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朝霞萬丈, 九月的最後一日,重光門大開,以待來客。
禦林軍增設三千守衛, 在長安城的七道城門、所有長街以及重光門前把守。
各地封疆大吏進京述職是三年一度的盛事, 他們上次來長安,還是在綏帝剛登基不久時,召臣子們認個臉熟,或改派官職。
西突厥趕在這時朝見, 不得不說挑了個好時候。
對于西突厥的來意,衆說紛纭, 不好定論。有可能是見了東突厥和戎族下場,有意獻好, 也有可能是來提要求,定盟約。
綏帝允其觐見, 舒真闊可汗所帶的三百親兵及駿馬也不曾阻攔在城外,俱讓禮部在城內安置了住處。只有一點,絕不允許他們對長安城的百姓有任何不敬之舉,一經發現, 必予重罰。
大大方方又底氣十足的姿态讓百官頓時有了大國無畏的豪氣,行走時腰杆不由挺得更直。
他們發現,當綏帝把這種沉穩又強勢的作風用到別人身上時,還是非常令人安心的。
嗯,如果陛下對他們能夠稍微溫柔些,就更好了。
這些心聲,來自于數月來親眼見證了綏帝如何整治世家的官員。
宮內。
按理要早起的這日, 南音卻難得賴床了。
綏帝已經起榻練過劍, 處理過一些政務, 準備回宮和她同用早膳時,驚訝地發現人還在床榻上。
紫檀剛從內殿退出來,為難地看向綏帝,“陛下,娘娘……”
她實在是不忍心強行把自家娘子拉起來啊。
綏帝颔首,依舊是先淨過手,再推門入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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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到燒地龍的時候,但內殿很暖和,巨大的床榻上鋪了層層軟被。南音深陷其中,宛若被柔軟的雲包裹,小臉睡得紅撲撲,酣甜無比的模樣确實叫人不忍打攪。
綏帝欣賞了會兒妻子的睡顏,思及她昨夜親口說的話,還是坐下,喚了聲南音。
溫和地連喚數聲,結果只是睡得正香的人皺了皺眉頭,背過身去,還順手砸了個軟枕過來。
被砸個正着,綏帝莞爾,直接伸手碰了下那猶帶紅暈的臉頰。
他才洗過手,正涼着,這下終于讓南音睜眼。
“先生……”她開口,略委屈的語氣,“我還沒睡夠。”
“你已睡了五個時辰。”綏帝沉靜道。
有嗎?南音迷糊的大腦想起,昨夜确實歇得很早。
但她不管,她還要睡。
于是把人往身邊一拽,“還想睡,先生陪我。”
帶着鼻音的話,明顯人還沒清醒。綏帝避開壓住她的姿勢,往外瞟了眼天色。
按理,再過半個時辰他該出面先接見舒真闊可汗,但……
罷了,先讓韓臨等人陪着,晚些再露面也無妨。
擡手令宮人離遠些,綏帝解衣回榻,抱着香香軟軟的妻子,也睡了個回籠覺。
一夢又是一個時辰,南音真正睡足時,離午膳也差不了幾時,秋陽都已懸到了半空。
她險些驚得摔下榻,被綏帝按住。
南音已經完全忘了自己哼哼唧唧撒嬌的模樣,急急起身,邊讓宮人服侍更衣,邊埋怨綏帝,“先生該來叫醒我,哪有一起又睡過去的道理。平日就算了,偏偏今日睡懶覺,誤了正事怎麽辦……”
南音說話期間,綏帝就默默立在那兒不說話,任人數落。
紫檀琥珀也不知怎的,硬是從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看出了沉默之下的委屈。
綏帝也确實第一次見到這樣“無理取鬧”的南音,和善解人意的她,又是不同模樣。
還蠻新奇。
他沒辯解,南音稍說了幾句,其實那點惱怒也沒了。
先着常服,簡單用過膳食,南音請人去問太後動靜,被告知太後也是才起不久,輕輕松了口氣。
昨日診出有孕,今天就賴床這些時辰,她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腹中寶寶真有這個需求。
若有所思地看着小腹,南音道:“可能是個嬌氣寶寶。”
綏帝皺眉,“你不喜歡?”
“先生說什麽呢?”南音驚奇看他,“無論寶寶甚麽性格模樣我都喜歡,只是随口猜測而已。”
綏帝點點頭,只要南音不嫌棄就行。
說來夫人有孕,一般夫君多少都會關注這個即将出世的孩子。綏帝則不然,完全以南音的喜好為主,她若開心,他便贊同,反之亦然。
可能有些與衆不同,但南音确實因他這一如既往的态度而愈發安心,至少讓她清楚地知道,先生待她好壞全因她自身,與多一個少一個寶寶無關。
“娘娘,秋均側妃那兒,可要改動?”侍女有次問,是因見識到了近日自家娘娘待那位側妃的友善。
“問她自己的意思罷。”南音道,“她若想回避,就讓她待在梧桐軒不出門。她若也想去參宴,就安排得離我近些,不用放在康王府那座。”
侍女領命,詢問過秋均的意思來回禀。
秋均道,她願意帶安安一起參宴。
……
申時,百官和西突厥可汗等人已陸續開始入宮,重光門到擺宴的朝英殿中,宮巷、長廊、廣場都排着井然有序的長龍。
每個內侍身後都領了三兩官員,或默默打量皇城,或與相熟之人低首交談。一時之間,熱鬧無比。
有心人注意到,每隔五步的距離,便有侍衛站崗,每走數十步,便有巡邏的禦林軍經過身側,肩上盔甲黑亮,遠遠看去便有種無形的威壓。
在無人能看見的隐蔽樓閣,還有弓箭手在嚴陣以待。高處無風,連鳥雀也沒有幾只,似受肅嚴的氛圍所迫,不敢輕易靠近。
康王漫不經心看過四周,确認過座位後,一個眼神,身邊白面無須的吳總管立刻去請教上首指揮衆宮人的內侍,“請問內貴人,康王府的秋側妃怎的不在王府這座?”
內侍确認過他的身份,面上揚起笑容,殷勤答道:“皇後娘娘喜愛秋側妃,其座也安排在娘娘鳳座附近。”
吳總管恍然應聲,去禀了自家主子,康王随之皺眉。
秋均那樣膽小、卑弱,行事畏畏縮縮,皇後怎麽可能喜愛她?
定另有內因。
康王傾向于,是綏帝的安排。
這些日子以來,綏帝應查出了有關他的蛛絲馬跡,今夜也會有防備,只看誰的底牌更多,準備更充分。
和部分官員交流過眼神,康王掃視全場,瞥見遠處一道熟悉的身影時頓住,騰得起身。
他想不起其他,直接大步邁去。
秋均牽着安安,正在侍女指引下先行入座。她今日被精心妝扮過,侍女巧手,竟把胎記遮住七八,額前發絲绾在兩側,露出柔美五官,整個人顯得清靈可人。
臨出梧桐軒前,向來羞澀內斂的安安竟主動誇了句阿娘漂亮,令秋均至今面含紅暈,如在雲端。
侍女與她說過今夜的座位,告訴她,左右都是她近日在宮中熟悉的人,秋均不由抿唇笑,“多謝皇後娘娘體貼……”
下一刻,她笑意僵在臉上。
随着康王步伐逼近,她下意識将安安藏在身後,後退幾步。待人到面前,卻又乖乖俯首,“王爺……”
“秋均。”康王目中閃過驚豔,這樣坦然擡首的秋均,無疑別有一番美麗,但他沒有忘記本意,“你怎會來長安?我走之前,不是交待過,絕不能離開封地嗎?還有,你怎會進了宮?”
這句質問放在如今,其實毫無意義,康王只是壓抑不住怒火。
秋均讷讷說:“是、是王爺的人來接,說要帶我和安安進京。路途我們和那人失散了,正好碰到太後娘娘銮駕,所以……”
袖口柔軟的布料已被她攥得皺巴巴,秋均毫無所覺,目光不自覺飄向方才的侍女。
可惜,侍女已被康王遣去了一旁,守禮到不曾多看一眼。
瞥見康王不悅的眼神,秋均心中升起巨大的恐慌。王爺坐在輪椅時,打她已十分輕松了,如今治好了腿疾,她更是跑也跑不了。
高大的身影仿佛一道籠在頭頂、無法擺脫的烏雲,秋均臉色肉眼可見變得灰敗。
康王不覺有異,秋均在他面前一直是小心翼翼的卑微模樣。雖然上不得臺面,但他知道,她愛自己入骨,也極為柔順聽話,這便夠了。
聽過理由,他心道果然如此,應是王妃的安排,颔首說:“我知道你很聽話,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是這世上,除了我,還有誰會這般關心你?”
秋均低頭應是。
“在宮中住的這些時日,可有人欺負你?”
“沒有,皇後娘娘溫柔善良,對我和安安都很照顧。”
康王這才看向兒子,壓低聲音命令,“安安的那枚吊墜,取下給我。”
他在宴會前百般打聽秋均,目的之一正是為此。因進長安前,他自己也沒有想到事态會發展得如此之快。綏帝加劇對世家的打壓,世家被節節逼退,致使他也不得不提前了許多布置。
康王此前還在想紫玉花之事,瞌睡正好有了枕頭,秋均因康王妃的安排帶了安安進京。
秋均露出難色,“最近安安病了,夜裏睡覺都取下了吊墜,現在還在床榻前的盒子裏……”
她隐瞞了真相,事實是,南音在确定她不明吊墜作用後,以喜愛那吊墜的樣式,想打造一枚同樣的玉墜為理由,借走了。
但秋均下意識不想告訴康王。
康王目中愕然,沒有懷疑她,只道:“它今夜對我有用處,快去取來。離開宴還有段時辰,來得及。”
秋均只點頭說好,正要帶安安往回走,被再次叫住。
幾步靠近,借衣袖的掩蓋,康王交給了秋均某物,并貼近她耳側,吩咐了甚麽。
雙目圓瞪,秋均終于擡首看向了康王,看見的,依舊是那張谪仙般的面容,以及溫和的笑,“我的話,都記住了嗎?”
“……記住了,王爺。”
康王颔首,有心想多與秋均說些話,奈何時機不對,時間也不允許。
他對秋均,有種異樣的、病态的執着,既瞧不起她,卻又深知自己深愛她,更離不開她。
視線貪婪地将秋均從頭到腳的每寸仔細掃過,康王嘴唇輕啓,竟說出了他從未對秋均說過的話,“有句話忘了說,秋均,你今日很美。”
秋均雙肩一顫,這一瞬間,并未有受寵若驚之感,更沒有欣喜若狂。心底湧出的,反而是無法自抑的悲涼和一絲自己都難以察覺的厭惡。
“謝王爺。”
她的聲音低若蚊吶,沒有再讓康王看到她的神色,牽着安安,從來時路回走。
暮光穿透雲層,天幕火紅,秋均的背影在康王視線中愈行愈遠,消失在轉角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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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宴在酉時正式開始。
午時後,綏帝已傳了部分官員問話,接下來的三日,所有官員都将依次到禦前述職,此時他們都和五品以上的京官一同,在重光殿中參宴。
随通傳甩鞭聲響起,大殿寂靜,遙望正門相攜而來的帝後。
帝後皆儀容出衆,身姿高挑,着衮服翟衣,由侍女內侍簇擁而來,華貴逼人。
百官齊齊起身,西突厥的舒真闊可汗及其他使者也為這股氣勢所懾,不由自主地跟随起身行禮。
舒真闊可汗用突厥語道了句話,禮部官員随之譯成官話,大意是感慨皇後的年輕,又道皇後美貌如天女,像他們供奉的烏邁女神。
韓臨瞥他一眼,直白道:“就算是天女,那也是大綏的,和外族沒有任何關系。”
譯官幹笑兩聲,機敏地換了句話,大意是大綏與西突厥本同宗同源,實為一家人。
用腳趾頭想也知譯官不會如實翻譯,韓臨也不在意,他稍通突厥語,但壓根不屑于用突厥語和可汗交流。
在他眼裏,不管西突厥來意為何,此刻雙方如何相處,最終西突厥都要在大綏的鐵蹄下被收服。
這也是他曾立下的心願。
擡首遙遙望向上首,韓臨發現,那二人的容貌已經看不清了。正如他們的位置,離衆人已經太遠,唯有他們可以并肩而行、親密無間。
曾經他看到南音和二哥親昵的模樣,心底會澀然不已。大半年下來,不知是慢慢接受了這個事實,還是看到了綏帝對南音的好,他如今已經能很自然地旁觀了。有人意圖破壞帝後情誼時,他甚至是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
南音是他心中最绮麗的一個夢,直到現在,韓臨也不會否認自己曾對她的愛慕。只是和綏帝所言所行對比,他承認,世上不會有比二哥對南音更好的人。
想來也是,倘若他和南音真有男女間的緣分,就不會被二哥這個後來者居上了。
這些想法在腦海中一轉而過,緊接着,韓臨的視線更多落在了舒真闊可汗與康王身上。
随綏帝宣布開宴,康王的注意力,也有一半留在這位膀大腰圓的可汗身上。
舒真闊可汗年逾四十,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他骁勇善戰,曾經差點吞并西突厥讓二者合一。
當初正是考慮到這點,綏帝才會一登基就直擊實力稍弱的東突厥。因為一旦東西突厥合并,對大綏将是不可小觑的威脅。
舒真闊可汗有五個兒子,前三個兒子都已成年,且早早參與政事。此次朝見他帶了他的小兒子一同,即便大綏有心留下他們,也絲毫不會影響西突厥的實力。
康王派去和可汗接洽的幕僚,帶回了令人極為滿意的答複。舒真闊可汗道,只要康王願意寫下盟書,蓋上印信,他在長安城外暗地留下的一千親兵都會助他們一臂之力。
留給康王思索的時間不多,他最終應了下來,将盟書送給了可汗。實際上,他心中已有打算,假使今夜逼宮成功,他掌握京城後,将會派人劫殺舒真闊可汗,而後會有兩種結果:一是和西突厥開戰,二是将舒真闊可汗之死,推給那些不支持他、對他有威脅的人。
譬如,英國公府。
突然一陣涼意襲來,韓臨下意識摸了把脖子,那兒寒毛豎了起來。
今夜有這麽冷?韓臨內心納罕,下一刻綏帝對百官敬酒,他也随之起身,将第三杯酒一飲而盡。
“先生少喝些。”南音傾身靠近,輕說了這麽句話,因空中蕩開的酒氣,眉頭一直未平。
她也沒想到,自己用膳一直如常,聞到酒味竟泛起了惡心。
綏帝酒量好,學會喝酒至今,醉倒的次數屈指可數。但南音開口,他還是吩咐人将酒水換成其他。
“他們何時會有動作?”
俯視全殿,綏帝道:“快了,很快就會熱鬧起來。”
這語氣像是讓她耐心等待看戲一般,南音覺得自家先生這模樣頗有些自大的感覺。輕笑了下,南音看一眼秋均的方向。
秋均正耐心給安安剝葡萄,對南音的目光似有所感,擡首,對她露出柔和拘謹的一笑。
酒過三巡,衆人都有了酣意。有的大臣姿态已相當放松,屈膝搭腿,手捏酒盞,閑适地倚在靠背上欣賞樂舞。連舒真闊可汗一行人也沉醉于精妙的編舞,搖頭晃腦,極為專心。
忽然,一道高聲如清泉灌頂,打破殿中和樂的氛圍,吸引了衆人注意。
“臣有本奏——”起身之人出乎意料,竟是崔家的旁系嫡出子弟,去年在殿試中雖不如那位探花亮眼,但也位居二甲,剛到翰林院任職不久。
主座的崔太後,所有崔家人幾乎臉色齊齊一變,家主崔鶴更是叱道:“崔延年!”
康王微微斂目,掩去那一縷笑意。萬物若是內部被攻破,傾塌就是指日可待的事。崔家是天子外家,沒有甚麽譴責能比來自崔家人會更有力。
“崔大人。”全英道,“今夜舉宴宴請百官及突厥使者,若有事,該單獨呈奏本給陛下,或在朝上呈禀。莫壞了規矩,攪亂陛下和各位大人的興致。”
崔延年不屑他話中威脅,“陛下,臣今日要奏之事,等不得,避不得。正是要當着這文武百官的面,狀告當今天子的五大罪行,謀父、屠弟、貪財、好殺、誅忠!”
他從官袍的大袖中取出厚厚的五沓紙,每一沓舒展開來,都長達半丈,上面陳列了每一項罪名所對應的罪行和證據。
謀父,指四年前先皇突然駕崩有異,實為如今的綏帝暗地指使人對先皇下毒手,為的便是保住太子之位,早日登基。
屠弟,不言而喻,指的是綏帝當初在百官面前持劍斬殺四皇子一事。
貪財,直指綏帝近一年來抄了許多朝廷和地方官員的家,其家産僅有半數入了國庫,另外一半則成了天子個人的私産,意指綏帝抄家是為謀財。
好殺,更不用說了,他這一年來殺的人,可抵當初先帝在世十年所殺的總量。這點中,崔延年還另外道了句綏帝自毀承諾,因他剛登基時,曾親口布下省刑之策,可為了殺這些人,他卻自己另設了內衛诏獄。
誅忠,崔延年沒有說太多,只舉了兩個例子。一為盧家,二為王四郎。
罪名數完,滿座寂然。
作者有話說:
參考了後世給雍正定的十大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