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背德(申月娘番外)
于我而言,生命是一場輪回,所觸之景,皆是虛妄。
***
我還記得少年時,母親抓着我的手寫字——
卑弱第一
夫婦第二
敬慎第三
婦行第四
專心第五
曲從第六
叔妹第七
一筆一劃,墨跡滲透紙張,滲入木桌。
我仰起頭來,看見母親柔和的下颌的曲線,還有緊緊地抿着地嘴角,她嚴厲地看着我:“不要分心。”
她這樣斥責。
我記着這些,除此之外,我還記得,在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我第一次死去的時候吧,我穿透一片薄霧,看見清麗又嬌俏的女子,在霧氣中撫琴。
仲尼式,漆黑的一段焦木,我向來自覺愛琴,也看不出其他名堂了。
但是琴聲之美,卻令我幾乎忘記了一切,只愣愣看着烏發蜿蜒,白衣廣袖的女子,指尖過處,琴音散落,我不忍打斷,就在這薄霧中一直聽一直聽,知道琴聲戛然而止,少女輕聲嘆息,嘆息聲淡若雲霧。
Advertisement
她說:“小女孩,你走錯路了。”
然後我眼前一黑,再睜眼時,已經是三年之前了。
——三年之前,我寄人籬下,受人侮辱,未婚産子,此後三年,渾渾噩噩,不知朝暮,連最後如何死去,我也不記得了。
因為我是想死去的啊。
我所求,不過是一碗孟婆湯,讓我忘卻前塵,清清白白走過奈何橋罷了,我呆呆地看着已然破敗的身軀,并且知道,這看似平坦的腹中,已經開始孕育一個嬰孩。
這種感覺與那時莫名其妙發現懷孕不同,那是我恐慌不已,幾欲瘋癫,此時我竟覺得,或許我可以撫育她,帶着這個世界上唯一同我血脈相連的親人,好好地過這個重來的人生,時光反轉,或許是老天的恩賜吧。
——我曾經是這樣想的。
——在我發現,這原來是個詛咒之前。
***
我曾經想就這樣平靜的,穩定的,就這樣過完一生,我所觸之景,不過是小小的一片後院,我所見之人,不過是周遭幾個院子的下人,我遭遇侮辱,雖然茍活,卻也自覺羞慚,無論是否被迫,終究是對不起收留我的原莊主與曾待我真心的原二爺。
在以為原二爺身死之死,我本應自殺以殉,但已是殘破之軀,又有什麽資格,将自己定義為他的未婚妻子呢,無論如何,我那時總以為,雖然境遇已經極差,但是總是不能夠自甘堕落的。
一直以來,我所受的教育,所處的世界,所感受到的真實,應該是這樣的。
直到我第三次莫名身死,渾身疼痛地醒來——我環顧周圍的環境,老舊柴房的地面上滿是柴荊木屑,灰塵洋洋灑灑地在空中飄浮,我看着窗j□j進來的陽光,整整齊齊地将我布滿指痕的身軀分成兩段,我的面孔在陰影中,我的目光追随着陽光,我安靜地坐在地面上,直到陽光消失,月光掠入。
——發生了什麽呢?時間,是應該在太陽的東升西落中不斷地向前流逝的不是麽?為什麽只有我,要不斷地面對不堪的一切?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的太晚,但是開始想這些,總歸是一件好事,我抱着膝蓋望着從小小窗口斜射而入的慘白月光,突然想起了在薄霧中信手彈琴的少女。
——這一切,和少女有什麽聯系麽?
從小我學習的,不過是女誡婦德,才藝禮儀,我能分辨一幅畫的意境,能辨認每一曲琴曲的指法,我不去想不該想的,不去記不該記的,不去做不該做的,我記得母親對我說:“女人是流水,你總要去适應山路蜿蜒,磐石擋道,卑弱第一,你應當記住。”
我不去回憶,但是那回憶并非不存在了,如今我細細想來,往事模糊,卻有一件事清晰起來。
——我為什麽不去死呢?
——我不是一直都自認不害怕死亡麽?
——遭遇侮辱,未婚先孕,那麽多次面對失德之時,為何我都沒有聽從母親的教導,以身殉節?
——說來說去,不過是怕死罷了。
不必說的冠冕堂皇,不需去堆砌好看好聽的理由,說來說去,不過只是害怕死亡罷了。
我望着月光下慘白的手,問我自己,問上天,問過去——是要我死麽?因為我失德,因為我逆命,所以困于這輪回中,就是對我的懲罰麽?
三年又三年,無止境的地獄,無喘息的絕望。
我站起來,任由自己赤條條的,将破爛的衣衫撕成條帶,懸梁挂上。
——認命吧。
将頭套入時,我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因為面對死亡,我終究還是害怕。
我終究還是害怕——那時,我終究還是害怕死亡。
***
所以我發現自己沒死,也不是再次回到原點的時候,着實松了口氣,舉目四望,屋舍簡樸,卻勝在幹淨,白衣公子坐在窗前,烏發如瀑,面容如玉。
殘陽如血,鮮紅地陽光籠罩在他的周身,無端端令人感到渾身發憷。
——是原少莊主。
我雖然在過去的幾世同他少有接觸,但是也知曉,無争山莊少莊主原随雲,博聞強識,溫和有禮,君子一詞,放在他身上,是再合适不過了。
只可惜是個瞎子。
因為他是個瞎子,所以就算救了我,也一定沒有看見我的不堪,想到此節,我竟松了口氣。
他溫言對我說話:“我覺察有異,就救了你,命人替你換了衣衫。”
他對我所受的侮辱只字不提,只倒了杯溫水給我,并叫我好好休息。
最後他對我說:“我聽聞你愛古琴,正巧我有一架,正适合你這樣的愛琴之人,往後彈彈琴,也能排遣些許寂寞吧?”
僅僅是因為他話語裏所透露的不希望我死的一絲意味,我突然覺得,輾轉輪回,也沒有什麽可怕的了。
***
我不知道改變在何時發生,似乎是一夜之間,我發現我已然看膩的一切景物,都有了新的光彩,我看着無争山莊的一草一木,一想到原随雲正是在這兒出生長大,就無端端覺得歡喜。
我想,如果是為了他,就算困于輪回,我也甘之若饴。
只要我能夠偶爾看見他,只要他同我簡短地說幾句話,沖我溫和地微笑,這場輪回,就将變成異常绮麗的夢境。
這種我從未體驗過的,全然陌生,卻似乎生長于本能的情感,讓我不自禁胡思亂想,夜不成眠。
直到有一天,原随雲對我說:“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那是這一世的第三年,我知曉再過幾個月我或許又要莫名死去回到原點,但這一回我竟感到了一絲躊躇滿志,規劃着怎樣在短短的三年中離原随雲更近一點,讓他不再對我看似溫柔,實則冷淡。
我一直一直觀察着這個人,當然知道,他最是溫柔,也最是無情。
所以當我看見,他用一種翻湧着難以壓抑的情感的目光,看着一個人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似乎快要死去了。
我看着被這樣的原随雲注視着的那個人,他躺在柔軟的床鋪中沉眠,慘白的面頰深深凹陷,唇上沒有血色,臉胸口都看不出明顯的起伏,蒼白的皮膚襯着漆黑的長發與鮮紅的被褥,是一具毫無生氣的屍體。
我看着原随雲輕柔地樓起他,嘴唇靠在他耳邊溫柔缱绻地低語:“小叔叔,醒來看看,誰來看你了啊。”
我入墜惡夢,不明白眼前這背德的、荒謬的景象是怎麽回事。
——斷袖,叔侄,和宛如一把枯骨的原二爺。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嘶啞地像是暮年的老人:“這……是原二爺?”
***
原岐月死去的那一天,天氣晴好的像是諷刺,我看着原随雲抱着那一具毫無生機的軀體,一步步走過院子的每一個角落。
他對着虛空說得不到回應的話,做出得不到回應的微笑或怒顏。
而我則看着他,直到長劍穿胸,呼吸驟止。
我最後看見的,是毫無表情的,冰冷的原随雲的面孔。
再睜眼,又是原點。
***
很長一段輪回裏,我在第一次見到原随雲都會問他:“你曾後悔過麽?”
在不同的情境下他的反應都是不同,有時候會直接殺了我,有時候卻會左顧而言它,極少數時候他問我:“你知道什麽?”
我微笑地看着這個在很多方面驚才絕豔,卻在某些方面純白如稚兒的男子:“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無所不能的。”
我們總是不斷地做錯,不斷地後悔,人力總有盡時,就像我猜測我的輪回與原二爺有關,卻總也打不破這個怪圈。
但我早已放棄打破這場輪回了。
假如結束了這場輪回,我和原随雲之間,豈不是也沒有了任何交集麽?
這個怪圈中,只有我能不斷地重來,那麽,我就有無數次機會修正,無數種改變地方式,我越來越了解原随雲的一切,因為這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用無盡的時光,去關注一個人。
我也無數次地見到槁木一般的原岐月,他睜着眼睛的時候,眸子漆黑的可怕,是一汪毫無生氣的深潭,他經常渾身疼痛,痛到渾身骨骼顫抖,牙關滲出血來,他的血都是淡色的,簡直不像生存在這片土地上的活物,他蜷縮成一團被原随雲抱在懷裏的時候,眼神怨毒的像是厲鬼。
他對我說:“為什麽,我還沒死呢?”
我見慣了原随雲從不聽我的勸告,見慣了瀕死的原岐月,以至于有一天,原随雲突然同意不再囚禁原岐月,而原岐月目光平靜的、以一種陌生的模樣地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幾乎反應不過來。
原岐月還是那麽瘦,瘦的仿佛能被清風吹走,還是陰沉,眉眼間籠罩着陰雲和散不去的憂郁,但是現在他是活的,是一個有生氣的活物。
我平靜地望着他,不溫不燥,一如以往,但是心中突然燃燒起某種難以熄滅的火焰,似乎有一頭躁動的野獸,在我的心中嘶吼。
有什麽不一樣了。
為什麽不一樣了。
憑什麽不一樣了。
——是因為,要結束了麽?
這一場背德的、沒有盡頭、也毫無希望的輪回。
***
當死亡降臨時,我突然覺得很輕松。
我想起很多很多很多年前,我被原随雲第一次救下的那一場未盡的死亡。
那個時候我還心存恐懼,現在卻只剩解脫;那時我還心存妄念,現在卻了無牽挂。
我的眼前浮現出很多年前,母親教我打絡子的場景,她把我環在懷裏,輕柔地唱着曲調婉轉多情的調子。
“哥是天上一條龍~妹是地下花一蓬~龍不翻身不下雨~雨不灑花花不紅~大河漲水沙浪沙~一對鯉魚一對蝦~只見鯉魚來戲水~不見小妹來采花~”
我跟着她一起輕輕地唱,然後被打了一下腦袋:“不要唱,不學好。”
我委屈地看着她。
母親就笑起來了,眼角皺起淺淺的紋路,她說:“阿月哦阿月,我的小月亮,是個好女孩。”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看着這張後來的年月裏,漸漸模糊了的面孔。
現在我又看見了她,回到了她的身邊。
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告訴她,阿月很乖,是個好女孩。
***
無挂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颠倒夢想,究竟涅槃。
作者有話要說:于是鮮鮮嫩嫩的菟絲花終于變成思維詭異的大變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