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句話像一盆冷水澆在了謝問柳的頭上,他立刻清醒了過來,只見眼前站着一個黑衣蒙面人。那人将刀往前送了幾分,謝問柳只覺得脖子上一陣刺痛,刀已經刺破了他脖子上的皮膚,謝問柳甚至能感到熱熱的鮮血已經順着脖子淌下來。
“你不答應是死,你如果答應了,一夕間就成了蘭都最大的富翁之一,你選擇。”那人的聲音沙啞但又彷佛充滿了誘惑力。
若是依照謝問柳平時的性格自然是先答應了再說,反正過了眼前一關,日後口說無憑又有什麽關系呢。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不願意說任何背叛亦裕的話,哪怕是在說謊。
“我不會答應你的!”謝問柳脫口道,然後他好像認為這句還不能表達自己的決心,又說了一句:“死也不會!”說完他就閉起眼引頸就戳一般,可是隔了一會兒,他覺得自己的脖子一松,謝問柳心中一陣好奇微微睜開眼,房中空空一片,蒙面人早就不知道了去向。
謝問柳重新點燃了燭火,發現自己的頸部只是劃傷了一個小傷口,并無大礙,似乎是有驚無險一場。他有一些納悶,将剛才與那蒙面人的對答仔細想了一遍,忽然驚出一身冷汗。莫不是新君對自己信不過,故意找人來試探自己,想到剛才若是有一絲半點猶疑,此刻只怕早就成了刀下冤鬼。方才的那一瞬實在是兇險之極,他心裏一涼,跌坐了在床上。
正如他所想,蒙面人回到了亦裕處,将謝問柳的答話反應一五一十的回報了。旁邊的鶴發老者詫異地道:“沒想到這個一萬兩銀子就能改宗認祖的小子能對君上如此忠誠……想必是為君上德威所感。”
亦裕已經換了一身淡黃色狐腋袍子,烏黑的頭發用金冠高高束起,已經一掃前幾日的狼狽,顯得俊美無雙。他依舊用他清冷聲音道:“讓他明白目前的形勢也是好的,明日一早就宣他進殿。”
殿裏兩個人同聲應是,亦裕的目光卻投到窗外,他不知道在想什麽,那目光似乎看的很遠,看到了別人沒看到的地方。
謝問柳第二天忐忑不安的被人帶到禦書房,他幾乎一晚沒睡,只覺得四肢冰涼,直到看到穿着一身紫紅色箭裝的亦裕,那份怦然心動都沒能使他暖和起來。
那身紫紅色緊身騎裝讓太過俊美的亦裕看起來英氣勃勃,他剛去馬場上跑過馬,看起來興致不錯,看到跪在禦書房外的謝問柳吩咐了一聲進來,雖然聲音還是淡淡的,但與他往常那份冰冷相比,已經還算溫和了。
亦裕坐在椅中接過太監遞上的帕子,輕輕将額頭上的汗拭去,然後揮手讓所有的人都退去。謝問柳跪在地上,聽着亦裕喝茶的聲音,心中七上八下。
“你坐吧。”
謝問柳一錯愣,亦裕又淡淡說了一句,道:“叫你坐,難道還要我來攙你?”
謝問柳連忙應了一聲,爬到了旁邊椅子上,小心的擱了屁股的一角。
亦裕又沈默了一陣,方才緩緩地道:“貴都是怎麽襲擊我的,你都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謝問柳連忙斬釘截鐵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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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麽做的?”
謝問柳連忙将貴都是如何訓練蛇襲擊他,那春藥發作起來以後,貴都是如何膽大妄為脫掉他的衣衫,以下犯上的侵犯于他。他說着如臨其境一般,比手劃腳,卻聽砰的一聲。謝問柳一擡頭,只見亦裕滿面怒容,他的手捏碎了茶碗,茶水沿着他的指縫流了出來。謝問柳吓了一跳,腳一滑坐到了地上。
“我覺得你記錯了……”亦裕咬着牙道:“你再說一遍,他是如何襲擊我的?”
謝問柳這下子才轉過彎來,他暗恨自己平時的那份機靈不知道上哪去了,只好結結巴巴地道:“那,那貴都提着一把劍,想要将中了天山雪蛇之毒的君上謀……謀刺……”
亦裕拿過帕子擦掉手上的茶跡,淡淡地道:“你說得很對,你上了三司會審的公堂就這麽照實說好了。”
謝問柳連忙應了一聲,他垂頭喪氣趴在那裏,椅子是再也不敢坐了。隔了一會兒,亦裕口吻似乎變得和氣起來,道:“其實此次在天山山谷,你有救駕之功,你想要什麽賞賜,盡可以說……”
“賞賜……”連連被一驚一吓的謝問柳一直覺得能保住一條小命就很不容易了,沒想到亦裕突然提賞賜。
“比如說你想要黃金,或是珠寶……還有如今百廢待興,你想要一官半職也不是不可以……”亦裕微笑道。他平日裏難得笑,因此總給人冰冷,高不可攀,遙不可及之感,展開了笑容俊美的臉平添了一種清新。可惜趴着的謝問柳卻看不到,他被亦裕連番打擊,心裏盤算道如果要個一官半職,只怕資歷不夠,出了洋相,平白又要讓亦裕看不起,想了一下覺得還是要點錢實際一些,自己也可以離了這個是非之地。
他于是便道:“多謝君上,奴才才疏學淺當不了官,君上賞點奴才錢就算了!”
禦書房裏又是一陣冷清,最後只聽亦裕冷冷地道:“就這麽着吧!”
他走了出去令筆官拟旨賞謝問柳黃金千兩,府邸一所,謝問柳聽着,他萬萬沒想到亦裕出手如此大方。只聽到亦裕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氣,笑道:“另外,如今春風襲人,看來春天确實到了……召告天下,北國新君的封號……就叫東君吧!”
新君雖然號東君,可與溫暖如絲的春風完全無關,倒似二月裏凜冽刺骨的寒風。
天山山谷的事并沒有以定貴都密謀行刺罪而終結,整個呼兒金家族都受到了牽連。新君的營地按照屍體的腐爛程度,顯然與土拔營一樣是最早被滅的營地之一,那麽後來死去的營地是誰幹的那就不明而喻了。
新君秘密參與軍考是這些貴族沒有想到的,現在所有朝中的人都認為一手遮天的呼兒金家得知了這個天大的秘密之後策動了這場謀殺。他們不但招攬了西域毒王想要毒殺新君,還想連着除掉其他頗有軍勢的貴族,死去的幾營便是明證。原本以呼兒金的勢力,東君要想動他絕非易事,可是現在加上那幾家在軍考中死了子弟的豪族,他就兵敗如山倒了。北國最大的貴族的倒臺,可以用血流成河來形容,在東君冰冷的目光下,是呼兒金家九族人的屍體。所殺的人之多,以至于蘭都人在呼吸間,都覺得喉口泛着血腥味。
但是東君以念及血脈之情為由,留下了呼兒金與貴都命,但與其說是彰顯仁德,不如說是給所有的貴族留下了一個不寒而栗的前例。
只有謝問柳知道這裏面有一個天大的破綻,那就是誰也不知道天底下還有兵解這種古怪的藥物存在。但是他知道這是一個即便自己爛了,也不能把它透露給第二個人的大秘密。他聽說東君讓人一根一根砍了貴都的手指頭,不由嘆了一口氣,心想當時自己一劍要了貴都的命,也許還是一件積德之事。
還有一件事是謝問柳萬萬想不到的,那就是在後來十天的混戰中,老瘋子帶着博野他們幾乎打敗了大多數的營地。博野找不到謝問柳,老瘋子不服任何人,一番較量,他以武力取勝,奪得了營地的控制權。然後一反謝問柳居中的策略,一連偷襲了幾個營地。等其他的營地反應過來發現葛爾朗家開始瘋狂攻擊時,他已經指揮牙将奪了好幾個陣地。好在老瘋子始終認為自己在同謝問柳玩游戲,打歸打,倒是沒怎麽傷人,在他看來棋子若是弄壞了,那下次可就沒得玩了。勝利讓崇尚武力的北國人興奮,老瘋子在營地的威望與日俱增。博野無奈只能由着老瘋子瘋狂地攻擊,他則将謝問柳的分析與他們的發現告訴那些降将,以期望出去之後能得到這些家族的幫助,事實證明博野的做法起到了作用。那些被擊敗的家族出去之後,即使沒有公開倒呼兒金,也都保持了沈默。
老瘋子俨然是一名經驗豐富,善于出奇制勝的大将,再加上貴都對于亦裕的逃脫驚慌失措,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追查亦裕的下落上,自己又是身受重傷,已無餘力管其他的事,以致于才讓老瘋子所向無敵。可是老瘋子所帶來的震驚遠遠小于呼兒金家的陰謀。因此他還是瘋瘋颠颠地待在葛爾朗家,見到謝問柳回來,他立刻歡呼一聲,拖着破鞋沖過來将謝問柳一把抱起轉着圈子。
博野與曾經共患難的家将也紛紛跑來探視,謝問柳被他們的熱情感染,想到數次死裏逃生,忍不住熱淚盈眶。謝問柳回來後才發現,不但是這些随自己應考的家将對自己尊敬不已,上至葛爾朗下至普通的奴仆也是對自己畢恭畢敬。了解一番才知道,葛爾朗娶的霍金正是呼兒金的親生女兒,按理葛爾朗家是呼兒金九族以內,但東君已經頒旨免去葛爾朗家滅族之罪,除了着令霍金從即日起出城伺奉真神,其他的人一律豁免。葛爾朗還因為教子有方,而官升一級,任禦都府,北國的禦都府是一種掌握所有言官的要職,同時兼又有廣納賢士,直谏天聽的權力。這在北國,幾乎是文官所能達到的極限,是一個看似沒有實務,卻是權力極大的職位。惹得貴族羨慕無比,紛紛議論葛爾朗家看來要取代呼兒金家,成為北國第一貴族。
自然謝問柳成了所有貴族巴結的第一對象,每天宴請的函件多如雪花,有的時候去了西家就去不了東家,謝問柳心中一煩,索性對外稱病不出。他其實也确實有心病,他到現在才想明白一件事,他沒有要亦裕賞賜官職,不見得就能置身是非之外,但多半是再也見不着亦裕了。每次午夜夢回,他都能夢見亦裕穿着那身紫紅色的箭裝坐在龍椅上,烏黑的頭發垂在他的頸間,修長的食指描着茶碗的邊沿,輕描淡寫地問他,要金子,珠寶還是當官?每次謝問柳都會在睡夢中沖口而道當官,我要當官,我要留在你的身邊。
可是醒來,依然是葛爾朗家的房間,外面竹影婆娑,似在搖晃着皎潔月色,掉落一地的白露。謝問柳每每郁悶地長嘆一聲,翻了一個身繼續昏昏沉沉的大睡。
隔了幾天,呼科慶來找過他幾次,謝問柳見他吞吞吐吐,說了半天才知道他看上了土拔家的小姐,聽說他們二公子已經幾次邀請謝問柳前去赴宴,便問謝問柳可否帶他前往。謝問柳一拍他的肩膀說這又不是什麽難事,不如在家設宴邀請土拔家兄妹前來,這樣也方便安排他們單獨相處。呼科慶聽着激動不已,連連稱自己去安排,謝問柳轉念一想,不要請了西家,不請東家。于是将前陣子來邀請自己的信函翻出來,給所有邀請過他的家族都去了一封邀請函。
葛爾朗家第一次舉行這種盛大的宴會,府裏上上下下忙了個底朝天,呼科慶特地吩咐将後花園重新裝修一新。宴會的那一天,那些豪門貴族的人未到,禮物卻擠滿了謝問柳的屋子,均是些極其名貴的非凡之物,更甚者有人在送來的珠寶匣中夾層裏放了大額的銀票。謝問柳最近一段時間的耳薰目染,知道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雖然愛財,但也知道這種錢萬萬拿不得,若是收了,必定後患無窮。
春季開游園會,是最近才從南國傳來在北國流行起來的,還保留着大量北國的特色。沒有牡丹菊黃,桃園竹林,北國臘梅花期長,因此園內處處梅花開。若有風吹過,便會飄落幾朵昨夜的春雪,有時伴着梅花四處飄揚,乍一眼看上去,都潔白無瑕,卻有暗香浮動,讓人疑是落了一地的香雪。
花樹下烤架上是鮮牛羊仔肉,在火光上滋滋流着香油,飄出的肉香與臺上的酒香,園內的花香交織在一起,人未到便已經覺得喧鬧無比。
不一刻,葛爾朗家車水馬龍,來的都是豪門貴族家的繼承人,謝問柳與呼科慶親自在大門口迎接,倒是讓來人都受寵若驚了一番。不過讓呼科慶和謝問柳始料未及,來賓中還有大量的女子。北國女子素來野性,好奇新冒出來的英雄,自然要搶着第一時間打量一番,于是與家兄麽弟一起來做客也就不稀奇了。她們見謝問柳只不過是一個樣貌老實,略為清秀的長相,遠非她們心目中身材魁梧,威猛的好漢,不禁都有一些失望。
謝問柳安排來賓坐定之後,先取過酒飲了一碗以示歡迎。北國人最喜豪爽,見他一番痛飲,紛紛叫好,女子心中也對他略略改觀幾分,卻不知謝問柳其實是想要行酒壯膽。
謝問柳一碗飲盡之後,只覺得腹中一熱,借着酒膽一拍桌子沉臉道:“我謝問柳将衆位請來,是誠心跟各位交朋友,若是合得來,以後便是兄弟,可惜我在衆位心中始終是一名磨豆腐的小子對嗎?”
衆人吃了一驚,不曉得謝問柳這通無名之火從何而來,紛紛道絕無此事,所謂英雄不問出身,他們又怎麽會如此狹隘。謝問柳揮了一下手,家丁們擡着一供桌放在了中間。衆人張口結舌看着堆在上面的各式名貴事物,有眼尖的都已經看見了自己的賀禮。
“若各位誠心與在下為友,今天我一不做壽,二不辦喜喪,各位為何都送來如此大禮,知道在下窮,是想接濟我嗎?”
衆人尴尬無比,紛紛道絕無此事。謝問柳本以為多半要得罪這些貴族,但沒想到自己一番吆喝,居然将他們都鎮住了。他自然知道打鐵趁熱,拿着酒碗走到場中道:“我是一片誠心與各位結交,若是今天收了各位的禮,倒是顯得我謝問柳是為了這些阿堵物才與各位在一起,那是對各位兄弟的一種侮辱。我們漢人有一句話說得好,叫作禮輕情義重……”他環視了一下四周,見土拔家的小姐手拿着一串糖葫蘆,于是走過去笑道:“小姐,你的糖葫蘆能送我嗎?”
一瞬間所有的視線都落在土拔小姐身上,那女子連忙紅着臉将糖葫蘆塞到謝問柳的手中。謝問柳晃了一下手中的糖葫蘆道:“這糖葫蘆算是大家合送在下的禮物,至于桌上的禮物在下也當作收下了,不過謝某只是葛爾朗老爺的義子,無官無職,無以為報,只好将這些禮物再分送給各位。請大家各取一物,算作在下誠心結交各位的一份誠意!”
這些貴族原本也有一些輕視謝問柳之意,但眼見他千金散盡連眉頭也不皺一下,豪爽氣度不凡,心下頗為佩服。土拔家的長子慘死,原本呼兒金家權勢遮天,若非謝問柳扳倒呼兒金家,他們只怕要啞忍這不共戴天之仇。剛才謝問柳又拿了土拔小姐的糖葫蘆當作禮物,給足了他們面子,因此土拔二公子赤朱立刻第一個回應。他拿了一把嵌金寶劍,走到謝問柳面前,握起右拳擊了擊左胸,又與謝問柳拳頭相交,然後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這是北國人最高的敬意,意即願意從今之後與此人兄弟相稱,患難與共。
衆人立刻醒過神來,深悔讓赤朱搶了先,都急急上前挑選禮物。雖然不好意思似赤朱這般直露,但說幾句結交之言,說兩句好話總聊勝于無。
謝問柳沒想到一場禍事消弭于無形,心中大喜,他與來人一個個握手,稱兄道弟,腦袋因為烈酒而顯得亢奮無比,忽然看見人群外站着一個青衣男子特別的熟眼。謝問柳心頭一跳,連忙睜眼細看,只見亦裕穿了一件青色的便衣,站在梅花樹下,面帶微笑,伸出白皙的手輕輕拂了拂肩頭的落梅。
謝問柳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湧上了腦門,往前走了幾步,剛要開口,只見遠處一聲聖旨到,葛爾朗領着一個太監匆匆走了進來。園內的人連忙跪下,太監淡淡地掃了他們一眼,咳嗽了一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诏曰,考生謝問柳雖出身微寒,但才識過人,智勇雙全,乃北國不可多得的人才,着封正三品,拜長侍郎一職,望君克守己任,不負朕望。欽此。”
謝問柳磕頭謝恩,膝行幾步接過聖旨。長侍朗是北國君上近身守衛,兼守皇城與蘭都,從來都是君上的心腹之人才可以擔任。葛爾朗家一舉拿下了文武兩個重中之重的要職,葛爾朗心中之喜簡直是難以言喻了,連聲答謝衆人道賀。
謝問柳卻是一路小奔,追着亦裕的方向而去,他奔出後花院沒多久,就見亦裕正背對着他坐在池塘邊的亭子內。葛爾朗知道新君是漢人,所以房屋,花園布置處處拟南國的風味,便是這個花園內也趕築了一個睡蓮池塘,可惜北國氣候極其寒冷,一年十二個月倒有大半池塘水寒積冰,連微光波瀾都難現,更不用說開睡蓮了。
謝問柳見亦裕一身尋常人家的青衣小袍,一頭烏黑的頭發用帕巾很随意的束着,發梢随風輕拂,只那背影便似鄰家的讀書郎,哪裏像一個殺伐決斷的君主。
謝問柳咽了一口唾沫,大着膽子靠近,他站到身後,亦裕身上那股似有似無的熏衣香讓他本有一些醉意的腦袋更加眩暈。
“這個池塘讓我想起了以前的家,家內的園子裏也有着一個池塘,裏面娘親養着許多從琉璃島來的魚,紅紅的,随便灑一把吃的下去,它們就蜂湧而至,好像騰起了一朵紅雲。”亦裕聲音仍然清冷,但是不知怎麽謝問柳覺得有一點心疼。
“君上喜歡,奴才去給你把那池子魚弄來!”謝問柳大聲道。
亦裕微微側過臉,嘴角一彎,含笑道:“你替我弄?”他漆黑的眸子半掩在長睫毛下,微露着輕視的意思,好像聽到了一個極其好笑的笑話。
謝問柳在烈酒刺激下所展現的那一刻豪情壯志瞬間煙消雲散了,他嗫喃了幾下,也沒說一句成形的話。亦裕微皺了一下眉頭,他起身靠近了謝問柳,輕聲道:“擡起頭來!”
亦裕要比謝問柳高着半個頭,因此就算他的睫毛很長,謝問柳還是能看清睫毛底下那雙泛着迷離之光的眸子。謝問柳只覺得天旋地轉,還沒想好就一把抱住亦裕将他按在地上。亦裕烏黑的長發散了一地,散落在白大理石的地面上黑白分明,白皙的頸脖在那身青袍的襯托下閃爍着玉石一樣的光澤,亭外有微風吹過,幾株近亭臘梅枝頭輕顫,幾朵粉色梅花飛入亭中,悠然落在亦裕似笑非笑俊美無雙的臉上。
謝問柳只覺得鼻頭一熱,一股血流噴了出來,全數滴在亦裕的身上。他吓了一跳,連忙擡袖笨拙地去擦,卻把那血跡抹得亦裕前襟到處都是。亦裕似乎猛然驚醒了似的,不禁嫌惡地将謝問柳一把推開,他素有潔癖,看着自己血跡污漬的衣服,不由惱怒的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謝問柳則腿腳發軟地坐在地上,眼見亦裕離去時怒容滿面,想到貴都輕薄于他,被砍了十指,自己不但輕薄了,還噴了一衫的鼻血,這看來已經不僅僅是十指的事了。他四肢發軟,直到有家丁找到他,攙扶了他幾次,謝問柳才能勉強走路。衆人都以為他不勝酒力,哪裏曉得他是被吓的。謝問柳在床上翻來覆去,心中想此次必定命不久矣。與其活活受罪,不如一死了之。他想着從懷裏摸出無名,在脖子比劃了幾下,終于狠心劃了一刀,無奈他手腳無力,無名又其鈍無比,除了劃出一刀白印子,毫發無損,更不用說斷命了。
謝問柳将短劍往床上一扔,心想自己此番死了,丢下年老的父母情何以堪,再說亦裕想必會認定自己是懦夫,自己在他的心裏形像更加不堪。他想了想,爬了起來,将自己這幾個月來所得的財産清點了一遍,分成了三份,最大的一份留給父母,一份留給了老瘋子,足夠他渡過餘生,給博野也留了一份。此次回來之後,博野對謝問柳是大大的佩服,現在跟前跟後,俨然成了謝問柳的私人護衛,他人也算機警,謝問柳心想往後自己在牢獄還得靠他打點。又把一些細碎的物品一樣樣撿視出來,再拿了幾件換洗衣服,裹成一個包袱,以免宮廷侍衛一來扣押自己的時候來不及收拾。天一亮他就帶着銀兩去看自己的父母,謝問柳的父母見到謝問柳喜不自禁,他們托兒子的福,賣豆腐這種辛苦活早就不幹了,在蘭都郊外的村子裏買了一個宅院享享清福。
謝問柳一見他們華發蓋頭,風霜滿面的樣子,就心裏一酸,老父母強留他吃飯,他也不忍推卻,一直到日落西山才腳步沉重的離開。誰知道一回府就聽說宮裏有太監公公等,他心中一抖,心想必定死期已至。他先回了自己的房,顫抖着扛起那個包袱,定了定神才大踏步向客廳方向走去。
黃太監已經在客廳裏等得相當不耐煩了,葛爾朗在旁邊不停地陪笑說話,見謝問柳進來不禁嗔道:“你跑哪裏去了!”
謝問柳垂頭喪氣地道:“我去再看一下我的父母!”他心裏想着為何沒有見到押解他的侍衛,難道說亦裕還念着自己總歸救過他,所以也不讓他受這些零碎的罪,直接一杯毒酒賜死?他心裏胡思亂想着,只聽那黃公公道:“天色也不早了,我還是把君上的話傳了吧,我也好回去覆旨。”
葛爾朗連忙應是,退過一邊,黃公公清了清嗓子,用他尖而忸怩的聲音道:“君上讓我傳一句話給你,今天是你長侍郎第一天當職,你一不去軍司處報到,二不去君上那兒當職,君上讓我問你,你是不是嫌他給你的官太小了?”
謝問柳本來一直在點頭,連連稱是,眼見黃公公臉色一變才轉過神來,脫口道:“什麽?”
黃公公的臉已經黑如鍋底,倒是葛爾朗精明,他一眼瞥見謝問柳身上的包袱,連忙道:“黃公公莫怪,我這義子出身市井,不懂當官的規矩,也是我這幾天太忙,忘了提點他。我看他收拾包袱,想必是以為要進宮住,好貼身保衛君上呢!”
黃公公冷哼了一聲,道:“尋常的男人要想住進皇宮,只有住在天牢,不知道謝公子願不願意啊?”
謝問柳剛才只顧得驚喜,此時方才回過神來,他立刻機靈地将黃公公一路送出大門,臨末了握住他汗漬漬的手塞了一張銀票給他。黃公公剛才還烏雲滿面,一握到銀票立時撥雲見日,臉色紅潤直追豔陽天。他用力握了一下謝問柳的手道:“英雄出少年,謝大人必定前途無量。”他看了一下四周,貼在謝問柳的耳邊道:“君上今天大發脾氣,聽說四千衛兵都沒能抓到藏在天山山谷的一個逃犯,謝大人明天去務必要小心。”
謝問柳一連聲黃公公美言,站在門外見了那輛馬車消失方才回屋。他心想原來亦裕一直沒放棄追查洞內那人的行蹤,竟然派了四千衛兵去搜山谷,想必他對那人極其在意。不知怎麽的,謝問柳覺得心裏有一絲不是滋味,悶悶不樂地在床上翻了半宿才入睡。
第二天他穿着新長侍郎的官服先去軍司部報到,然後領了牌子就進了皇官,剛進禦書房,卻見亦裕勃然大怒地喝斥跪着的侍衛統領,道:“你前天不是說已經找到了他的蹤跡,怎麽今天回答還是找不到呢?”
那侍衛統領唯唯喏喏說不出話來,亦裕盛怒之下反手抽出懸挂在柱子上的佩劍,眼看那侍衛首領的性命不保,謝問柳連忙大聲道:“奴才謝問柳叩見君上。”
亦裕被他的大聲叫喚一驚,那劍擡高少許只砍下了統領帽子上的幾許紅纓,冷聲道:“如果你下次再辦事不力,就自行了斷吧,無需我再動手了。”
那統領吓得汗濕重衣,連連稱是,退出去的時候看了一眼謝問柳,眼中有不勝感激之意。謝問柳見統領出去了,亦裕也沒有召他進來,他咽了一口唾沫,硬着頭皮跪在外面。他剛才救了統領一命,倒也不是什麽發善心,他只是本能覺得亦裕這一劍劈下去是大大的不利。
亦裕雖然通過對呼兒金一戰,在北國建立了自己的政權與威望,可說到底還是憑着血腥震懾才能站穩腳跟,絕非以德服人。若是因為一個無端的逃犯就殺戳近臣,很容易惹來閑話,被居心叵測的人利用,更何況大內的近身騎兵侍衛絕大多數都是貴族子弟。
做事不落把柄是謝問柳做人的信則之一,他正在外面忐忑不安間,突然聽到亦裕輕哼道:“還不滾進來,要我去請你嗎?”
謝問柳聽亦裕雖然措詞不佳,但語氣倒也還好。他連忙爬起來,但是跪得太久,走到門前腳一軟,禦書房的鐵皮門檻實在太高,他腳一絆,直接摔進屋,趴在亦裕的腳邊。
謝問柳聽着亦裕深深地呼吸聲真是欲哭無淚,他越是想在亦裕面前表現,就越是要在他面前出醜。
“還不快起來!”謝問柳趴在他腳下良久不動,亦裕終于忍無可忍地喝道。謝問柳這才想起要爬,連忙手腳慌亂地爬起,誰知腳踩住了自己的外袍一滑,一頭栽進亦裕的懷裏。即使暖暖的熏衣香讓人陶醉,謝問柳也早就駭破了膽不敢享受,頂着一個大紅臉站過一邊。
亦裕似乎也沒跟他計較,只是坐回案前提筆将一幅未完之畫完工。然後又對着它出了一回神,才指着它對謝問柳道:“你拿着這幅畫去督促禦林軍追拿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