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侍女容貌身段皆是上乘, 出聲後跪在榻邊,俯身露出一截白皙的後頸,正是待君采撷的柔順姿态。
綏帝伸手捏起她下颌, “皇後如何吩咐的?”
君王如此親昵地碰觸自己, 俊美無俦的面容近在咫尺,即便語氣是冰冷的,也足以讓侍女意亂神迷,喃喃道:“娘娘說, 恐陛下深夜孤寂,故令奴婢好生伺候……”
“叫甚麽名字?”
“奴婢, 名為半香。”
綏帝忽地笑了下,令侍女心中微喜, 下一刻,就被丢到了旁邊, “拖出去,按宮規處置,今後不必留在椒房宮。”
聽了動靜,全英忙令內侍上前拖人, 心道還真是有這麽大膽的人,眼見帝後鬧了不快,想趁虛而入呢。
處理了人後,綏帝略一沉思,幹脆提步往椒房宮內殿去。
綏帝大步而來,叫守門的侍女都不知所措,尤其是紫檀琥珀, 竟不知該不該攔。猶豫之下, 就叫人直接走了進去。
剛入眠的南音被驚醒, 眼前晃過熟悉的高大身影,侍女們都被他擡手揮退,轉瞬間任就擠進了帳內,迫使她不得不後退。
“陛下這是做甚麽?”她完全是茫然的,都意識不到要生氣。
“來誇你。”
仗着身高腿長,綏帝輕易上了榻,只這話讓南音覺得疑惑,“……誇甚麽?”
“皇後不是恐朕深夜孤寂,特意派了人去貼身伺候?”綏帝強調了貼身二字,“如此貼心,朕心甚慰,自要當面誇獎。”
南音終于意識到發生甚麽,問起那人姓名,得知叫半香後沉默了下,“不管陛下信不信,反正……我沒有這麽安排過。”
她扭過頭,“陛下想做甚麽,都是陛下的事,我還沒有那個閑心去擔憂陛下夜裏是否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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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香這陣子在椒房宮确實小露頭角,她行事細心,得了幾句誇贊。南音正在考慮是否要重用此人,沒想到她就趁這機會假借自己的意思,試圖攀附。
“嗯,朕信。”
“信了,還……”往裏面鑽?
“她有句話沒錯。”綏帝面不改色道,“深夜孤寂,确實需人相伴。尤其今夜,秋雨寒涼,更覺孤枕難眠。”
他說:“朕才受過傷,體虛,委屈皇後幫忙暖一暖。”
半香是個由頭,綏帝卻有本事把這變成梯子往上爬,在朝堂上籌謀的功夫用到妻子這兒,也不容小觑。
南音正凝眉思索自己可曾給過讓人會錯意的指令,一個回神枕邊就多了一具寬厚結實的身體,微涼的夜,散着熱意的胸膛極具存在感,還反客為主地幫她拉上被褥,一手自然而然搭在她腰間。
眼都睜圓了,推了推,紋絲不動。
南音不喜歡就一件事反複争辯,先前因綏帝隐瞞她的事,二人已經交流過,得到的卻是綏帝毫不理解的“不對嗎”三字。所以這會兒,她也不提舊事,只幼稚地把褥子往自己這邊扯,“陛下想要個火爐暖榻,不如去找那些侍衛,林統領,韓世子,哪個不能滿足陛下所需?實在不濟,喧喧毛茸茸的,抱着睡也很暖。”
綏帝:……
他再次意識到,南音是真的很生氣,以至過了半月之久,仍舊不願搭理他。
如何讓一向善解人意的人解氣,當真是個難題。
不過不管如何,他的确是無法再忍受每日只能趁南音睡着後來看她的日子了,正好抓住個借口強行進內殿,若因她的冷待而離開,再有下次,還不知是甚麽時候。
他幹脆用被褥從頭到腳裹住南音,将她整個人抱着坐起,和自己面對面坐好。
連每根頭發絲兒都被一絲不茍地包好,僅有一張臉露了出來,被團成團子的南音被迫睜眼,不得不正對綏帝。他神色沉沉,定定盯着她。
“上次之事,我确實不該瞞你,你心中有氣,盡可打罵,但——絕不要無視冷落。”綏帝一頓,“你既不喜,下次我便不會再那麽做。”
南音微怔,見綏帝這想和她好好談心的架勢,的确有些動容。
她并不喜歡之前零交流的方式,事實上,在綏帝剛回宮時,她便在嘗試表達不滿,且說得十分清楚。只是他的茫然和疑惑,讓她感覺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種雞同鴨講之感。更何況,他一點都不認為自己有錯。
說不通,見面卻又忍不住想起那件事,南音只能選擇少見面。
這時候她才理解太後和韓臨曾對她說過的,綏帝喜歡一意孤行的含義為何。
“我的氣,其實這些日子以來,也已經消了。”片刻,南音慢慢說着,将長發從被褥中解出,坐得更直些,“只是和先生觀念不同。”
綏帝沉思,朝堂上和他觀念不同的臣子很多,從未被他在意過。可面前人是南音,他願意認真傾聽。
“成婚時,先生說會好好愛護我,的确做到了。先生是遮天蔽日的大樹,将我這朵漂泊無依的小花護在冠蓋下,風雨無憂。但——我畢竟不是真正的花兒,我對先生,亦有同樣的感情。”南音微微垂眸,“先生擁有至尊之位和滔天權勢,我的一切,都來自先生的賜予和厚愛,僅憑這微薄之力,亦想為先生遮風擋雨,也許會惹人笑話。”
綏帝仍盯着她,沒有說話。
“但情感二字,應與身份地位無關,一如先生會娶我為妻。先生待我好,我亦想陪伴、保護先生,難道不是天經地義之事?”她微微攥緊了被褥一角,“先生卻只想讓我做一無所知的人,即便出事了,我也許都會是最後知曉的人,徒擔着妻子的名義,卻好似只是個養來逗樂的玩寵……”
“所以,我在想自己是否自作多情。先生這份偏愛本就是南音的一時幸運,我卻妄想憑借這點垂憐得到更多。待哪日先生收回這份偏愛,我……”
綏帝看不見她的神色,烏黑的後腦勺在面前,讓他只能憑借她的語氣去猜測,她是否在傷心流淚。
應是沒有的,被褥下方并未濕潤,她不是那麽愛哭的人。
綏帝喜歡做,而非說。他傾向于身體力行來彰顯心意,很多時候,他的實際行動中,又全是自己的思量。
他是皇帝,憑自己的心意喜好行事,當然無人敢指摘。多少年都是這樣過來的,唯獨一個南音,告訴他,她不喜歡。
這大約是她在自己面前,最堅定表達心意的時刻。
“我絕無将你視作玩寵之意。”綏帝回應她,握住她的手,正欲斟酌言語再回答,外面傳來急促步伐。
“陛下,臣有急奏——”
是林錫的聲音。
二人對視一眼,瞬間意識到定有極其重大的事,南音立刻給彼此取來外衣,命人開門。
林錫夤夜而來,渾身夜露寒霜,俯首道:“內衛傳來消息,相少卿歸家途中遇刺,刺客人數衆多,且有備而來,內衛奮死拼搏,相少卿仍然身受重傷。如今相少卿危在旦夕,臣已立刻着人将他送往太醫院,特來向陛下禀告!”
綏帝仍牽着南音,感覺到她手動了下,回望一眼以作安撫,邊吩咐人服侍二人更衣,邊問:“怎麽回事?”
林錫注意到皇後也在側,便将前因後果解釋清楚。
原來五日前,溫子望來了長安。相如端因連日忙碌,不得閑暇與兄長相聚,直到今晚才有了機會。
溫含蘊和這個少時就掌管了家中生意的堂哥感情頗好,溫子望來京,自也是要看望的。兄妹三人便選在了溫子望買下的府邸相聚,一起用了頓晚膳。
相如端這幾個月來都忙于查案,幾乎每天都在家和大理寺兩個地方來回,且綏帝為保護他的安危,特意撥了四個內衛貼身護衛,一直以來,都沒甚麽異動。
唯獨今夜,趁着雨夜行人稀少,且相如端難得在家和官署之外的地方,殺手便動手了。
動手之地選在空曠無人的長街,殺手有二十餘人,相如端武藝一般,僅有四名內衛拼死相護,且他還要看顧馬車中懷有身孕的溫含蘊。苦苦撐了一刻鐘,相如端身中五刀,刀刀直逼要害,連馬車內的溫含蘊手臂也被砍了一刀。
直到長安城巡夜的護衛聽到動靜趕來,殺手才接連撤退。
此時相如端已橫倒于地,渾身沒有哪處不在流血,溫含蘊受驚昏厥,二人一同被驅車送來了皇宮。
林錫深知綏帝對這位新上任大理寺少卿的重視,動用特權夜開宮門,再趕來禀告。
綏帝面沉如水,“刺客抓到了?”
“唯有一人氣息猶存,但在臣命人帶往诏獄時,已經服毒自盡了。”
為了殺相如端,動用的竟還是死士。思及近日大理寺呈上的密報,綏帝心中閃過許多人選,無法确定。
相如端替他辦事,得罪的人實在太多,縱然許多世家經上次之事被滅了七成威風,但對付一個根基不穩的大理寺少卿,實在易如反掌。
綏帝下意識想讓南音回去休息,想起她方才的話,轉口道:“可要一同去太醫院?”
自是要去的,南音毫不猶豫點頭。
一陣秋雨一陣涼,今夜星月俱滅,黑幽的長道僅有提燈在方寸之間散出光芒。
南音被綏帝緊緊牽着,憶起每次相見時,表兄相如端和煦的笑,與他渾身的俠氣。薄唇緊抿,步伐竟不比綏帝慢多少。
太醫院燈火通明,值夜的兩名太醫和醫童們前後忙碌,見帝後相攜而來,匆匆行禮。
“人如何?”
年長太醫回:“相少卿身中五刀,其中一刀橫過下颌鬓角,還有一刀深入左腹,不知有沒有傷及內腑……臣已着人去請擅長治內傷的秋太醫。性命應暫時無憂,但之後、之後會如何,臣也不敢斷言。”
“無論要用何藥都不必顧忌,務必保住他性命!”綏帝一步踏過門檻,耳畔傳來女子哭叫,醫女匆匆來禀,“溫側妃受驚過度,腹中胎兒保不住,如今小産了。”
話落,那邊傳來的哭喊聲更甚,南音聽見溫含蘊不斷喊阿兄和王爺。
綏帝低眸看向她,南音懂得其中意思,猶豫一息便道:“陛下去看表兄,我去看看含蘊。”
今夜變故實在令人悚然,背後之人若不是有通天的權勢,便是孤注一擲,甚麽都不管了,才敢對大理寺少卿和康王側妃下此狠手。
準确來說,溫含蘊應是受相如端牽連,遭此災禍。
掀簾入內,先是撲來了滿鼻的血腥味,遠遠便能瞧見溫含蘊金紙般的面容,滿面涕淚。
醫女想幫她清理下身,被她強烈拒絕,“你們定是騙我——”
醫女們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勸她。
“含蘊。”南音輕步走去,“先讓她們把你臂上的傷口給包紮好。”
說罷使眼色,醫女們立刻意會。
伸手抱住溫含蘊,溫暖的手臂讓她回神,瞥見南音,又是一陣大哭,“娘娘,南音姐姐,阿兄他,他沒了……”
“他還在。”南音在她耳畔有力道,“他只是受傷了,如今太醫正在給他診治,但能确保性命無憂。”
“當、當真?”溫含蘊呆呆問,她說,“方才阿兄給我擋了一刀……”
“嗯,真的。”南音用帕子幫她細細擦拭面頰,“你是妹妹,阿兄保護你,便是希望你平安,如今你怎麽還拒絕醫女靠近呢?豈非辜負他的心意。”
溫含蘊抽噎,“因為她們騙我,說我小産了,我只是被傷了手臂,又不是其他地方,怎會小産呢?”
她緊扒住南音手臂,猶如溺水者攀着浮木。于她而言,此刻只有面孔熟悉,且身為皇後的表姐南音才最可靠。
人在突然間受到巨大的驚吓和刺激時,很難保有正常思緒。南音抱着她輕聲道:“她們只是學徒,醫術不精,應是看到你身上的血誤會了。咱們先把手臂的傷包好,再等太醫來診治,可好?”
她溫聲安撫下,溫含蘊慢慢放松警惕,肯讓醫女清理傷口了,但不讓南音離開。
這時候,南音不好強行掙開她,縱然很惦記相如端的狀況,也只能靜靜伴在溫含蘊身側。
待溫含蘊不再哭了,南音便有意無意問起他們遇襲的情況。
溫含蘊斷斷續續道,為送她回王府,相如端棄了自己的馬車,準備先伴她回去再自行歸家。夜雨路滑,馬車行得很慢,經過一條長街時,殺手便突然出現了。
“突然出現?是從而天降嗎?埋伏在屋頂?”南音輕輕問,“除了你們,還有誰知道今夜阿兄出門的事?”
溫含蘊一概搖頭,“我……不知,反正個個蒙着臉,直奔馬車而來,車夫吓跑了,為免馬兒亂跑,阿兄便到外面去駕車……”
說着,她捂住小腹,那兒一陣一陣的疼,但她仍不肯讓醫女查看。
“打鬥中,可有看到他們的臉?”
“有些……有些露出來了,可都不認得。”說完這句話,溫含蘊忽然頓住,夜幕中一張帶着刀疤的臉閃過腦袋,熟悉又陌生。
她定在哪兒看過的。
“娘娘。”侍女來報,“康王妃來了。”
南音皺眉,“康王呢?”
“王妃說,今夜康王去玉靈長公主府中赴宴,在那兒歇下了,王妃娘娘得知側妃遇襲,便趕來宮中看望,接側妃歸府。”
“我不要去——”溫含蘊又哭了出來,一把抱住南音,将頭埋在她胸前,“娘娘,南音姐姐,我讨厭王妃,才不要和她走,幫我趕走她,我要留在你身邊……”
以溫含蘊的性子,想也知道她和王妃定相處得不會多好。眼見她情緒激動,南音安撫道:“好,不讓她接你走,我去與她說。”
作者有話說:
嗯……準備在40萬字左右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