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年間
他這一覺睡得并不久。
再睜眼時,傷口已經被妥善地包紮好了,正在輸血。程驕陰沉着臉正坐在他床邊。見他睜開眼,挑眉道:“夏先生還當自己是矜貴的長房長孫麽,一點兒委屈也受不得?你又不是女人,演這出尋死覓活獨角戲是要給誰看呢?”
千秋看了一眼,目光就再也舍不得移開。
他長大了。
以前那個常常蜷縮在他懷裏撒嬌的小東西,一晃就長成了一個成熟俊美的男人。歲月在他精致得過分的臉上刻畫出分明的棱角,打磨去奶香味和稚氣,只剩下凜冽如刀的漂亮。可說他漂亮,又不是很恰當。他有很好的皮相,又有很好的教養,按說應該長成一個風度翩翩的風流公子才對,偏偏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在苦澀和兇險的日子裏泡久了,帶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煞氣,嵌在深邃的眼窩裏,又驚豔又陰鸷。
現在,這雙黑曜石似的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盯着自己,目光如有實質,銳利地刺入靈魂深處。
千秋被這種巨大的壓迫力逼得胸口發緊,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
“程先生說我學女人尋死覓活,真是冤枉了我。我并不是自殺。”千秋說,“我不過是想見見你……”頓了頓,他忽然有笑了起來,鳳眼斜斜地看着程驕,不知是調笑還是挑釁,“而且,你不也真的來了麽。”
這句話狠狠地将了程驕一軍!
十年過去了,夏千秋明明已經一無所有,可落在他手中,仍然占盡了上風!
明明是強奸了他,可千秋絲毫沒有被人強性侵犯的羞惱,還笑嘻嘻地回頭跟他說了一句:還真是記仇啊,我當年艹你用的就是這個姿勢。
明明打算好好晾一晾他,也叫他嘗嘗誠惶誠恐的滋味,可這個狡猾的家夥竟然玩兒了一手自殺!形式倒轉,輪到他反守為攻了。
最後,程驕被他逼得現身了,開口奚落他:演着出是給誰看呢?千秋就還他一句:你不是來看了嗎?
這個家夥,簡直就是天生來克他的!
心裏氣得要命,面上滴水不漏。“夏先生啊,你不會天真到認為我是心疼你,才來看你的吧?!”程驕嗤笑。“你算什麽東西呢。我只是來看你死了沒有。”
“難得千秋一條賤命還能激起程先生的好奇心了。”因為受傷,千秋的聲音輕輕的,像一縷柔軟的發絲,在人心上撩撥。“只是,程先生這樣心急火燎地跑來,是想看我死,還是想看我沒死?”
程驕語塞。
“我猜,程先生心中是恨不得我死的。”千秋彎起嘴角,“只是不知為何,又要這樣巴巴地把我救活。”
為什麽把他救活?當然是為了慢慢地把他片成片來折磨!難不成還會是愛他麽?!
程驕氣得險些把椅子的扶手捏碎了。
人人都只見到他現在的風光,沒人知道十年來,他是怎麽過的!
當年,程白駒和妻族暗生嫌隙。程大少帶着同性情人私奔,本意也就是做出個姿态逼迫家族同意他小情人兒入門而已。他以為是程家獨子,就是鬧得再不像話,也終究是必須被原諒的。誰想到他前腳出門,程白駒後腳就登報說要與他斷絕父子關系,不久之後,竟變戲法似的給他弄出一個弟弟!
而這個弟弟,還是程白駒親手牽着,從程家正門領進來的!
一時間所有人都傻眼了。
千秋初得了消息也很是震驚。因為這個程小少爺不是別人,正是他當做娈寵賣給程白駒的夏商周!
當日程驕聽聞自己要被千秋賣掉之時,吓得肝膽俱裂,什麽臉面都不要了,跪在地上哭着求他。磕頭磕得額頭都見了血,最後還是被千秋一腳踢開了。程家的人來把他拖走的時候,他一直凄厲地罵。罵程家的走狗,更是罵千秋。誰想到程白駒竟然不是要他做男寵,而是他親生父親呢?!
于是這灰蒙蒙的日子裏乍然透出幾許亮光來。程驕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程家私生子這個身份。縱然是個私生子,也比千秋高一頭!将來坐穩了程家家主之位,必然可以向他複仇!
然而這路是艱難的。程驕認準了方向,也不免磕磕絆絆,碰得渾身傷痕累累。
夏千秋得知程驕就是夏商周是程驕時,不由得自嘲,怪不得當初就覺得這孩子一身的貴氣,沒成想,竟然是個真的是個貴人。
只是這位小貴人将來所要混跡的圈子是正是貴人遍地的地方。鳳凰落魄不如雞,可曾經落魄的鳳凰若是東山再起,畢竟做過雞的,還是要被其他鳳凰瞧不起。名流十二家,嫡親的公子小姐都不知道有多少,他這點貴氣放在那裏,也就顯得不那麽貴了。
有心的就開始着手探查起這位新貴來。盡管程家保密得嚴不透風的,可他過去跟着千秋時,念的是正正經經的貴族學校,成日裏可不就正和這群世家公子小姐打交道?他長得又出挑,俊采風流,讓人過目不忘,并不是無名之輩,圈子裏自然有記得他的人。過去的身份,是瞞不過有心人的。那些不甚好聽的風言風語就暗自滋生了起來。程驕素來驕傲,對上那些養尊處優的上位者輕蔑的眼神,卻硬要隐忍,心中快要郁結出血來。
況且,程白駒雖然毫不留情面地跟程大少斷絕了父子關系,卻又沒有将他的生母一并休了——他倒是想,只是妻族的勢力放在那裏,他便是不怕她,也要想想他身後的楚家。
更何況,程白駒也不是不怕她的。
他這位太太也是個狠角色,不然當初也不會将程驕母子逼迫成那個樣子。程白駒也生生忍了許多年,要不是大兒子突然鬧了這樣一出,大概就要忍一輩子。他總以為他把程驕接進門程驕必定會對他感恩戴德,殊不知程驕最厭惡的人就是他!
明知道程太太的逼死外室、賣掉私生子所作所為卻充耳不聞。以他的本事,難道會查不出他這些年在外面都過着怎樣的日子嗎?若不是因為程白駒要與妻子鬥法,借他當槍使,真不知道哪輩子才會想起流落在外的他!
與親生父親感情淡漠也就罷了,現在,程驕還不得不與殺母仇人住在同一屋檐下。
既然明媒正娶的程太太沒下堂,就要全心全意地幫自己的兒子斡旋。程驕是她的眼中釘,肉中刺,她恨不得殺之而後快。早知當初就不該為了争一時之氣,羞辱那個賤人,逼死她後支使人把她兒子賣給人牙子。早早把小的也一并弄死,那還來得了今天這些事情?程太太悔得腸子都要青了。
程大少呢?到底是個人物,知道被父親掃地出門後,幹脆跟他的小情人白手起家,幾年下來,也打拼下不少的家業了。雖然比不得做程家嫡子的風光,也算是一方豪強,沒了家族的管束,倒比程驕這般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度日要自在潇灑。程太太和楚家人一力為他謀劃,他倒樂不思蜀,放話說絕不會來了。
說起來,程驕與他這位哥哥還有一面之緣。要不是程大少當初為了尋容錦城的晦氣将他跟秦勤胡鬧的事兒捅了出去,又被容錦城反将一軍,也未必就會鬧得連繼承人的位置都丢了。而夏千秋也不會因此一怒之下把他賣掉……
千秋!
千秋!
每每思及此人,程驕就心痛如絞,氣得五髒六腑都快燃燒起來。恨意幾乎要變成唯一支持他活下去的動力了。
程驕自然不敢不吸取程太太的教訓,早早将斬草除根這件事提上日程。
對這個哥哥,他是及惶恐,又嫉妒。
他心裏明鏡兒似的,除了父親,程家裏裏外外心裏還是都向着他大哥的,就連那些平時交往世家公子,心中也莫不是鄙夷提起他的出身,不願與他深交。提起大哥,又都贊不絕口。這位哥哥若是真有一天想通了,回頭了,他分分鐘就得卷鋪蓋滾蛋。
大家族的染缸裏泡了幾年,他也不是當初那個只談風月的夏商周了。那雙能彈琴、能畫畫的手,也漸漸染血。幾次三番地行刺他大哥,手段格外陰毒。只是不知是有高人庇佑,還是程大少真命不該絕,幾次出手,都失敗了。倒被手眼通天的程太太拿住了把柄,哭哭啼啼地告狀告到了蕭燃那裏去。
十二世家裏,莫不為蕭燃馬首是瞻,他跺跺腳,各大家族都是地震一般。蕭燃的話便是金科玉律。事關幾大家族的利益紛争,何況這班人都把嫡庶分別看得極重,蕭燃當即指派了他兒子插手此事。那當真是個陰陽怪氣的小祖宗,不知怎麽就跟程大少那位同性戀人意氣相投,毫不留情地把程驕謀害程大少的罪證一一列出,當下就迎回了程大少,叫人把他軟禁了起來,只等程大少一上臺,就送他上西天。
數年辛苦經營,在旁人輕飄飄的一句話裏化為泡影。風光了幾年,一時又被打回原形。程驕萬念俱灰。
被軟禁期間,無事可做,在生命的最後關頭,他反倒心平氣和地回憶了自己的一生。
比起他那個人見人愛的大哥,人品、才學、際遇,他樣樣不如人。就連運氣也比大哥差了幾分。除卻跟着千秋時過了幾年無憂無慮的日子,當真是千瘡百孔。
呵,只可惜,那幾年的幸福,也是他自己臆想出來的!
當年他愛那人愛到骨子裏,那人還不是轉身就為了一點點利益把他推進火炕之中!
活着也沒什麽趣味。死了也沒什麽遺憾——若真有,也是他有生之年沒能親手殺了夏千秋。
聽說千秋跟他那位“大嫂”是至交好友,又常常與太子玩在一處。太子與他大嫂相識,少不了他穿針引線。若不是太子與他大嫂交好,怎麽又會一心一意偏幫他大哥?!
他恨千秋,千秋是知道的。程驕若是坐穩了程家家主的位置,第一個不會放過的人就是他。所以更不能讓他有喘息之機。幹脆趁着他虛弱之時,借外人的手,将他逼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想到這裏,又恨得心口發疼。那段時間,他渾渾噩噩的,全不知是怎樣過的。幾乎無時無刻不在腦中意淫作踐千秋的計劃。
大概是恨得刻骨。程驕在心裏一遍一遍地發毒誓:此番我若能活着出去,我定要殺他!
不,幹幹脆脆殺了他豈不是太便宜他了!我也要讓他嘗嘗這樹倒衆人推的滋味!我也要讓他過一過受盡白眼的日子!
再後來,不知是哪位神仙相助,他竟然真的被放出去了!
他大哥不知怎麽又惹了那位喜怒無常的小太子。再一次被流放出去了。這一次是徹徹底底的流放,他是當着十二世家所有人的面兒承諾此生再也不進程家門的,連名字都從族譜上劃去,又把程驕的名字填上去了。
竟是絲毫不計較程驕對他明裏暗裏的暗殺,主動禪位了。
明明是賠本的買賣,他大哥還高興得不得了,丢下氣黑了臉的太子,跟他的小情人過自由自在的逍遙日子去了。
一轉眼,程驕這個本已經被踩到了泥裏的棄子又被捧上雲端,風風光光地被迎回了程家。
這一次進程家的門,不論血統,不論出身,單看名分,他亦是程家名正言順的嫡子了。
程家上下面對他心中難免忐忑。出人意料的是,這個素來心思陰毒睚眦必報的二少爺此次卻是格外寬厚,并沒有像衆人預想的那樣反攻倒算,對待當初那些捧高踩低的事一概揭過不提。就連對程太太,也畢恭畢敬地叫一聲“大媽”,主動伸出橄榄枝,要與她冰釋前嫌。
幾經起落,程驕更如精鋼淬火,愈發堅韌。
他明白,對這些當初作踐他的人,心中再怎麽恨,也要做出大度的樣子既往不咎。他将來處處要用人,難道還真能把程家上下清算一遍,做個光杆司令不成?
只是別人都可以不恨,唯有夏千秋,他是絕對不會放過了。
程驕徹底被激怒了。
“夏、千、秋!”他伸手扼住千秋的脖頸,厲聲道,“你當真以為我不會殺了你麽?”
“求之不得。”千秋垂下眼,淡淡道:“如今我什麽都沒有了。那我就把命賠給你吧。”
“你想死,我偏不讓你如願!”程驕捏住他的下巴。力氣大得仿佛會捏碎他的下颌骨一般。他明明笑着,說出的話卻仿佛帶有一絲咬牙切齒的味道:“我說過,你的命是我的。沒有我的允許,你就是想死,也死不成。”
作者有話要說: (з)在一群拜年的親戚中見縫插針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