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蝙蝠島3
當我意識到我站船頭迎着海風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
在某些時候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軟弱和無能,就像我一直以來所認為的那樣,我不過是個普通人,雖然多了穿越這一資本,但大多數時候對很多事都無能為力。比如說第一次碰到那種場面的自己,确實混亂極了。
那少女——我猜測可能是華真真,她的尖叫很快吸引來了不少人。
而當時的場面是,一個在江湖上頗有威名的門派長老,一個是籍籍無名,甚至看起來還和妙僧無花有所勾連,武功路數也不清不楚的無名氏,再加上枯梅身受重傷,模樣堪稱慘烈,而我卻連個擦傷都沒有。
江湖人士會偏向誰,是再清楚不過的事了,就算我強調是枯梅先想來殺我,也不過只是徒勞。
我确實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望着群情激奮卻似乎對我的武功有所顧忌而一時躊躇的這一群江湖人,我最後也只能抽身而逃。
真的是逃,我心中慌亂異常,幾乎能想象之後在江湖上寸步難行被喊打喊殺的情況,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能去哪裏,直到原随雲找到我,說:“不管什麽事終會有平息的一天,在此之前,先去避避風頭吧。”
我渾渾噩噩,自己也難有什麽想法,最後同原随雲踏上了去蝙蝠島的船只。
我知道我此行是去蝙蝠島,因為在枯梅事件中所獎勵的特殊副本地圖,正是蝙蝠島,小地圖上我們正沿着一條綠色的航道,前往無際大海上的一座小島。
我知曉那座小島的可怕,因此離得越近,之前那種衆叛親離無援無助的恐慌倒是減輕了,在心中升起的,變成了另一種恐慌。
這種恐慌令我覺得渾身發冷,心髒緊縮,并且似乎失去了力氣。
于是我只好擦拭着還沒有消失的離水劍,盡管它根本不會染上任何塵埃。
閃爍着秋水般澄澈冷光的劍面映出了我茫然的面孔,也映出了就在我身後的原随雲的面孔,他虛無的目光中蕩着層層的波浪,讓人難以辨明到底在想些什麽。
越靠近蝙蝠島,我越不想說話,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當我望着不斷翻滾着的海水的時候,冥冥中似乎有了某種預見,這種虛無缥缈的感受令我沒有轉頭就跑,而鞭策着我去面對不得不面對的某種命運。
突然之間我毫無預兆地問原随雲:“蝙蝠島上,還是沒有燈光麽?”
猛烈的海風正迎面吹的人發絲飛舞,袍袖飛揚,我的聲音一發出來,就好像被海風帶向了無盡的遠方,簡直就讓我懷疑自己有沒有說話,然而原随雲的回話讓我相信,我确實是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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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不允許燈火,只是對其他人而言,我們此行不過散心,燈火是必需品啊。”
——散心?
我總覺得自己在剛才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我想要冷笑一下去反駁原随雲的話,但是離水劍上所倒映出來的我的神色,卻接近于悲哀。
其實我離開蝙蝠島,連半年都沒有,但是我此刻回去,卻覺得已經離開了一生,我情不自禁地喃喃道:“我其實不想去蝙蝠島,但是我為什麽要回去呢。”
這句話我并非再問原随雲,甚至不是在問自己,原随雲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他卻回道:“也許回頭看看,你會發現,過往也并非全是煉獄。”
我眨了眨眼睛,突然問他:“你也是重生的麽?”
我上次說自己重生,他也并沒有什麽反應,着實惹人懷疑,何況重生以來,他做的某些事,确實和前世并不相同。
我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并不知道不同的答案對我而言會有什麽不同,但是當他開口回答的時候,我突然想,要是他真的是重生的,那麽我會立刻殺了他。
人的底線真的很奇怪,就像之前,我覺得原随雲并非不能原諒,但是此刻,我卻覺得知曉過往的原随雲,絕對不能原諒。
離水劍細微地顫動着,引動我心中一縷絲線般的殺意,我看見原随雲搖了搖頭,他說:“重生——就是指重來一世麽?我并沒有,我想我并沒有除卻此生之外的其他記憶。”
于是我突然就平靜了,我看着他,靜靜地,卻認真地看着,直看到他的面容雖然仍沉靜安然,眼眸上卻漸漸染上了浮動着的不明顯的不安。
我問他:“那麽你想知道,我曾經歷了什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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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想過自殺。
當四肢百骸全是疼痛酸楚,連接着心髒的神經被不斷拉扯,叫嚣着将要崩斷的時候。
我曾經乞求原随雲,我說:“你讓我死吧,随雲。”
但是原随雲只會輕柔地撫摸着我的後背,就好像我是只小貓小狗一般的動物,輕飄飄地勸慰我:“馬上就會好的,不要擔心,小叔叔。”
——我能夠在擔心什麽呢?他認為我在擔心什麽呢?他真的是在安慰我麽?
開始時我覺得荒謬,後來我卻明白,我的痛苦絕望,于原随雲而言,或許不過是小打小鬧,別扭撒嬌吧。
真奇怪,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突然就不恨原随雲了,也許是我當時的身體狀況也已經支撐不起所謂的恨意了吧,恨真的是一種很耗費心神的情緒。
當我連恨都不會的時候,我的身體果然急速地虛弱下去,很長一段時間裏我沒有了完整連貫的思維,只是偶爾醒來,感受到原随雲抱着我,我就有點想提醒他——抱的太緊了有點疼。
你看,原随雲對我的愛,從我意識到開始,就總是沒有給過我好的感受。
——為什麽愛能令人那麽痛苦?我不斷地問自己,最後我覺得,我們一定是三觀不合。
雖然我看不出來,但是做某些事的時候,他是不是,是出于他自己想當然的好意呢?
一想到這一點,我甚至都覺得他有點可憐了。
令我感到動容,感到喜愛的,正是這個有點可憐的原随雲。
當他意識到自己做錯,開始皺着眉頭想要解決,還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時候,我就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原随雲了。
剝離了無數道枷鎖,無數自我拷問,無數回憶繁雜,我所愛上的,是那個在悔恨不安中茫然無措,可憐可愛的原随雲。
當我們走下船只,穿行在蝙蝠島島上那怪異絕倫,寸草不生的礁石灘上的時候,我正和原随雲說到,我死之前的一段時光。
那段時光于我已經很模糊了,我只好模糊地向他描述——梅花,新雪,鄉村的小道,青灰色的天空,我說:“那個時候雖然有點難過,但是還是有種解脫了的愉悅感。”說到這兒,我微微笑起來。
原随雲漆黑的眸子正望向虛空,我發現他此刻的目光裏什麽都沒有,只是怔怔的,連眼睛都不眨,然後他說:“我……抱歉。”
于是我就将目光轉開了,我去看遠方隐沒在霧氣中的孤島和青灰的海面,并将心中詭異的愉悅感,壓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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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跟在原随雲的身後,走向我曾經居住的那個地方。
這是我的提議,雖然随着不斷地走近,我已經感到一種壓抑着的狂躁不安将要在心中破土而出,但是我仍然不動聲色地跟着原随雲不斷往前走。
蝙蝠島其實并不大,只是地下洞穴四通八達,而且在毫無光明的黑暗之中,令初臨此地的人不免感到心中沒底,進而失去了方向感,因此會誤以為這片地下洞穴像是某種異世界。
我就曾以為這兒是個異世界,因為毫無燈光,亦沒有人聲,黑暗之中,我覺得我獨自一人,蜷縮在某個未知的,初生的世界。
但是其實現在的我一路走來,就能聽到各種各樣的人聲,吆喝聲,骰子搖動的聲音,女人嬌嫩的嗓音在輕輕地撒嬌,還有斷斷續續地含着嬌柔媚意的呻/吟……
每走過幾十米,就好像走過了一個世界。
而随着不斷深入,人聲漸息,直至全然寂靜,我就到了曾經的被囚之地。
我手上拿着燈盞,看着巨大的石塊移開後露出的不大的石室,中心就一張石床,鋪着花裏胡哨的錦緞,罩着層層的紗帳,紗帳下面能看見拖出的細細的鎖鏈。
往昔如走馬燈般在我腦海的播放,我忍不住向後退,卻生生忍住了,我緊緊捏住離水劍,感受着它輕微的顫動,就仿佛擁有了某種勇氣。
最後我只是嗤笑起來,我說:“原随雲,配色很醜啊。”
原随雲苦笑了一下。
我于是又說:“不過那又有什麽關系呢——沒有人看見過,從來沒有人看見過,直到現在——對吧?”
他為什麽還留着這些呢?來不及收拾?無所謂看不看見?還是覺得還有用到的機會?——翻滾的思潮像是湧動的黑泥,漸漸淹沒了往昔不堪的回憶。
我走近,用燭火點燃了紗帳。
輕薄的紗帳是用最好最細的絲線織成的,它能夠是最好的紗帳,也能夠是最好的柴火,頃刻之間火光如煙花般散開,蔓延到錦緞上,像在石床上開出了綿延的花火。
我說:“這種黑歷史,我幫你燒了好了。”
煙塵散開的時候,就有腳步聲傳來,我聽見熟悉又陌生的女聲,她說:“……着火了!……公子……啊!”
我轉身,看見想起什麽似的婢女用袖子遮住了面孔。
我不甚确定地想,是這個人麽?當年因為我死去的,是這個人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