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蘭都一近十月,便總是風霜滿天,遮雲蔽日。一場大雪過後,禦史府圍牆綠瓦上鋪滿了積雪,在灰蒙蒙的暮色煙霭中,像條白脊背的蛇環繞着,旁邊花圃裏探出幾株臘梅,整個院落靜谧中又似有暗香流動。

一名灰衣老仆打開後院門,進來的是一名十五六歲模樣的少年,他一身漢式的青衣,肩肘處縫了一個補丁,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用一根普通的青繩束着,發稍垂在頸旁,五官不是特別的出色,濃濃的烏眉,一對大眼睛,清新舒适裏又似透着忠厚老實。

“謝問柳,明天還照舊送這許多豆腐過來。”老仆人接過少年手中的籃子,丢了二十文銅錢給他。

謝問柳掂了掂手中的錢,又聽到新生意,喜道:“葛爾朗老爺要辦喜事嗎?天天要這麽多的豆腐?”

豆腐盡管是江南的民間常菜,但由于上佳的黃豆産于溫熱的南國,所以在天寒的蘭都,豆腐是富貴人家才能一享的珍馐。

老仆人原本也閑着無事,見有人打聽,便道:“新君是從南方來的,喜歡吃豆腐,老爺每天買了都是呈獻給新君的。聽說新君很喜歡。”

謝問柳哦了一聲,點頭道:“那葛爾朗老爺一定是新君眼裏的紅人了。”

“是吧……不過老爺似乎又不太想成為這個紅人。”

“為什麽呢?”

“因為老爺怕人嫉妒!”

說到此處,突然有人咳嗽了,一個北國裝束的老者立于他們身後,他穿了一身茄色狐皮襖子,頭上還戴了一頂狐皮帽子,拉長着臉顯得有一點不高興。

老仆人吓了一跳,連忙嗫喃地叫了一聲老爺,然後退過一邊,謝問柳也立刻戰戰兢兢的退到一邊。葛爾朗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看了一下謝問柳的臉,腳步不由頓了頓,但很快就揚長而去了。老仆人被這一吓再也沒有了跟他閑聊的興致,連忙将謝問柳打發走了。

北國人早已經适應了大雪紛飛,天寒地凍的氣候,雪一停,大街上又熱鬧了起來。路邊有攤販正在叫賣着新烤出來的山芋,謝問柳搓了搓手想了想,走上前小心地挑出二文銅錢買了兩個燙手山芋,往懷裏一揣,一直出了城西,那兒有一個地母神廟。

七八年前蘭都城裏來了一個老乞丐,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他的臉上凹凸不平,很多人都懷疑他有麻瘋病。于是蘭都城裏人追着老乞丐打,把他攆出了城。他就一直住在城西的破廟裏,所有的小孩都被告誡這裏住着一個有麻瘋的老乞丐,不可以靠近。

但是謝問柳發現老乞丐還是很好玩的,尤其是扮演将軍和大俠,那是像得不能再像了。他經常偷偷跑來跟老乞丐玩将軍與大俠,順便送他一點吃的。老乞丐雖然将軍與大俠演得像,可是玩法卻很單一,反反覆覆就只有兩種,而且堅決不肯變更。玩了幾次,謝問柳發現這個老乞丐麻瘋病有沒有不确定,但是瘋病肯定有一點。

風刮着破廟的門窗,發出陣陣嗚咽聲,廟內空空蕩蕩沒有半點人煙,謝問柳喃喃自語道:“咦,老乞丐不在?可惜了,今天的烘山芋又甜又香,很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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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裏,在這裏……”從香案桌下慌忙爬出一個身穿破棉襖,髒兮兮的老頭,他大銅鈴一般的雙眼,滿面的坑坑窪窪,一頭亂糟糟的頭發,他嗅動着鼻子,眼饞地看着謝問柳手中的金黃色,熱氣氣騰騰的山芋。

“老規矩!”老乞丐喜滋滋地從香案上搬下香爐,拔下上面的香支,将它放到廟院內,然後與謝問柳并排坐在香案下,神色肅穆地分了二三支香給他。

“又玩這個~~”謝問柳打了個哈欠,但瞄了一眼興奮的老乞丐,又打起了精神,道:“玩點新花樣吧!”

“好,好,新花樣,新花樣,拿一文錢來!”

“喏!你可別貪我一文錢啊!”謝問柳沖老乞丐翻了一下白眼,就從懷裏掏出一枚銅錢丢給他。

老乞丐接過那枚銅錢将它放置在香爐裏,道:“這香要投進銅錢內才算贏!”

謝問柳吃了一驚,皺了一下濃黑的眉頭,道:“這麽小怎麽投?”

“莫非謝大俠怕了?”老乞丐昂首挺胸,風吹着他頭上那堆亂糟糟的頭發,倒頗有幾分江湖氣,他不屑地道:“山芋拿來啊!”

謝問柳強忍着笑,一挺胸,道:“我謝問柳大俠怎麽會怕你這種江湖宵小,來來來!”他雖然說得慷慨,可是接下來卻是十投十不中,到是老乞丐十投九中,很快一個斤把重的山芋填了肚子,滿意地打着嗝。

謝問柳心裏暗暗吃驚,他們這個游戲玩了幾年,所投的器皿越來越小,雖然他開始總是輸,不過他總是能練了幾次之後就跟上老乞丐,但是這枚銅錢實在太小了。

“東西太多了嘛,看不清楚,我當然投不進了!”

老乞丐打了一個飽嗝道:“怎麽會看不清楚,不就是一枚銅錢嘛!”

“自然還有香爐啊,香灰啊……”謝問柳此話一出口,立即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地道:“我的眼裏應該只看到那枚銅錢!”

謝問柳擡起頭全神貫注地看着那枚銅錢,試了幾次,果真有一支香插進了銅錢,他開心地拍了拍老乞丐的肩,道:“謝了老瘋子!”

老乞丐正忙着從口袋裏掏出一只黑布袋,從裏面倒出黑白二色石卵子,正色問:“請問謝将軍領哪一支軍隊?”

謝問柳這會兒又變成了将軍,他順手取過黑子,道:“我自然執黑先行!”

老乞丐撚須沉吟道:“将軍敏思捷行,率軍先行原也合理,但是世事難料,若背天逆勢,将軍無應變之智,恐怕一旦處于弱勢,便會兇多吉少……”

“行行,快新年了,別觸我黴頭。”謝問柳接過白子。

二人擺定棋子,殺了幾盤棋,自然又是老乞丐大獲全勝,沒有了香噴噴的山芋誘惑,他立刻沒有了游戲的興致。老乞丐心情好的時候,會給謝問柳講行軍打仗的故事,口沫橫飛,要多逼真有多逼真,這是謝問柳最愛的。但是老乞丐今天似乎精神不濟,打了幾個哈欠又鑽香案下呼呼大睡了。謝問柳也伸了個懶腰,揣着剩下來的錢出了廟門。

西山屬于天山一脈,雖然不高,但也陡峭。如今堆了積雪,更是路滑山險,整個山間望去,一片的銀裝素裹,雖偶有飛鳥掠過,卻是人跡罕至。謝問柳則走慣了這條山路,自然駕輕就熟,健步如飛。他走出沒多遠,卻聽到遠處傳來一聲嘶喊,驚飛了幾只山鳥,但随即又歸于了沉寂。

謝問柳皺了一下眉,心想莫不是有路人山間遇險,他順着聲音向前走去,一時間沒找到人,但又隐約聽見人的抽泣聲,心裏一驚,連忙往有聲音的地方奔去。不多久就看見一個黑衣男人,抱着雙膝坐在懸崖一處聳動着雙肩,似在哭泣。

謝問柳心裏覺得此人怪異,想要掉轉頭就走,但見那人坐得離懸崖過近,懸崖迎着雪後的陽光,似有消融,但被寒冷的山風一吹又凝結成冰,那人坐得離懸崖甚近,實在危險。

謝問柳猶疑了一下,終于走上前幾步,道:“這位小哥,你沒事吧?”

那個黑衣人抱膝搖晃着不答話,他一頭烏黑的發絲在陽光下閃爍,腦後兩根黑色的束發帶迎着山風微微拂動着。謝問柳又問了兩聲,他終于擡起頭輕輕回過頭來。謝問柳一時間,只覺得天旋地轉,心口如鼓一般激烈地捶打着,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此刻是天上還是人間。

這個怪異的人竟然是一個極漂亮的男人,一對漆黑的長眉入鬓,眸子閃爍着犀利的光芒,若不是他的眼周微有一些紅,根本看不出這會是一個躲起來偷偷哭泣的人。謝問柳見那人目中略帶煞氣,心中大吃一驚,頭腦稍許清醒,不知道為什麽這人突然冒出殺機。他慌忙退後了幾步,但是那男人已經一閃而至,修長冰涼的五根手指扣在謝問柳的脖子上。

謝問柳素來伶牙俐齒,可是這會兒呼吸急促,只覺得那五根手指硬如鋼爪,連替自己申辯的機會都沒有。但那人的手指卻沒有扣下去,只眼望他,眼露迷茫之色。謝問柳連忙找準機會掙紮着退後,腳後跟踩着一塊冰,一腳滑倒,那人在走神居然不慎被他帶倒。兩人相擁着滾滾翻翻滑下坡去。謝問柳隐隐聞到鼻端有一縷熏衣香,淡淡的,甚是好聞。謝問柳的背狠狠撞到山間的一株針葉松,他們才算阻止了落勢。

這一下大力的撞擊,謝問柳只覺得眼前一黑,嘴裏滿是血腥味。那黑衣男子似乎全然無事,若無其事的爬了起來,冷冷地問道:“你死了麽?”那人也不等謝問柳回話,又冷聲道:“既然已經死了,想必就不會多嘴多舌。”

謝問柳何等精乖,自然一聲不吭,屏氣閉目,再隔了一會兒,聽到腳踩雪地的聲音越走越遠,才微微彈開眼皮,只見那黑衣人修長的背影漸漸遠去。謝問柳才松了一口氣,掙紮着爬了起來,想到自己死裏逃生,心中一陣後怕,心想以後這種善事不做也罷。可卻又不知怎麽,不見了那男子,心中又似頗有遺憾。那男子的樣子躍入腦海便生似再也不肯離去,一身單薄的衣衫,卻舉手投足氣勢十足,眉眼俊美冷酷,生似天下萬物均是他掌中之物,因此他都棄之如敝屣。謝問柳竟有一些向往,但随即想起他又兇又狠,恐怕殺了自己在他眼裏也不過就如踩死一只螞蟻,想到此處謝問柳打了一個寒顫,連忙收起绮念,整了整衣衫,摸了摸自己疼痛不已的脊背,慢慢地朝家走去。

謝家是城裏小有名氣的豆腐坊,前店後院。謝問柳從後門進了自家的院子,意外地發現自己家的院門外面停着幾匹高頭大馬。尋常人家想擁有一匹馬還是一種奢想,那是富人才有的特權,突然有一些顯貴富豪來造訪他們這樣的小戶人家,他稍許有一些吃驚。

他推門進屋,是一間小戶的四合院。蘭都的漢化程度很高,從政治到各項民居民用,處處透着漢家的風格。謝問柳穿過內院走進大廳,只見葛爾朗老爺端着茶在說話,自己兩個年邁的老父母站在那裏唯唯喏喏,一瞥見謝問柳進來,雙雙露出欣喜之色,似都松了口氣。

“柳兒,葛爾朗老爺找我們有事商量。”母親拉過謝問柳道:“你先聽着,我去前頭照看着鋪子。”她說着便如落荒而逃似的匆匆忙忙跑了。

葛爾朗皺了皺眉,似有一些不悅,但沒有發作。他戴着碧綠翡翠戒指的手指在膝蓋上點着,旁邊一位穿皂色絲綢夾襖的中年男人微笑道:“是這樣,葛爾朗老爺只有一個兒子呼科慶,他老人家覺得子息過于單薄,因此一直想要再過繼一個兒子。現在你家謝問柳長得很合老爺的眼緣,人品也周正,所以想要過繼了他去。”他說着從懷裏掏出幾張蘭都錢莊的銀票放于桌面上,道:“這裏是五千兩訂金,拜了祠廟之後另有五千兩。”

他說話客氣,但做的分明是搶人子嗣,斷人香火的事。謝問柳父母原本是漢人,流浪到蘭都,到了四五十歲才有了謝問柳,自然是萬萬舍不得。但是謝問柳父母都是一些老實巴交之人,又年邁,謝問柳長大了,便事事兒子說了算。所以一見當家作主的回來,便連忙把這問題像丢燙手山芋似的丢給了謝問柳。

謝問柳雖然只有十五六歲,但是他從差不多會走路講話開始,就要學着給爹娘拿主意,在這個民風純樸也兇悍的蘭都城裏待久了,早養成了既圓滑變通,又殺伐絕斷的個性。

他揮了揮手,讓自己坐立不安的老爹也去前面鋪子看生意,才陪着笑道:“葛爾朗老爺,您想讓小的做什麽事可以直說,小的看看能不能辦。”

“坐!”葛爾朗微笑着指了一下旁邊的位置道。

謝問柳立即應了一聲,坐了過去。葛爾朗才微笑道:“新君要開搏才會的事情你大概是知道的了。”

“那是自然,這不是蘭都一件大事嘛!”

葛爾朗嘴角微微一抽,道:“話雖如此,可是盛事若無人參與,那就凄涼了!”他見謝問柳面露詫異之色,便嘆道:“你也知道新君是一個漢人,雖然他的母妃是我們草原大君的獨生女,但是新君繼位還是讓很多人……不服氣啊!”他說着無比遺憾地搖了搖頭,道:“我們朝中的這些老臣,如何能讓新君落入此種尴尬的境地,所以凡是貴族子弟都要參加,可是我的兒子呼科慶自小體弱多病……無能報效新君。”

謝問柳腦子一轉,便大致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新君想要招募新才,大概是想要一次權力重整,他取名搏才,顯然是想要來參會的人一搏以獲才名。貴族們自然蠢蠢欲動,既不想錯失了這次的機遇,若是子女無法應戰,認一個繼子當然是一個萬全之策。

理清了葛爾朗的想法,謝問柳清了清嗓子,乾笑道:“可是問柳一無文才,二無武才,此去必輸無疑,不是要丢老爺家的臉?”

葛爾朗神定氣閑地一笑,道:“這個你就不用操心,既然是我的兒子,我自然有法子讓你搏得一個才名。”

謝問柳他思來想去,覺得此事若是不答應,勢必得罪了葛爾朗老爺,不要說他是家裏的大客戶,就算不是,得罪了朝廷的大官,這蘭都城可也就待不下去了。倘若答應了,即便會有一些風險,可一下子便有了這許多的銀兩,說不定以後能弄到更多的銀兩,那他就不用再擔心自己與父母的生計了。

葛爾朗見謝問柳默不作聲,誤以為他犯難,便道:“你也不用擔心謝家的子嗣問題,将來你有了孩子,自然還歸你們謝家所有。”

“可是我老父母從此無人照應,我于心不忍……”

葛爾朗是朝中的禦史令,認人頗有幾分見地。他見謝問柳如此作派,自然是在與自己讨價還價,便微笑道:“我看你父母也辛苦,這豆腐店不開也罷,我再多給一萬兩,他們安心在家養老,你也可以時時回來探望。”

謝問柳心中大喜,他原本也不過是想再多要個兩三千兩銀子,沒想到葛爾朗如此爽快的允了他一萬兩,窮苦人家連命都不值錢,何況姓氏。他忍住臉上不露出喜色,裝作為難的點了點頭。這下葛爾朗倒也松了口氣,一萬兩對小戶人家來說是一個天大的數字,對他這個世代貴族,又是朝中要員來說實在不算什麽。葛爾朗心中暗笑這個賣豆腐的小子沒見過什麽世面,既然事情談妥,他也就欣然的丢下了一萬兩銀票,揚長而去。

謝問柳很快就說服了父母,他給他們留下了大部分銀票,又跑到去廟裏給了老乞丐一百兩銀子。哪知老乞丐聽說他就要飛黃騰達了,立刻翻身而起,一直跟随着他回了蘭都,怎麽趕都趕不跑。謝問柳一狠心,關上門不去理會他。誰知大清早開門一瞧,老乞丐瑟瑟發抖地躲在自己的屋檐底下,身上覆蓋了一層積雪,像個會動的雪人。謝問柳嘆了一口氣,把他拉進了屋子,替他買了一身新行頭。老乞丐新衣一穿,倒也有模有樣,謝問柳一樂,給他起了個新名叫老鹹魚──老俞,意即老乞丐也算鹹魚翻身了。

三天之後,葛爾朗家的這位新少爺就帶着一百兩現銀與一個滿面麻子,說話不清不楚,腦筋時好時壞的下人搬進了禦史令府。

當日晚上,謝問柳不知怎麽地竟然又夢見那個黑衣俊美男子,雖然他站于雲端,高不可攀,投給自己的目光,也是一副鄙夷之色,但自己不知道怎麽地,竟然好像對他不反感,心裏隐隐作痛,倒不似可憐,竟然似有一些心疼他。午夜乍然驚醒,謝問柳心裏暗暗嘆了一句荒唐,翻了個身卻怎麽也睡不着了。可他沒想到從此後,神仙不再來了,日日夜夜與他糾纏的都成了這個黑衣男子。

葛爾朗隔天就請了幾個先生,都是專程從中原請來的。蘭都興漢治也興漢學,因此貴族紛紛以從中原請來先生教私塾為榮。即使沒有錢的平頭百姓,也按屯,按村,又或者鄰裏湊錢請中原的先生過來教書。謝問柳就上過這種大家湊錢上的私塾,如今沒想過偌大的書房內,幾位先生圍着他一個人從四書講到史記。可惜謝問柳對此一點不感興趣,倒是一本玩書三國讓他看得津津有味,這本三國講的都是行軍打仗的故事,謝問柳沒事就将它捧在手裏讀,幾十遍讀下來,幾乎可以将裏面的故事倒背如流了,因此雖然四書與史記都是半通不通,說話卻是文謅謅了起來,三言兩語間別人還真看不出來他是貧寒出身。

他來的第一天就見着了那個體弱多病的呼科慶,臉色蒼白,往往說一句話倒要咳嗽個幾聲。他整日在家養病,不問世事,所以雖然比謝問柳年長二歲,但卻比謝問柳要稚嫩許多。謝問柳第一眼看到他,就明白了葛爾朗為什麽會挑中他來代替呼科慶。他的眉目與呼科慶有四五分相似,若是臉色再蒼白一些,換上他的衣衫,乍一眼看上去真得難分彼此。說是兄弟,那別人更加無話可說。所以葛爾朗說謝問柳是自已在外與漢女所生,因為夫人堅持才沒有領回來。

這一番謊言因為兩人的容貌而說得惟妙惟肖,只可憐了那個禦史令夫人擔了惡名。呼科慶自然也深信不疑,面帶歉意三番四次來探望這個從天而降的弟弟。謝問柳對他倒也不讨厭,兩個人年齡又接近,一來二去倒親近了起來。

禦史令府上原本有很多認識謝問柳的下人,如今他搖身一變成了主子,那些曾經對他呼來喝去不免有一些忐忑不安。沒想到謝問柳絲毫不計前仇,反而與他們打成一片,衆人自然巴結之餘又生親切之感,更加擁戴這位半路的少爺,使得謝問柳後來居上,在府裏的威望隐隐有淩駕于呼科慶之勢。

呼科慶倒是無所謂,但他的生母禦史令夫人霍金卻視他為眼中刺,她有一位侄子貴都,常常來府裏找他的姑母,雖然從不正眼看謝問柳一下,可是偶爾掃來的卻是目露兇光。謝問柳在府上待了一個月,就将這府裏的大小恩怨弄了清楚。葛爾朗夫婦的利益并不一致,而霍金更是大有來頭。霍金是當今鐵帽子王呼兒金之女,也就是差一點成了新皇的呼兒金。可惜新君原是南國皇帝,卻被他的哥哥篡了位,不得已逃回了北國,這讓呼兒金家的美夢都成了泡影。聽說呼兒金對新君非常不滿,當然了,誰會對一個他人的手下敗将心存敬意呢。

可是葛爾朗又不同,他一來不滿霍金自恃公主的身份不将他放在眼裏,二來他是老皇帝指派給新皇的顧命大臣之一,于情于理他自然偏幫着新君一點。夫婦倆表面和氣,其實勢同水火。

謝問柳在禦史令家住到第二十三天的時候,霍金送來了一碟芋頭酥,稱是皇後所賜,每一府都沾點光。謝問柳只見一碟子芋頭酥不過三個,每個奶黃色,個頭均勻,泛着透明油色,可見糕點是一層又一層相裹而成,必定酥脆的很。謝問柳雖然自從進了府,飲食大大不同以往,但這宮庭裏的糕點還是第一次有機會嘗。謝問柳小心翼翼地用油紙包起兩個準備等會兒送給爹娘享用,然後喝了幾口新泡的南國紅茶,開心地将最後一塊點心攥在手裏,剛一口還沒咬實,老俞跑了進來,伸手就奪,謝問柳慌慌張張的一避,手中的點心飛了出去,被府裏養着的一條小黃狗叼了去。

謝問柳正心疼間,卻見那偷食吃的小黃狗還沒跑出大門,就四腳朝天,口吐白沫,立時三刻斷了氣。謝問柳方才知道霍金送來的可不是什麽禦用美食,而是一道催命符。這一次也讓謝問柳深刻地明白到,平常人家的恩怨不過是口角之争,而一到了侯門裏,那是性命交關的大事。謝問柳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原本就是外拙內巧之人,至此便更加乖巧,大智若愚了起來。霍金雖然沒有殺成謝問柳,但見他膽小如鼠,對自己又畏懼不已,心裏暗笑葛爾朗找了一個草包,對謝問柳的殺心也漸漸淡了。

代替歷年科考的搏才會定于春分,新年一過,所有府上都忙碌起來。因為與一般的科舉不同,搏才除了文,武,還多了一個軍考,軍無非是指用兵之道。軍考的人可以自帶普通家将二十名,普通考生可以有軍部拔二十名将士。這也算一道坎,這些可以自帶家将的貴族豪門當然是占盡便宜,所帶的兵士萬衆挑一,當中不乏一些江湖好手。平常人家若非天資出衆,要想在軍考裏出人頭地,是根本沒有這個可能。謝問柳看到這條規定,搖了搖頭,可見這位新皇要想避開這些貴族選取新秀,只怕有點異想天開了。而這個軍考恐怕是所有貴族争奪勢力的集中點。

來年的三月,北國依然是春寒料峭,但萬千塞外子弟已經角逐了近一個半月,剩下的已經不足二十位子弟。謝問柳仔細掃了幾眼挂在軍帳外的號牌,發現剩下來的二十六支隊伍居然有二十五支是豪門貴族,而且絕大部分都是握有重兵的皇室支派。謝問柳搖了搖頭,心想這些軍勢的貴族豈會容忍權力變更,這個結局恐怕是早就注定的。只是那唯一的例外,是一個叫羅煞的排在末尾,這個神秘莫測的羅煞總是戴着一個極為猙獰的面具,身着黑衣,手持蟠龍七星劍。謝問柳看着那黑色的兩字,最後一點頗有氣勢的收筆,不知為什麽,眼皮跳動了一下。

謝問柳這支隊伍雖然萬事都由葛爾朗選拔的那群牙将們搞定了,但是一個半月戰場上的摔滾跌爬也讓他吃足了苦頭。不過當一當揮師百萬,指點江山的将軍的游戲,謝問柳還是極樂意的。可這二十個人中另有一個頭目叫博野,名義上是一個普通的家将,其實是蘭都城裏一位出名的拳師。居說他的出拳快如流星,一旦施展,萬夫莫敵,沒有人可以近身,有這麽一位有勇能謀的人相助,也難怪葛爾朗這麽有信心謝問柳一定能搏取功名。

二十六位考生被投入天山南脈群山之中,開始了他們的最後一役--逐鹿中原一戰。所有的山路路口均有重兵把守,直到他們當中決出最後的勇士才算結束。

謝問柳權當作自己是陪太子讀書了,也沒有太在意,第一天晚上,很多子弟都慢吞吞地紮營,發着牢騷,想到自己不知道要在這個寒冷,人跡罕至的鬼山裏待多久,就個個叫罵聲連天。但是只不過一晚上,狀況就全變了,最東面的土拔家族最有實力的長子一營被人夜襲,全部牙将都被亂箭射死。當他們驚慌地要求山路口守将報官的時候,守将冰冷的目光注視着他,告訴他們,只有勝利的人才可以通過山道,生死不論。

他們才明白,這不是什麽考場,而一場真實的生死之戰,慌亂,憤怒過後,所有的隊伍開始了籌畫如何從這裏逃出去。但是第一晚叛逃的二大家族被外面的守将毫不留情的亂箭給逼了回來,放出去的鴿子同樣被亂箭射死,他們開始明白,要想活下去,只有一個法子--就是滅了剩下的二十四支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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