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二份禮物

到達水城已是晚上十點。

車窗外漸漸滑過這座城市的街景,愈加繁盛奢華,田樹離開這裏快十年,早就尋不到一絲一毫的熟稔感。

葉尋之将車開到一條商業街外,找了最近的停車場,兩人決定先吃點東西。

在餐廳外,田樹給宋嚴去了個電話。

“好,我馬上過來接你們!”宋嚴很激動,大概在她來之前,心始終是懸着的。

“你告訴我醫院地址就可以。”

宋嚴猶豫了下,“你要直接過來?她還不知道……”

“沒關系。”田樹安撫他,“早晚都要見的。”

“那好。”

将地址保存好,葉尋之也已經停好車。他走過來時把外套再度遞給她,“這邊臨海,夜裏會很涼,穿着吧。”

已經麻煩他太多,也不差這一樁了,田樹并沒忸怩直接接了過來。

下午她接到宋嚴的電話——宋嚴就是袁芷苓的現任丈夫。這個人從沒正式出現在她眼前過,但他們都悉知對方的存在。

宋嚴告訴她,袁芷苓胃癌晚期,醫生已經下了病危通知。

田樹真的消化了很久。

她甚至疑心自己是遭遇了電信詐騙,沒準對方下一句就讓她打錢。

要不然,袁芷苓那樣肆意潇灑的人,一生只想活得随性自在,一切都如她所願了,怎麽會讓自己患上絕症?

可田樹想的都沒有發生。

宋嚴沉痛的語氣不可能是僞裝的,只非常謹慎地請求她來一趟。

她茫然不知所措,在街邊站立許久。

最後只能給田海明打電話,但她爸沒接。一旦進了專案組,時間就沒那麽自由了。

田樹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懼和彷徨。

袁芷苓會死——這個念頭讓她白日驚惶渾身冷汗,真切意識到了死亡居然離自己這麽近。

人生總有各種意外,但沒人覺得意外會降臨在自己身上。

她失魂落魄地去了葉尋之那。

也想過要不要找他商量下,但太冒昧了,這是家事,會很瑣碎。沒準在水城還會耽擱很久——

她也想到了爺爺,可爺爺血壓高,身體本來就不适。

這一刻,她真的希望自己已經足夠大了,有足夠的經驗和能力應對一切。

在她恨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葉尋之提出了幫她。

并且給出了一個讓她能說服自己的理由——他不僅是她的老師,也是一名警察。

那一刻,她覺得或許自己可以任性一次。

……

“多少吃一點,沒有精力什麽都做不了。”葉尋之夾了菜給她。

餐廳裏,田樹慢半拍地擡起頭,見他正靜靜瞧着自己。

“不管怎麽樣,你來了,她很開心。”葉尋之說,“現在內疚、後悔,是最沒用的情緒。”

田樹不意外自己會被他一眼看穿,她和袁芷苓兩次的不愉快都被他撞到過,他會聯想到這些也不奇怪。

她拿起筷子,強迫自己吃東西,可心裏實在太滿了,吃了幾口就吃不下。

葉尋之也沒勉強,給她遞過去一杯溫水。

簡單用餐之後,他們在醫院住院部樓下和宋嚴碰了面。

這個點其實早就過了探視時間,但宋嚴有辦法帶他們進去。醫院走廊靜悄悄地,這座城市的風尤其冷,連穿堂而過的風裏都像帶着冰渣。

“她一直睡睡醒醒犯迷糊,不過你去了,應該馬上就會清醒。”宋嚴的氣色也并不好,大概最近一直在操勞,到了病房門口才小聲對她說。

上次只隔着很遠距離在學校後門望了他一眼,此刻挨近了看,的确是個長相極佳的男人。

田樹收斂情緒,回身看葉尋之。

葉尋之示意她和宋嚴一塊進去。

田樹将一直穿在身上的外套還給他:“走廊上很冷。”

“好。”葉尋之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我在外面等你。”

空無一人的長廊上,背景全是素白色,只有他沖她淺淡一笑,堅韌的眼底有種安心的力量。

田樹點點頭,轉身推開了病房門。

袁芷苓住的是私人病房,環境很好,她跟着宋嚴進去,轉過玄關就聽到了心電儀發出的微弱聲響。

而病床上的袁芷苓早就不複之前看到的樣子。

蒼白無血色的臉,整個人瘦了一圈。

見她怔在原地裹足不前,宋嚴低聲說:“你和她單獨聊聊。”

他也離開了。

田樹攥緊手指,一步步走到病床邊,她試了幾次才開口:“你,還好嗎?”

袁芷苓眼皮微顫,竟然真的很快睜開眼,見她時分辨了很久才露出笑容:“苗苗?”

“我來看你了。”

袁芷苓将手擡起來,田樹短暫遲疑,還是将手遞了過去。

時隔近十年,她又一次握到了媽媽的手。

完全陌生的感覺,不再是記憶裏溫暖柔軟的觸感,這雙手幹燥瘦削,像是握到了堅硬的骨頭。

田樹茫然地看着袁芷苓。

袁芷苓卻一直是微笑着:“你能來,我很高興。我原本、原本不想讓他們聯系你。沒想到宋嚴自己做主……”

田樹無言以對,只安靜聽着。

“過去那麽久,我都沒找過你,現在真要離開了,倒不如不告訴你。”袁芷苓聲音很輕,像是飄在空氣裏似的,“讓你一直以為是媽媽太狠心。但至少,你以為我還活着,自私地活在某個地方。”

田樹低下頭去,将陡然升起的心酸咽了下去。

“我們苗苗是個心軟的孩子。”

袁芷苓停了下,緩了口氣才繼續,“每次說想彌補你,但你什麽都不需要,這就算是我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不要總因為我的離開難過,你應該恨我才對。”

田樹搖了搖頭:“真的,我沒有在恨你。我生活的很好。”

袁芷苓看着她不說話。

“大概小時候恨過吧。別人都有媽媽,我也有,可是她不要我。”

袁芷苓慚愧地握緊她的手。

“長大以後我就想,如果一直和你生活在一起,會比現在開心嗎?答案是否定的。”田樹告訴她,“你習慣被愛。而爺爺和爸爸,卻在力所能及地給我很多愛。”

盡管她成長在一個不健全的家庭,讓她的性格變得木讷刻板甚至有些冷淡,但她并不缺愛。

“不用覺得虧欠我,我沒有怨你。”

非要說不能接受的,大概就是袁芷苓的方式,簡單粗暴地選擇了抛棄。

但此刻糾結這些已經沒有意義。

袁芷苓的表情很矛盾,像是難過,又像是開心,或許該說是苦笑。

她沉默許久,澀然道:“也好,這樣我心裏會好受一些。”

田樹出來的時候,葉尋之在走廊盡頭抽煙。感覺到她靠近,他将煙頭撚滅,這才回身:“好了?”

“嗯。”

他仔細看她的臉。

田樹會意,搖了搖頭:“我沒哭。”

葉尋之表情一松,擡手看了眼時間,“有點晚了,先找個地方休息。”

宋嚴堅持要帶他們回家,他和袁芷苓現在住的是江邊的一棟別墅,正是田樹小時住過的。田樹不是很想去,葉尋之看出她的抗拒,出言拒絕了。

于是他們在醫院附近訂了家酒店。

各自回房時,田樹記起一件事,急忙喊住葉尋之:“葉老師,你的傷、傷口需要換藥嗎?”

來的時候她腦袋如漿糊一般,什麽都記不起,此刻才想起他還是個病人!

葉尋之見她目光在自己身上來回看,無所謂道:“不要緊。”

“怎麽可能不要緊?”她本想說要不要幫忙,但想到不管傷口在哪一處,這個提議都極為不恰當,只好說:“可以找服務員幫忙。”

葉尋之沒想到小姑娘這時候還懂得關心自己,微微一笑道:“我可以自己處理,別擔心。晚安。”

“……晚安。”

精疲力盡的一天,田樹以為自己會失眠,結果卻做了一夜的夢。

隔天,田樹陪袁芷苓吃了一頓飯,她吃的很艱難,吃什麽吐什麽。

田樹在邊上看的很難過,默默幫着把污穢的嘔吐物清理幹淨,幫着袁芷苓洗臉。

做完這一切,她告訴袁芷苓:“我要回去了。”

袁芷苓也絲毫不意外,笑着答應了,“好。”

田樹深深看她一眼,靜默片刻,“媽媽再見。”

久違的“媽媽”兩個字,成功讓袁芷苓眼底泛起一層濕意,她鼻翼鼓動,顫聲道:“苗苗,再見。”

這場見面很快結束了,回程的途中,田樹收到了宋嚴的短信,簡潔明了的三個字:她走了。

葉尋之以為小姑娘會哭,但她整個車程都很正常。來這一趟,似乎只是為了告別,也為了讓袁芷苓走的安心。

将人安全送回家,葉尋之在她下車前說:“和學校請的假還有一天,如果累,好好睡一覺。”

田樹回答了聲“好”。

隔天她還是去上學了。

然而繁重的課業也并沒有讓她的心情好受一點,她只得乘車去了那家寵物店,卻意外地發現老板和店員在收拾東西。

“你們要裝修嗎?”她詢問店員。

店員自然是認得她的,笑着搖頭:“我們要搬走了,老板不是本地人,打算回老家了。”

她看着店員們忙碌,怕妨礙對方,慢慢退到了店門外。

然後她看到了那只小黑貓。

它在籠子裏和她對視,歪着小腦袋,随後試圖将爪子像平時一樣按在櫥窗上。可籠子離櫥窗有段距離,它只能張着爪子在空氣中撓了好幾下。

随後店員來将籠子抱走了。

原來什麽都會變,什麽都會離開……而離開的意義,大概就是不管你再不舍再留戀,也此生不能再見。

一陣從未體會過的悲傷從心底深處湧上來,尖銳的刺痛感席卷她全身,連日那股壓的她喘不過氣的沉甸甸的情緒,像是終于找到了突破口。

田樹感覺到有酸澀的東西滑進唇角,她伸手觸碰了下,才發現自己哭了。

爺爺是軍人,所以她從小都被教育要堅強不能輕易流眼淚,久而久之,她真就很多年沒再哭過。

這一刻也不能免俗,她吸了吸鼻子,慌忙從書包裏找紙巾。

然後,身側有人遞了一包過來。

是葉尋之。

天開始涼了,他穿着一身黑色休閑裝,五官更顯深邃。此刻天已經快要黑了,倒顯得他像是從夜色中走來的。

他目光掠過櫥窗一角,又将視線慢慢攏在她臉上,“放學了?”

“嗯。”田樹垂着頭不想和他對視。

葉尋之像是沒覺察出她的異樣,反而問她:“想去游樂園嗎?”

田樹:“……”

晚上的游樂園依然很熱鬧,霓虹閃爍,耳邊有過山車帶起的風聲和尖叫聲,還有海盜船引發的呼嘯。

田樹和葉尋之一起在園區走着,他問她:“想玩什麽?”

“随便。”

其實她自懂事以後,完全沒有來游樂園的經驗。

葉尋之意外地看向她,見她不安地攥着書包背帶,了然道:“那我做主了,小女孩似乎都喜歡旋轉木馬。”

“我不是小女孩。”田樹出聲抗議。

葉尋之挑起眉,“對,是大孩子了。那摩天輪吧。”

田樹:“……”

葉尋之不容置喙地買了兩張摩天輪的票,其實夜晚坐摩天輪別有一番感受,至少收入眼底的夜景十分好看,是平日裏完全欣賞不到的。

田樹側目看着窗外,藏藍色的天幕下,林立着黑壓壓的建築,星星和燈火點綴着人間。

原來這個城市很大,大到一眼望不到頭。

而她,只是這一切裏毫不起眼的滄海一粟。

“每個人都是這樣長大的,有遺憾,也有痛苦。”葉尋之的聲音緩緩響起,“我們不能改變什麽,只能接納,讓自己變得更堅強。”

田樹轉頭看他,他坐在對面,身後是無盡的點點星光。

講這些時,他的神情也并非說教,而是像朋友似的,慢而真誠。

“可是——”田樹咬了咬嘴唇,“我之前還是對她說了很多難聽話。”

葉尋之将紙巾遞過去,田樹安靜片刻,眼淚還是洶湧而出。

曾經她渴望長大,夢想成為大人,但不知道原來長大是這樣的。

會有在乎的人和事不斷離去。

葉尋之手臂搭在膝蓋上,偶爾給她遞一次紙巾,“你已經做的很好了,至少,她走的沒有遺憾。”

田樹只小聲抽泣,大概是太久沒有流淚的經歷,眼淚像是流也流不盡似的。

葉尋之難得好脾氣,一直安靜陪着,直到摩天輪慢悠悠開始下沉。

“不是說,要長成一棵很好很棒的樹?”

知道他是在說自己那條朋友圈,她不吭聲了。

葉尋之很輕地說:“那小樹苗就打起精神,好好長大。”

回去的時候,田樹覺得好受了許多,大概是有了發洩途徑,之前那陣揮之不去的陰霾總算消失了。

離小區門口還有段距離,她忽然看到一輛車,像是——

離得更近一點,果然看到磊子靠在車邊抽着煙。

田樹有點意外地看向葉尋之。

葉尋之也不解釋,将車停穩才說:“好像沒給你送升學禮物,現在補上。”

田樹:“……”

她對他的禮物已經開始有陰影。

葉尋之不太理解她的反應,“這個有點像驚恐的表情,什麽意思?”

“沒什麽。”田樹小聲說,“是什麽啊?”

“去看看。”

田樹見磊子從車後座拿出個不小的盒子,包裝倒是沒之前那次那樣精致。但看大小……應該不太可能又是漫畫。

她在磊子和葉尋之的注視下,慢慢将蓋子揭開。

“咪咪!”田樹真的驚到了,欣喜地将那只朝自己伸出小爪子的黑色貓咪抱起來,“你怎麽會——”

随即想到自己下午哭鼻子時的窘态,沒準這人已經在邊上看了很久。

而且她的微信頭像他也見過。

田樹心底被一種熱脹的激烈的情緒充斥着,她悄悄看葉尋之:“謝謝。”

“當是我買的,寄放在你這。”葉尋之略微矮下-身,對上她的視線,“哪天養不動了,就還給叔叔。”

田樹:“……噢。”

他竟然連她的猶豫都讀懂了。

葉尋之伸手摸了摸黑貓的小腦袋,“給它取個名字吧。”

磊子也在一旁附和,“對啊,總不能真叫咪咪吧。”

“看它這麽黑。”田樹眼眸彎彎,笑的眼角都眯了起來,“就叫它小白吧!”

葉尋之:“??”

磊子:“……”

随後就是磊子被嗆得差點沒喘過氣,“你真是……很有想法啊,少女。”

夜色漸濃,小區門口偶爾有人路過,貓咪略帶奶氣的“喵喵”聲混雜着三人說笑的聲音。那個夜晚,即使很多年後回想起來,田樹依然覺得是溫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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