖頸。

“朝朝。”娘親笑着:“爹娘不能再陪你了。”

“你不要再用明家的姓氏,但你要記得爹娘的教導。”

“你要正直陽光,寬容開朗,心懷弱小疾苦,不要仇恨,更不能狹隘卑鄙、傷害無辜。”

“朝朝。”

“如果你能活下去,一定,一定,要做個快樂善良的好孩子。”

“娘親!!!”

“!娘親!——”

——

小阿朝從小就是一個特別聰明的孩子。

她的聰明,不在于她很小就能讀多少詩詞,寫多麽驚才絕豔的文章,她聰明在一種仿佛與生俱來的敏銳感知,在很小的年紀,她就能意識到并理解很多道理。

比如,她就知道,她沒有家了。

她知道,她的國家很衰敗,統治這個國家的皇帝陛下很昏庸,西北荒漠的異族戎狄像豺狼沖進中原大地,到處燒殺搶掠,最後終于沖進皇城,殺了皇帝,她的國家,就滅亡了。

她知道,她的爹爹是一個正直頑固的人,戎狄王庭的使節曾經一次次招攬他,威逼利誘他,讓他歸順戎狄,做新朝的臣子,但他不願意,寧願滿門被處死,寧願自殺,他也不做異族的臣子。

她還知道,祠堂裏,娘親本想帶她一起赴死,免得她被人欺負,痛苦死在別人手裏,可娘親最後舍不得,讓乳母嬷嬷和爹的親衛護送她逃出去,想讓她活下來。

小阿朝是努力想活下去的。

可是皇城太大了,太亂了。

戎狄王庭占據了皇城,下了“英雄帖”,三日內允許戎狄士兵大開殺戒,搶掠的財寶牲畜和女人統統歸于己有,作為對戎狄将士們從西北苦寒之地占領這片繁榮土地的鼓舞與犒勞。

于是到處都在殺人。

爹爹的親衛一個接一個的倒下,她的貼身侍女姐姐被一群騎馬而過的戎狄士兵像抓羊羔一樣抓走,按倒在地上,侍女姐姐尖叫着把簪子插進士兵的眼眶,被士兵的同伴砍下腿骨和手臂,他們抓着她的頭顱,像甩垃圾一樣高高甩飛在天上。

乳母嬷嬷終于找到城牆邊角一個狗洞,狗洞小小的,蹴鞠球那麽大,她把小阿朝塞進去,可她自己卻怎麽都鑽不進去。

乳母嬷嬷就叫小阿朝走,叫她往前爬,爬出去。

小阿朝不要走。

“母娘嬷嬷!母娘嬷嬷!!”

“我不走!我不走——”

她抱着乳母嬷嬷的脖子哭,撕心裂肺地哭說:“我不走!我要和嬷嬷在一起!嬷嬷別不要朝朝!”

別不要她,母娘嬷嬷別不要她。

朝朝已經沒有爹娘了,爹娘不要她了,嬷嬷別不要她——

乳母嬷嬷又哭又笑,抱住她,帶血的蒼老粗糙的手溫柔摸摸她的臉龐:“不怕,不怕,我們小小姐,是世上最勇敢的姑娘,是世上最好的姑娘,老天爺會保佑你的,老爺夫人和母娘嬷嬷都在永遠看着你呢。”

“老爺夫人沒了,咱家沒了,國亡了,但我們小小姐一定活下去,要好好活下去!”

“小小姐,別怕!往外爬,爬出去!走,別回頭!”

“母娘嬷嬷——”小阿朝用力搖頭,她伸着手要抱,童聲尖銳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不要!我不要!!”

乳母嬷嬷哭着笑:“哎呦,這時候可不興撒嬌了,小小姐啊……”

笑容和淚水在乳母嬷嬷面龐凝固,滾燙的血光,倒映在小阿朝眼瞳中。

“——”

乳母嬷嬷的脖子被雪亮的馬刀砍成兩半,噴血的頭顱落在她懷裏,

小阿朝呆呆低頭,對上嬷嬷圓瞪的雙目,那張蒼老的面龐,眼中有那麽多的痛苦、那麽多的絕望、那麽多的舍不得

“……”

她呆呆抱着嬷嬷的頭,看着嬷嬷的屍體被粗暴拽開,洞口露出幾張比野獸更蠻怖的人臉。

幾個戎狄士兵猙獰地對她叫喊,他們伸出手,粗壯的手抓向她的腿。

她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勇氣。

她全身都在顫抖,顫抖着從懷裏掏出一把唯一從家來得及帶出來的小匕|首,平生第一次握住刀,刀尖顫抖又狠狠地捅進那只手裏。

“啊——”

鮮血噴濺,兩根被切斷的手指飛了出去,淚水含滿眼眶,模糊的視野中,衡明朝看見那張因為劇痛而扭曲的臉。

她用力拔.出小匕|首,她的手顫抖得厲害,手指因為使用超出她年紀的力量而不斷地痙.攣,她抱着嬷嬷的頭縮起腿往後退,眼睛死死盯着那些人面怪物的臉,越退越遠,她轉過身,一只手抱着嬷嬷的頭,一只手往前爬。

她的鞋爬丢了,手磨得血肉模糊,一層層凝固的血将小碎花短襖染成發黑的紅。

她就這麽爬出了皇城。

逃難的隊伍從城門如決堤的黃洪漫開,蜿蜒到天盡頭的方向,到處是凄厲的哭聲。

小阿朝抱着嬷嬷的頭顱,一手握着小匕|首,慢慢踉跄地轉過身,望向身後的皇城。

那正是黃昏的時候,慘烈的斜陽将皇城籠在一層凄金色的光輝裏,有沖天的火光,有坍塌的亭臺樓閣,有堆疊成山的屍體,有溪流成河的血。

小阿朝呆呆看着。

她知道,書上寫過,這就是亂世。

在亂世,她失去了國,失去了家,失去了爹娘,失去了乳母嬷嬷,失去了曾經幸福的所有。

小阿朝望着皇城,淚水重重糊住了她的眼睛,她倏然跌跪在地,再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哭出來:

“啊——”

“啊!!!”

鹹澀的淚水滑過臉頰,刺得臉上刮出來的血口生疼,她撕心裂肺地哭着,幾乎要哭盡世間所有的苦痛和委屈。

如果沒有亂世該多好。

小小的她,第一次在心裏升起這個模糊的念頭。

能不能,再不要有亂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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