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清晨,蒼穆叔父換好朝服,叫朝朝她們過來。
“定國少将軍的事,你們已經知道了。”
霍肅、朝朝和秋秋都沒有說話。
“西疆的消息說,屍骨還沒有找見。”清微叔父嘆氣:“不落谷是邊城,周圍百裏都是黃沙,突厥突襲那日,正好天氣異常,回途路上有巨大的沙暴…
……那孩子只帶了三千人,擋不住突厥大軍。”清微叔父聲音更低了:“最後的時候,他帶着最後的兵馬把突厥軍隊引入沙暴渦,就在不落谷城外,不到八裏的地方。”
沙暴,慣稱為雨土,或者是黃霧,漫天的黃沙與黃土,人畜陷進去,從來屍骨無存。
朝朝默默聽着,低下頭,吸了下鼻子。
“我叫那些人回來了。”蒼穆叔父沉重說:“沙暴無影無蹤,黃霧漫天,再派人進去,不過枉送性命。”
“定國老将軍病重不起,讓府裏人去不落谷收斂他的衣物,送回來,立,衣冠冢。”
空氣一片寂靜。
“…是齊王!”清微叔父突然怒喝,憤怒道:“我們抓來了突厥王帳裏的謀士審問,是齊王暗中與突厥可汗勾結,給出西疆幾城的邊防圖,讓他們攻入不落谷,意圖借此治霜州與定國大将軍府失職之罪,鏟除其在軍中的勢力,好安置自己的人手。”
但誰也沒想到,寒霜州有這樣孤絕一擲的毅勇,不惜将突厥軍隊一起引入沙暴赴死,誓死生生守住邊疆。
蒼穆叔父深深吐出一口氣,對朝朝說:“寒小将軍是你爹的義子,幾如半個親子,這件事得瞞着他,他現在的身子,再撐不住這樣的事了。”
“是因為我們。”朝朝冷不丁出聲。
“寒二哥是爹爹半個兒子。”她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甕聲甕氣:“他們恨爹爹,又不敢動爹爹,動我一個女孩子沒有用,就報複在他身上。”
蒼穆叔父一愣,頓時變了臉色,嚴厲說:“你不能這麽想!惡人殘暴無德,是惡人的錯!你爹一生嘔心瀝血為國,你的寒二哥忠肝義膽血灑疆場,他們所做一切皆由本心,皆為家國大義,哪怕赴死,也絕不會想是誰受誰牽累,你這樣想,是對他們的折辱!”
朝朝眼眶突然濕了。
“蒼叔父。”她哭着:“寒二哥死了,我哥哥死了。”
蒼穆叔父紅了眼睛,摸摸她的頭:“我知道,我知道。”
“這件事,不會這麽過去。”蒼穆叔父咬着牙:“齊王勾結異族、殘害忠良,他不死,不還一個公道,不足以告慰天上英靈,更不足以光複這天下法理。”
清微叔父忽然露出擔憂的神色:“二兄…”
朝朝仰起頭,看着蒼穆叔父站起來。
他穿着肅穆的朝服,面容疲憊卻堅毅,雙目如火湛湛,閃動着憤怒決然的光。
“我們已經忍得夠多了。”他咬牙:“這件事,我們必要讨一個公道。”
蒼穆叔父去上朝了。
朝朝到門口等,最開始站着,後來站累了,她就坐下來,坐着等。
她等啊等,等到從白天到黃昏,晨曦的陽光升到高高的正午,又慢慢落到屋檐後,昏黃的光霞傾傾揚揚灑落,披落她身後,打下長長的影子。
朝朝終于等到了。
長長的隊伍,從巷口的盡頭緩緩挪來。
朝朝仰起頭看着,看見遙搖飛揚的白幡,像一只只被扒幹血肉的只剩幹癟皮囊的白鳥,被挂在高高的木棍上,在死去的時候,甚至發不出一聲最後凄厲的哀鳴
——輔國公蒼穆上谏朝堂,列十三項大罪請旨誅殺齊王,帝默不言,秦王不允,願褫奪齊王的親王位,降為公子禁足半年,并賞金萬兩撫恤西疆犧牲的将士遺孤。
蒼穆叔父并不答應。
在皇帝和稀泥,秦王怒斥齊王,齊王松口氣又有些得意地跪下來準備迎接那一道并不傷筋動骨的降罪聖旨的時候
蒼穆叔父取出一直藏在袖口的匕.首,割開齊王的喉嚨。
她的爹爹和叔父是當世名臣,高位權重,持重儒雅,所以很多人都忘了,十幾年前,他們是從亂世的血火裏率着千軍萬馬生生重新扶持起這偌大山河。
蒼穆叔父的手很穩,穩穩割開齊王的喉嚨,鮮血像噴泉那樣濺開。
全場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呆呆看着噴濺的血,齊王瞪大眼睛捂着脖子,倒落在地上。
“……”
朝堂在一瞬的呆滞後,像煮沸的鍋爐炸開:
“殺人了!”
“輔國公!你瘋了——”
“護駕!快護駕!!”
爆出無數喊嚷尖叫,羽林衛蜂擁沖進朝堂,禦前太監們火急火燎護在驚恐的皇帝身前,所有人像看着怪物般恐懼看着蒼穆。
蒼穆充耳不聞,神色有一種破釜沉舟的冷酷,他甩開滿臉恐懼絕望捂住冒血喉嚨的齊王,反過手,将匕.首狠很擲向對面茫然驚慌的涼王。
“蒼穆!”
秦王反應過來,目眦欲裂,他拔.出腰間的佩劍,在那匕.首刺中涼王之前險之又險将之挑飛,蒼穆露出憾色,他還想摸向胸口另一把匕.首,無數箭矢如流雨貫穿他的身體。
“噗——”
利箭接二連三穿透血肉的聲音。
蒼穆被那巨力沖得退後踉跄兩步,鮮血大股從口中噴出。
“你——”
秦王愣住,露出複雜的神情。
蒼穆是王妃的義父,當今的輔國公,秦王雖恨衡玄衍殺先帝,也厭煩蒼穆古板執拗屢次沖撞自己,但也沒想過殺他。
“你…”
蒼穆指着他。
“先有鄧氏滿門,又有寒家小将。”
“你偏袒兄弟,徇私眷屬,莽撞狹隘,輕信狂躁,罔顧公道法理,傷忠良之魂,損天下人心。”蒼穆厲聲:“你不堪為君!”
秦王臉色驟變:“蒼穆你放——”
輔國公高大的身影晃了晃,轟然倒下去。
“!!輔國公——”
……
浩大的白幡儀仗簇擁着靈柩回到府裏。
朝朝站在院子裏,扶着蒼穆叔父的棺椁,前面不遠處的禦前大監用尖銳的聲音宣讀聖旨,說蒼穆叔父當廷刺殺齊王,目無王法,罪大惡極,本該問罪全府,但看在蒼穆叔父一生為國,勞苦功高,特以免除家人罪責,但不許按照國公規格入殓,只許按庶民規格下葬。
大監宣讀完聖旨,讓她跪拜領旨謝恩。
朝朝像沒聽見一樣,站在這裏。
霍肅在旁邊也沒有跪,他死死攥着拳,太用力了,用力到全身開始輕顫。
秋秋和其他家裏的小輩們不吭聲,大家默默地、默默地看着對面儀仗隊伍的人。
大監和使臣們被衆人這些眼神看着,渾身莫名生出寒意。
有人忍不住退後,甚至哆嗦了一下。
大監忍住莫名的憷意,強撐着還想說什麽,正門被推開,一列氣勢不俗的侍女親衛進來。
“秦王妃有命!”為首的侍女倨傲仰起下巴,喝道:“誰敢在國公府無禮,秦王妃有命,為輔國公添喪儀,一應儀仗,皆按國公規格籌辦!”
禦前使者們灰溜溜地走了。
婷姐姐派人回來了,為蒼穆叔父添喪儀。
秦王極愛重婷姐姐,蒼穆叔父離世,婷姐姐悲痛欲絕,秦王心疼,到底收回之前的旨意,重新下了一道旨,恢複蒼穆叔父生前的一切榮光,甚至加恩下葬。
蒼穆叔父在朝堂親手殺了齊王,還想殺涼王,死後不僅沒禍及家族,還被風光大葬,聽到的人人都忍不住感嘆,相府國公府這一族真是受盡皇恩,秦王妃也真是受盡秦王寵愛,不愧是上天注定的國母命格,有貴女如此,足可再續一代榮光。
清微叔父帶着她們這些孩子為蒼穆叔父治喪。
他是叔父中最年輕溫潤的一位,如今卻像老了二十歲,臉色枯敗,眼窩青黑,面容甚至爬上皺紋。
秋秋看着他的模樣,心裏發酸,背地裏總在偷偷哭。
治喪過後,清微叔父強打起精神,叫孩子們過來,關切她們的情況。
朝朝已經好幾天沒怎麽說,這時才低低問:“涼王死了嗎?”
清微叔父眼神黯淡,搖了搖頭:“齊王死了,但涼王命大,只受了些驚吓。”
朝朝又不說話,過了好半響,她冷不丁說:“婷姐姐,可以殺了涼王嗎?”
“婷姐姐是天命的國母,秦王也很喜歡婷姐姐。”朝朝擡起頭,灼灼說:“如果婷姐姐一定要殺涼王,秦王會願意滿足婷姐姐的心願嗎。”
清微叔父愣了下,苦笑說:“朝朝,秦王是愛重韻婷,但也不是韻婷說什麽便是什麽,秦王看重親眷,不會殺涼王的。”
是啊,看重親眷。
所以哪怕是殘害忠良的、屠戮無辜的、殘暴又荒唐的親眷,也只會一味偏袒。
秦王不會殺了涼王。
即使蒼穆叔父為此而死,即使婷姐姐很難過、很痛苦、想為父親報仇,也沒辦法,讓秦王殺了涼王。
只要秦王是攝政王、是未來的皇帝,那麽涼王就不會死,今日有一個涼王,後日,還會有更多的涼王。
朝朝的手縮在袖子裏,緩緩地、緊緊地握緊手心冰冷的令牌。
她徹底下定了決心。
“清微叔父。”清微聽見很輕的聲音,他轉過頭,看見少女,她的眼眸在亮,像熊熊燃燒的火光。
清微聽見她嘶啞的聲音:“鄧家滿門死了,寒二哥死了,蒼穆叔父死了。”
“我不願意,就這麽罷休。”她說:“我不願意。”
清微愣住。
她突然扭頭往外跑。
“朝朝——”
朝朝往外跑,她沒坐馬車,她沖向馬廄,牽出一匹馬,翻身騎上去。
她一直是會騎馬的,家裏平時不需要她騎馬,她就可以歡快地坐馬車,但現在,家裏需要她了。
她要騎着馬,去做一件想做的事。
她縱馬而出,馬蹄疾馳過長街。
今天有雨,是突然下起來的一場大雨,嘩啦啦傾盆而下,路邊的行人紛紛驚叫着躲避,她騎着馬,像一道決然纖細的雷霆,從撕裂的雨幕沖過。
雨水浸透她的頭發,她的衣服,冰冷的布料,帶着刺骨的寒意凍透她全身。
她踉跄着跳下馬,握拳重重去叩緊閉的大門。
“誰啊誰啊,大雨天的……”
門房舉着油紙傘不耐煩地拉開門,看見門外渾身濕透的少女,瞬間震驚:“衡小姐您——”
朝朝袖子抹開臉上的雨水:“九哥哥在嗎。”
門房被她這狼狽模樣吓得幾要魂飛魄散,連連點頭:“在在在,王爺在呢,衡小姐快進來,奴才快帶您去換身幹淨衣裳,哎呦您怎麽淋着雨就來了……”
朝朝搖搖頭,悶不吭聲往前跑去。
她穿過熟悉的長廊和轉角,無數侍衛和侍女震驚看着她,許多人過來要請她去換衣裳,她都搖頭,只往前跑,直推開書房的門,看見她想找的人。
月白素衫的青年站在案桌前,微微彎身拿着筆,正在默字。
看見他,不知為什麽,朝朝眼睛一下就濕了。
侍從們的急切聲和推門聲交錯在一起,九公子卻像沒聽見一樣,他慢慢繼續寫着自己的字。
然後他聽見了低低的哽咽聲。
“……”
懸在那裏的手頓住,筆尖的墨汁落在素白宣紙上,迅速漫開深黑的污漬。
青年低垂着眉目,片刻後,到底把筆放到一邊。
他擡起頭,棕黑深淡的鳳眸看向少女。
少女站在門邊,渾身濕透,雨水順着散開的頭發稀稀拉拉落下,在腳邊漫開一小灘。
她低着頭,抽抽噎噎地哭。
“九哥哥。”她說:“別讓秦王做皇帝。”
“他不會是一個好皇帝。”她哽咽:“婷姐姐也管不住他,婷姐姐也沒法讓他做一個好皇帝。”
雨水從頭發流到臉上,她擡起袖子去擦,卻擦不盡,雨水和淚水混在臉龐,她怎麽也擦不幹淨。
“鄧家沒了,寒二哥沒了,蒼穆叔父沒了。”
她終于忍不住哭喊:“他們都沒了,都沒了。”
“九哥哥,九哥哥。”
“褚無咎。”
她哭着,哭得全身顫抖,張開手心露出被體溫焐熱的北衙禁軍令牌:“你去吧。”
“去做你一直想做的事。”她哭着說:“你去做皇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