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外邊不比院裏自在,南音換了衣裳發髻,才同兩個婢女一道去前廳。

如今雪是停了,回廊仍有刺冷淩淩的風穿堂而過,路徑的仆婢們許是揚着笑臉,許是恭恭敬敬,又許是暗地打量,在南音眼裏皆是模糊一片。

她的心境好比近鄉情怯,終究有絲遲疑,步子比平時緩許多。

論親疏,雖然在慕家住了十餘年,但她心底是更親近溫家的。只太久不見溫家的人,連阿娘的容貌都在心底漸漸記不清,更別說那兩位舅舅。

她知道阿娘是溫家的小女兒,上有兩位哥哥一位姐姐,再多餘的絲毫不知。

十餘年來他們許是礙于門戶不當、慕家不待見所以來得少,如今突然來訪又是何意呢。

再走得慢,前廳也到了,婢女打起簾子,告訴她客人就在裏面,并道大公子也在。

南音穿過門,裙擺在空中蕩出水波般的弧度,進廳的瞬間就叫兩位剛落座的男子看了清楚,登時齊齊起身。

其中一人快步走來,在離她還有兩三步時止住,溫聲問:“可是表妹南音?”

南音颔首,暫沒有說話,微微垂着眸,看起來很有幾分內斂的模樣。

“我叫相如端,小字行止,是你二表兄。”見她神态,男子聲音更緩,“你可還記得大舅舅?那是我父親。”

南音不了解外祖家,但很顯然這位表兄早就知道了她的境況,伸手作指引道:“還有大哥也來了,先坐着說話罷。”

擔心南音看不見,每走兩步他就停着等一等,小心翼翼的模樣叫慕致遠笑了,“南音的眼疾沒有你想的那麽嚴重,而且這是在自家,她還是知道大致位置的。”

相如端沒有因此止住,作為客人反而做起主人家的事,待南音落座後幫她倒茶,把湯婆子遞去,比紫檀這個婢女做得還到位,叫她瞠目結舌了好一會兒,只能幫忙解下披風。

座上另坐的一位男子瞧着稍長幾歲,和相如端容貌很是相似,都生得清俊無比。溫家多出美人,這點當初從南音的阿娘就可看出。

大概是身為長子又已接手家業的緣故,他顯得成熟許多,對南音道:“我叫溫子望,南音喚我大表哥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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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同父母的表兄卻不同姓,南音不明就裏,憑聲辨別二人的位置,低低各喚了聲。

她有着出塵脫俗的美,縱然少了眼眸流轉的靈動,也依舊叫人驚豔。溫家兄弟以前就聽說小姑母生得最是絕色,沒想到這位小表妹青出于藍更勝于藍。

慕致遠含笑,“南音素來娴靜,不怎麽出院見人,也不通人情世故,若有怠慢之處,我先替她向兩位兄長賠不是。女孩兒家膽子小,且容她緩一緩。兩位表兄先喝杯熱茶,大冬天從揚州風塵而來,一路定是辛苦了,我已經吩咐人擺宴,待會兒吃酒時我們再好好說些話。”

接人待物之事,慕致遠做的确實沒有不妥帖的。縱然前些日子兄妹倆鬧得不歡而散,他也不會這時候還擺出來給人看。南音亦不願掃他臉面,颔首順着慕致遠的話道了聲抱歉,就無聲坐在一旁,當個安靜的小娘子。

慕致遠有句話沒說錯,她在面對外人時确實容易局促。在外戴着帷帽還好,若是光明正大露出雙目來,但凡超過兩位陌生人注視,就會叫她身體緊繃,格外沉默。

她這毛病,稍親近些的人都能瞧出來,青姨多次勸她出門也是這個緣故。可惜勸不動,南音就盯着自小陪伴長大的幾人,多餘的竟像一個也不想認識。

溫家人來得時辰晚,稍微說幾句話就到用晚飯的時辰,剛巧轉到膳桌上,談起話來更自在了。

溫子望解釋來意,“行止今年在州學結了學業,剛好能參加明年開春的春闱,家裏不想他年後奔波,便提前送他入京來,最後幾月也好用心看書。我送他來長安,順路送些布料來京。”

相如端一身書生氣,慕致遠早有預料,聞言道:“巧了,我也準備參加明年的春闱,不知行止表兄預備考哪一科?”

“秀才科。”

這個答案着實叫慕致遠驚訝了,秀才科出名的難考,幾年都不見得有一人考中,若不是腹中有大學問者,輕易不敢挑戰。

但即便如此,這些科目也不是僅憑才華就能考中的。

慕致遠有意相問,相如端又真心拿他當家人,沒注意到兄長的臉色,不設防地就把自己的事道了個清楚。

原來相如端出世不久就被過繼給了相家,雖然同在揚州,但确确實實一直做的是別人家的兒子。兩家曾經的舊情不好詳說,而這相家的門楣,和溫家一介商戶可大不相同。

相家祖輩曾出過不世襲的侯爵,後輩為官的也不少,只是子嗣凋零,後來人越來越少,才在長安城沒了聲響。俗語言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相家搬離長安城十多年,如今仍有根基在,而且和中書令鄭盡還交情不淺。

相如端說,家中已經把他的文章做成文集,屆時讓中書令拿他的文集往禮部官員那兒轉一圈,謀得才名的同時,春闱也更容易高中。

這不算甚麽新奇做法,長安城裏但凡家中有點勢力的都會這麽做。慕致遠訝異的是這個表兄能有這番際遇,如此說來,他在相家竟比自己在慕家還要好些,畢竟相家如今就相如端一個兒孫,自然傾全家之力來扶助他。

慕致遠的話,除卻自身努力讀書外,如今只能靠雲氏那邊幫他打通名聲。慕懷林厭屋及烏,十餘年來也沒有因他是兒子而厚待,若不是他認了雲氏作母親,境況只會和現在的南音差不多。

在大綏,只會讀書是沒用的。

慕致遠心生感慨之際,花廳忽的響起嬌俏女聲,“家裏來了人,阿兄在這待客,怎麽也不叫我?”

慕笙月仆婢環繞地入廳,一身華服甚是精美,面上點了流行的梅花妝,因近日定親的喜氣,眉眼間都流淌着春光般,嬌豔不可方物。

她徑直坐到慕致遠身旁,好奇打量溫子望倆人,“聽說兩位是阿兄在溫家的兄長,那豈不也是我的表兄?”

喚慕懷林阿兄,在慕家行事如此自然,座上二人立刻明白了她的身份。

相如端笑意微斂,他不是圓滑的性子,心中只認南音一個表妹,且知道她在慕家的日子,所以連面上功夫都不願做,唯有溫子望微微一笑,“這聲稱呼不敢當,姑母離世多年,我們只是來看看致遠和南音而已,一介商賈不敢和慕大娘子攀兄妹之稱。”

慕笙月說客氣話罷了,她因母親的緣故很瞧不上溫家,之所以特意走這趟,是因為聽說這倆人是由鄭家馬車送來的,想來看個清楚。

聽溫子望這麽說,再觀二人衣着,和她想象中并無二至,眼眸轉了圈,暫沒看出他們和鄭家的關系。

下人給慕笙月添碗筷,慕致遠就自然而然地給她盛了碗鴨湯,“喝碗湯壓壓寒氣,別着涼又來找我哭鬧。”

“阿兄胡說!我已經是大人了,怎麽還會像小孩兒哭鬧。”慕笙月頓時被這句話轉了心神,和慕致遠撒起嬌來,像是真把他當成了嫡親的兄長。

很難說她是故意在幾人面前做樣子,畢竟看她的姿态就知道,這是個被寵壞的驕縱娘子,估計都沒能有幾個心眼。與其說存了刻意的壞心思,倒不如說是天生的傲慢和輕蔑,讓她根本沒把溫家兄弟和南音放在眼裏。

相如端內心詫異,方才和慕致遠交談時,他還覺得這位表弟談吐不俗,是明事知禮之人,可看如今模樣,怎麽待雲氏的女兒比南音要親近得多,竟是親疏也不分了?

他為南音不平,硬生生打斷了那兄妹倆的溫情,給南音夾了箸魚肉,“南音怎麽只顧默默吃眼前的東西,這裏都是你的兄長,要什麽說一聲就是。”

溫子望不說話,但也添了湯去。

看到同胞哥哥待慕笙月更親近,南音說不難受是假的。以前還能用慕致遠“為兄妹倆在府裏的日子只能讨好雲氏”的理由來寬慰自己,如今畫面就在眼前,再容不得她欺騙自己。

但人心不比其他,不是鬧一鬧就能贏得的,慕致遠心裏的地位分出了高低,她再如何争辯也沒用。

她輕聲說:“我性子悶,怠慢表兄了。”

“不會,我就喜歡你這樣靜些。”相如端道,“鬧騰的倒是叫人頭疼。”

話裏話外多有暗示,可慕笙月硬是沒聽出來,仍在那和慕致遠小聲說話打聽消息。

好好的一場小家宴就這樣被攪和了,相如端離開時繃着臉,唯獨對南音才有笑顏,“天色晚了不必相送,我們有馬車呢,南音早點去歇息,改日我們再來看你。”

說完吩咐人将兩大箱東西往南音院子裏送,不容她推拒,“都是家裏給你帶的布料首飾之類的,一番心意可不能拒絕。”

他最後瞧了眼在和溫子望告別的慕致遠,借夜色重重握了下南音的手,溫聲道:“這些年你受委屈了,莫怕,阿兄來了。”

南音一愣,不知怎的,一股莫名的酸澀感突然湧上心頭。

眼眶像進了夜裏的霧氣,瞬間濕潤起來,讓她不得不微仰起頭才能止住失态。

作者有話說:

換封面啦,簡單又漂亮的封面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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