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姜萊擡眼看卓烨,發現他又是那副讓人招架不住的眼神,只是這次還有點不一樣的地方,好像他正在說的,是一件格外嚴肅且重要的事情。
她想問問是要去什麽地方,然而面對那樣的目光,她一張嘴就說成了:“喔……好。”
離開小攤,姜萊帶着點好奇和不安地跟在卓烨身後。
卓烨今天沒有開車,領着她乘了地鐵。
她能看出來這對他來說很不尋常,因為他既沒有地鐵卡,也不太熟悉賣票的機器。
一路上,姜萊都覺得他好像有什麽重要的話想說,但其實他什麽也沒說,反倒是越靠近目的地,就越安靜,神态甚至顯得有些游離。
當她最後提醒他到站了的時候,他才眼睫一動地回過神來,像是剛剛去過什麽很遠的地方。
他們的目的地,出乎姜萊的猜想,是一家療養院,坐落在一條地鐵線的盡頭。
療養院很漂亮,如同一個大公園。
他們去到時正是午餐時間,有老人在護工的陪同下在草坪上野餐。
姜萊跟随卓烨穿過草坪,來到一片童話似的居住區,淺色的獨棟小屋散落在青草覆蓋的小山坡上,還都用白色籬笆圍着小院。
“哇……”在她忍不住東張西望的時候,卓烨在一棟小屋前停步,轉頭示意她就是這裏了。
卓烨敲開了挂着花環裝飾的白色木門,開門的中年女護工看到他并不驚訝,只點了點頭。
卓烨擡手扶住門,讓姜萊先進。
小屋裏很暖和,進門是一個小客廳,裝飾得很溫馨,到處都是色彩清新的小碎花。
進屋後,卓烨指指寬大的布藝沙發,示意姜萊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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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這時客廳一側的一扇門開了,從門裏出來的是一個清瘦的中年女人,面容秀氣和善,只是臉色有些憔悴。
姜萊看見卓烨迎上去,扶住女人的手臂,叫了一聲“媽媽”。
媽媽?
姜萊刷一下從沙發上站起來,完全沒有料到卓烨帶她來見的會是自己的媽。
她正思考該如何自我介紹的時候,就看見女人開心地擁抱了卓烨,然而嘴裏喚的卻是一個陌生的名字。
疑惑間,女人轉頭看見了她。
“你這孩子,帶朋友來也不說一聲!”女人埋怨地瞪了卓烨一眼,緊接着又熱情地笑着朝姜萊伸出了手。
“啊……阿姨好!”姜萊趕緊上前一步握住對方的手。
“啊唷,小姑娘好可愛吶,頭發卷卷的,洋娃娃似的,”阿姨很不見外地揉了一下她的臉蛋,“漂漂亮亮噠!”
姜萊被誇得有點美,回誇了幾句,阿姨于是就很親熱地拉着她坐下,摸摸手又拍拍臉,有些興奮地問了一連串很跳躍的問題。
這個時候,姜萊才看出來這位阿姨的頭腦似乎不是那麽的清醒,再看看被喚着陌生名字的卓烨,突然有點明白過來。
阿姨纏着姜萊玩了一陣,就被護工提醒該吃飯了。
像有些小孩子一樣,她貌似很不喜歡吃飯,甚至一度在餐廳裏哭鬧起來,卓烨和護工都在一旁盡力地哄。
這個場面讓姜萊感覺有點驚吓和不忍,于是她扭頭走開了,在不大的客廳裏踱步。
客廳裏靠牆的鬥櫃上擺着一排相框,她有些好奇地拿起一只看了一眼,見照片中是個男孩,有一張很陽光的臉,模樣與卓烨還有幾分相似。櫃頂的相框中大部分都是他的單人照。
姜萊轉頭看看餐廳裏的阿姨,心裏突然一沉,隐約有了一個猜想。
那些照片中,有一張是男孩與卓烨兩人的合照。
那時的卓烨年紀應該還小,臉上帶着獨屬于青少年的放肆笑容,眉角自然也還沒有那條疤痕。姜萊湊近看了幾眼,感覺這樣的卓烨看起來很親切。
她在鬥櫃前站了一會兒,仔細看着那些照片,直到卓烨安撫好阿姨從餐廳出來,在身後輕聲叫她。
“阿姨沒事了?”姜萊轉過頭。
“嗯,她的精神不太好,你不要介意。”卓烨看着她很淺地一笑,這樣的笑容讓姜萊莫名感覺到一種極淡的凄涼。
“沒關系啊。”她立刻搖搖頭。
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她……不是你媽媽?”
“不,是他的媽媽,我的姑母。”卓烨的目光指向櫃頂上最大的那只相框。
照片中的人一身軍裝,目光飛揚。
“我們出去坐坐,好嗎?”卓烨看着姜萊,指了指與客廳聯通的小陽臺。
姜萊點頭。
陽臺上擺着一對扶手椅,與一張小桌組成茶座,可以望見遠處一片金黃的山景,風過時顯得有些蕭瑟。
來到屋外,卓烨為姜萊擺正了椅子,自己卻站立在陽臺邊緣,兩手扶着護欄,遠遠望着山。
一陣沉默後,他才終于開口。
“他是我表哥。”
姜萊看着卓烨的背影,明白他是在說那個照片上那個人。
“我從小,在父母身邊的時間很短,但跟表哥是一起長大的,對于我來說,他算是最重要的親人。我們關系一直很好,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都在追随他的腳步,從學校到軍營,又到戰場。”
說話間,卓烨突然轉過身來看着她,“你應該已經看過我的資料,還記得麽,關于那場事故?”
姜萊心裏咯噔一下。
她當然記得那篇關于戰地記者遭遇爆炸突襲的報道,可以說觸目驚心,當時根本沒敢細看,卻也一直忘不掉。
“當時我們進入戰區不久,對情況都不太熟悉。”卓烨靠着護欄,語氣一如既往地寡淡,聲線卻比平時更沉,好似有些情緒深埋在胸腔裏。
“爆炸發生時,他已經在我之前下車,而我的一條腿還在車上。他在第一時間把我推回車裏,自己擋住車門,後來搶救無效,離開了。”
他簡短地敘述了這件事,像是回憶起一次尋常的午餐那樣平靜。
姜萊聽過,卻陷入震驚。
她好像知道卓烨為什麽要對她講起這件事,她能清晰地從他平靜的目光裏看到一層悲涼,薄而堅硬,雜糅着難以言說的悔意。
那于她而言,是一種很熟悉的感情。
“你,你也是……”她看着卓烨,感覺心裏一陣燒灼。
“沒錯,姜萊,”卓烨在她面前緩緩地蹲下來,一手搭在她的座椅扶手上,稍稍仰着頭看她,目光坦然。
“我和你一樣,也是被人拼命救下來的人。”他說。
“我早就知道你的事情,救你的那個叔叔,你管他叫小爸爸,還經常去那棵大樹下祭拜他,對不對?我還知道你一些其他的事,因為你對我來說很特別,也很重要。”
姜萊的眼睛難以控制地濕潤起來。
“姜萊,我明白你的感受。”卓烨擡起手,用拇指抹了一下她淚光翻湧的眼角。
“你知道,像我們這樣的人,總是需要比別人更努力,才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正因為我能感覺到你有多努力,所以才想幫你。”
姜萊的眼淚很不聽話地滴滴答答落下來,她忙亂地抹了幾下,用手遮着眼睛。
卓烨輕輕拉下她的手,接着翻轉手腕,摘下了手上的表。
“這是去戰區前表哥送我的,現在送給你,好不好?”他柔聲說着,将手表放進她手心裏。
姜萊用另一只手使勁揉揉眼睛,模模糊糊地看着手裏的東西。
款式普通的男士金屬腕表,表鏈和表殼都帶着嚴重的磨損痕跡,沉甸甸的,壓得她整個心髒仿佛都在下墜。
她咬着嘴唇飛快地搖着頭,想把這只表塞回卓烨手裏,可是卓烨用手包住了她的手,讓她緊緊攥住了它,冰涼的表鏈很快就被她手心的溫度烘熱。
“姜萊,之前是我不好。”卓烨看着她的眼睛,語氣變得很軟,“我不應該背着去你安排那些事情,這是你的人生,我的确沒有權利那樣做。”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稍微用力握了握姜萊的手。
姜萊感覺到他的手掌,溫熱、寬厚,她想說話,但是喉嚨哽住說不出來。
“但我想讓你知道,在我眼裏我們是平等的,我很尊重你。”卓烨稍微靠近她,手輕輕搭上她的肩膀,“你能原諒我麽?”
姜萊用盡全力地忍着不哭出聲來,感覺心口又酸又熱,好像整個胸腔都好像化成了一灘水,又因為忍不住要哭覺得很難為情。
“不是……我沒、沒……”她覺得自己很像壞人,很想好好跟卓烨解釋一下她并沒有在生他的氣。
她想為之前的懷疑和誤解道歉,還想說他已經幫了她很多,但她怎麽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她胡亂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最後只好撈起左手袖口,摳摳扒扒地也把自己的手表摘下來。
那是她十歲的生日禮物,一只老爸給買的哆啦A夢電子表。
“那、那這個,就給……給你吧……”她抽抽嗒嗒地一邊說,一邊将手表遞給卓烨。
可是在将那只舊舊的小電子表放在卓烨的手上之後,她卻愣了一愣,随後猛地彎下腰,把臉埋在膝蓋裏,再也忍不住地大哭起來。
“啊啊啊……太……太小了,你戴,戴不上……”她用手捂着臉,哭得肩膀不停聳動。
卓烨先是一怔,看着手中已經褪色變形的小電子表,突然又把眉頭松開笑了一笑。
小姑娘似乎不生他的氣了。
不過傷感的氣氛,好像都被破壞了呢。
他輕輕順着姜萊的後背,好一會兒才終于讓她稍微平靜下來,将手帕塞進了她的手裏。
姜萊用手帕捂住臉,怎麽也不肯拿下來。
“你不要這樣,我的話還沒說完啊。”卓烨湊近她耳邊說。
“你……說……”姜萊把手帕稍微下移,勉強露出兩只通紅的眼睛。
“我答應你,不會再騙你,也不再背着你替你做安排,但是在你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希望你來找我。”卓烨偏着頭看着她的臉,“好不好?”
姜萊眨眨眼睛,想了想,慢慢扯開慘兮兮的哭腔:“我……能行……”說着,還打了個很響的哭嗝。
“我是說,在你需要的時候,每個人都有需要幫助的時候。”卓烨忍着笑,拍了拍她的背,“還有,你放心,之前那些你不喜歡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
姜萊捂着臉又想了一會兒,才終于點了點頭。
點完頭,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那,你不能……再像那天那樣……抓、抓我了嗷……”她看着卓烨,一抽一抽地說。
此時此刻說起這件事,有種遲來的委屈。
“不敢了。”
卓烨換給她一張新的手帕,聲音放得很輕。
“還有,”姜萊把手帕揉成一團,怼在眼睛上,“你對柳老板,做、做了什麽啊?”這是她一直有些好奇,卻不敢問的。
“哦,我威脅了她一番,然後把她綁在一條船上,賣去東南亞了。”卓烨直起身,兩手放進褲袋裏,面無表情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姜萊聽了一僵,連哭都忘了,瞪大眼睛看着卓烨。
暗、暗黑大佬……
卓烨被她怕怕的小眼神逗得忍不住笑。
“逗你的。”他大手揉揉姜萊的發頂,笑道,“我只是盡了一個守法公民的義務,舉報了她,因為她從事的是非法交易。”
“喔,那、那還好。”
姜萊松口氣,點了點頭。
過兩秒鐘反應過來,突然發覺卓烨看她的眼神裏似乎有那麽點關愛低智兒童的味道。
“……你好煩啊啊啊!”姜萊扔出手帕去打他,轉頭又捂住眼睛抽搭起來。
卓烨笑起來,肩膀抖了抖,“好了,不要哭了,姑母聽見會罵我的。”
話音未落,阿姨的數落聲就從房間裏傳出來。
從療養院出來的路上,姜萊兩手揣在衣兜,低着頭盯着腳尖,一言不發地走。
她脖子上圍着阿姨給的一條淺色羊毛圍巾,鼻子和嘴都埋在厚厚的圍圍巾裏,眼睛和臉都紅紅的,時不時地肩膀一聳,就要擡手抹一下眼睛。
卓烨與姜萊并排走着,腳步放得很慢,每走幾步就偏頭看看姜萊的臉。
“原來還是個哭包啊。”一邊走,他一邊悠悠地感嘆一聲,嘴角噙着笑意。
沒想到這個小姑娘不光上樹厲害,掉起眼淚來也很厲害,輕易哄不好的那種。
姜萊擡了擡又腫又澀的眼,見卓烨居然是一副心情還不錯的樣子,頓時有點小不爽。
“都是你……”她橫了卓烨一眼,嘴裏嘟囔着。
鬼知道這個人咋這麽會戳人淚點,害得她剛才丢臉死了。
“是,都是我不好。”卓烨向下彎了彎嘴角,語氣誠懇,然而其中中并沒有多少悔過的成分,甚至還有憋笑的嫌疑。
一直走到地鐵站,姜萊才勉強調整好表情平靜下來,為了不讓更多人看到自己的囧樣。
回程由于是從始發站開始乘車,地鐵車廂內很空無一人。
姜萊縮在座椅角落裏,旁邊坐着卓烨。
來自卓烨身上的幽淡氣息将她整個人包攏,驅散了鼻腔中的由哭泣引起的燥熱,帶來一種奇異的平靜和安心感。
此前的一切不安、擔憂、尴尬和恐懼,全部都已經在不知不覺間煙消雲散了,心裏只覺得又沉又軟,有些疲憊,又十分安寧。
姜萊不自覺地合上了酸酸的眼睛,就這樣靠在座位上睡着了。
似乎是有所預料地,她回到了那個奇怪的夢裏。
在夢裏,潮濕的苔藓覆蓋了崩塌的山岳,破碎的山石中生出一棵健壯的樹,枝葉繁茂處,有小鳥築巢。
姜萊再睜開眼睛時,車廂內已經變得十分擁擠。
她身旁坐着的人換成了一個笑眯眯的老婆婆,卓烨則是站在她面前,一手抓着拉手,一手靠在欄杆上,手掌托着她的頭。
啊……怪不得她一點兒也沒覺得硌呢,軟硬剛好,穩妥舒适。
姜萊撐着眼皮,沉浸在依然強烈的睡意裏,吧唧了一下嘴。
“醒了?”卓烨見她睜眼,淡笑着開口,“大家都誇你,很能睡呢。”
嗯?姜萊聽着,有些木然地轉了轉眼睛,才發現周圍有好幾道怪笑怪笑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
她這才猛然清醒過來,嗖一下擡起頭坐直,揉着頭張望了一眼站點指示燈。
卓烨也從護欄上挪開手,慢慢擰了幾下手腕,接着把手擡起來,面帶疑惑地看着有點發亮的小拇指。
“你睡覺怎麽還流……”
“啊啊啊啊到站了!”
姜萊此時也發現了卓烨手上那一溜可疑的水光,瞬間一張臉爆紅,慌忙扯過他的手胡亂擦幾下,然後拉着他逃出了車廂。
幸好到站了。
下車一看表,已經是上班時間,姜萊便頂着大紅臉急忙往學校趕,卓烨慢條斯理地跟在後面,還不忘遞過手帕來讓她擦擦嘴。
他表示自己下午約了學校裏的朋友,所以仍然可以和姜萊同路。
姜萊已經無力拒絕,由他跟着。
反正跟他一起出來一趟,什麽臉都已經丢完了。
接下來的一個下午,姜萊就在繁忙中度過,體驗到了遲來一個多月的,作為大學新生的興奮和忙亂。
在完成各種必要手續之後,她有些小忐忑地找到自己班級的輔導員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