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朝日》被打碎這件事, 還是很讓葉沐意外的。

她能感受到陸晟對那座雕塑的喜愛,甚至可以說是癡迷,可是怎麽就……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愛之深恨之切?

——我愛你, 我得不到你, 我做了你的雕塑, 再親手要毀掉“你”?!

葉沐試圖想象了一下, 發現自己想出來的劇情全是狗血劇,哎, 算了。

搞藝術的男人都是海底針,很難揣測,而且陸晟給人的感覺,的确有陰郁、壓抑的一面, 但那具體是什麽,她也說不準。

……

到了下午, 葉沐準備離開畫廊。

臨走之前, 葉之鳴将她叫進辦公室, 還塞了一個畫夾給她, 說幫忙拿給陸晟。

葉沐當下就覺得奇怪, 上次沈韻讓她跑腿, 是覺得陸晟不錯,而她又念叨着想談戀愛,于是就給他們創造機會, 那麽這回呢, 葉之鳴不會也是這個意思吧?

葉沐狐疑的接過來, 又掃了葉之鳴一眼, 卻沒看出來半點端倪。

葉之鳴只說:“你把東西給他, 他知道是什麽,別的你也不用多說,就幫爸爸勸勸他,這次的展覽很重要。”

真是老生常談,每一次葉之鳴都說很重要。

不過葉沐也沒多想,拿着東西叫了車,直奔陸晟的工作室。

在半路上,葉沐給他發了微信,算是打招呼。

陸晟沒回,葉沐也沒在意。

直到來到他的工作室門口,葉沐越過門前的雕塑,剛踩上臺階,就發現大門虛掩着。

她站住腳,想了想,還是推開大門。

門開了,随之響起的是一陣急促的自樓上跑下來的腳步聲,落地很重,好像還帶着憤怒。

可葉沐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到一個耷拉着臉的高個兒美女,箭步越下樓梯最後兩節,然後沖到沙發前拿起自己的外套和包,回身怒視着樓梯的方向。

葉沐站在門廊處,比較隐蔽,就透過被綠蘿爬滿的镂空屏風看到那美女的一點長相,不但犀利,而且咄咄逼人,是那種豔麗型的。

哦,就和第一次在KTV見到的濃妝美女差不多的感覺。

美女在盛怒之中,并沒有注意到屏風後有個人,她依然瞪着此時從樓梯上下來的男人。

葉沐聽到了陸晟的腳步聲,不緊不慢的,好像根本不在乎美女的感受。

直到陸晟站住腳,美女開口了:“陸晟,咱們玩完了。”

哇塞!

葉沐睜大了眼,明知道自己應該避嫌,還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這語氣,這用詞,倔強中透着委屈,威脅中暗含着“再給你一次機會”的期待,只要挽留一下肯定還有得救啊,要是真的完蛋了,她肯定已經走了,還用的着站在這裏等?

快說點什麽啊!

陸晟:“嗯。”

葉沐:嗯?

就這樣?

這這這,要麽就是趕鴨子嘴硬,要麽就是真無所謂。

“好,算你狠,你可別後悔!”美女咬牙切齒地點着頭,即便還化着妝,都蓋不住瞬間發紅的眼眶。

陸晟:“請便。”

這回多了一個字,但語氣還是一樣淡漠。

葉沐:“……”

美女終于忍無可忍,快步走向門口。

葉沐下意識往後縮,就貓在門廊角落一個雕塑旁邊。

美女大概是太憤怒太傷心了,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可葉沐卻清楚地看到,美女在奪門而出的瞬間,眼淚也飛了出來。

我去……

直到美女離開,陸晟也走向門口,準備關門。

然而他剛繞過屏風,腳下就頓住了。

他原本還沉着臉,見到葉沐就變成了驚訝,眼中快速閃過一絲狼狽,但很快就被他掩飾掉了。

“你怎麽來了?”

陸晟将門關上,又往客廳裏走。

葉沐跟進去,說:“我爸讓我給你送東西,說你知道是什麽。”

陸晟在水吧前倒了杯水,轉身遞給葉沐,同時接過她手裏的畫夾,打開後卻只翻看了一眼,就将畫夾扔在沙發上,一副不願再碰的模樣。

然後,他又給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氣喝光。

葉沐見狀,拿起畫夾裏的那疊畫紙,發現是雕塑底稿,各個面的都有,連肢體形态和五官細節都畫好了。

不過這個底稿的風格一看就和陸晟粗犷的落筆不同,當然也不是沈韻的做派。

葉沐見過陸晟很多底稿,有的也算是詳細,但大部分外行人根本看不出畫的是什麽,就是粗糙的幾筆構圖,對于雕塑師來說,最終形态早就在他們的大腦中了,根本不需要詳細的描繪。

而她現在看的這些底稿,已經詳細得過分了,與其說是底稿,倒不如說是臨摹,都快變成照片了。

葉沐沒急着發問,腦筋轉了一圈,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麽。

葉沐有點不能相信地問:“這些底稿,不會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吧?”

陸晟倚靠在吧臺邊,沒看她:“就是那個意思。”

他的語氣依然很平,卻好似聚集了風暴。

即便葉沐是葉之鳴的女兒,這一刻也沒法幫葉之鳴說話了,她甚至覺得臉上有點挂不住,耳根子更是熱得慌。

葉之鳴是商人,他看中的定期推出商品,以及商品的價值,當然前提是,他得有商品,然後才能推銷、打廣告。

可陸晟現在是瓶頸期,他簽約前也說了,這波低谷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過,所以才猶豫簽約的事。

如今算起來,也簽約有幾個月了,陸晟好像還沒拿出作品,當初葉之鳴也承諾了不會逼他,但現在春日展要來了,葉之鳴就想了個損招兒,當然這也是圈內一些人在用的,就是找槍手。

陸晟可以沒靈感,但他手藝在,現在現成的稿子來了,非常符合一些圈內評審的口味,而且葉之鳴可能也打過招呼了,陸晟就照着這個底稿做,等到作品拿出來,大家評一評,圈內的朋友捧一捧,死的也能盤活了。

同樣的道理放在藝術圈,可能比較難以理解,但如果換作娛樂圈呢?

有人追求的是作品的意義和價值,但市場要求的是博眼球和賺錢。

一個成色一般的電視劇,宣傳費追高,再加上買數據,買流量,買廣告六十分也能推出八十分的氛圍,這就叫造勢。

大部分觀衆不管劇集的意義和價值,對他們來說,唯一的需求就是打發時間,能不能當下飯劇,此時我給你貢獻了點擊和收視率,但我看完就忘,你轉眼再去做下一個下飯劇,咱們下回再見。

當然,圈內也不乏搶手現象,有些人覺得無所謂,就是圖口飯吃,人都要餓死了,誰還管署名?尊嚴,那是給吃飽喝足的人講究的東西。

可這對于一心撲在藝術追求上,且有才華的人來說,就是一種莫大的諷刺,甚至是侮辱。

如果葉之鳴沒有簽約陸晟,他根本不需要承受這些,他可以自己慢慢熬過瓶頸期,可他們簽約了,是合作關系了,那有些東西就要各退一步了。

但偏偏葉之鳴選的折中方式,幾乎是将他的尊嚴扔到地上。

葉沐想了很久很久,就在屋裏的氛圍已經快要讓人窒息的時候,她終于說出來一句:“我爸,不是故意的,他就是個俗人,不懂你的想法。所以才會……”

才會什麽呢,才會不小心踩線,不小心侮辱了他?

葉沐已經說不下去了,她的心情很複雜,而且一想到當初她也有份說服他答應簽約,這會兒就覺得臉上啪啪疼。

“我知道。”半晌,陸晟開口了,算是給了個臺階下,“他的确不懂。”

葉沐将畫夾合上,嘆了口氣,就因為這件事,她又想起小時候曾經聽到的葉之鳴和沈韻的一次争吵。

那天他們吵的尤其兇,她從未見過,吓得躲在屋子裏。

他們争吵的重點根本不是生活的柴米油鹽,而是為了藝術和利益。

葉之鳴站的立場是金錢和名氣,沈韻就和陸晟一樣,要的是價值和意義。

其實這件事根本沒有對錯,不過就是不同的選擇,可他們因為太急于駁斥對方,想通過激烈的争吵和嗓門足夠大,來達到一種震懾效果,好像這樣就能讓對方服軟一樣。

殊不知,一旦踩過了那條線,傷害造成了,是永遠無法修複的。

作為夫妻,他們是極其了解對方的,包括對方的短處和軟肋。

要是放在一對戀愛中的情侶身上,短處和軟肋就是令人憐惜的地方,會懷抱一顆仁慈之心,用溫情和善意的謊言去安慰對方。

然而放在一對争鬥中的夫妻身上,那就是攻擊的活靶子。

沈韻諷刺葉之鳴,他以前畫畫的時候就貪圖省事,不止過度模仿、借鑒、抄襲,還拼接別人作品裏的亮點,簡直恬不知恥。

葉之鳴就說沈韻翅膀長硬了,真以為自己的畫是藝術品,要不是有他在背後造勢,她如今連街邊擺攤畫畫都沒人買賬,她的藝術就是空氣。

其實這些事,葉沐以為自己早就忘記了,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善忘的人。

如今看來,她身為子女,還真是目睹了不少父母最不堪的時刻。

葉沐嘆了口氣,将畫夾拿起來,說:“東西我拿回去吧,我來跟我爸說。”

陸晟自然不知道葉沐的心路歷程,他看過來,語氣裏有着矛盾:“不用,我可以自己……”

葉沐飛快地說:“行了,既然是我拿來的,我來處理。不過你要給我一個準信,春日展你還來得及嗎?”

屋裏又安靜了

兩人就這樣對視着。

半晌,陸晟搖了下頭,眼裏的光幾乎都要熄滅了:“我辦不到,這是實話。”

這話聽上去就像是有什麽東西要碎掉一樣。

要一個人承認自己的“不行”,這就等于自我否定,內心的沖擊力怕是不小。

葉沐忽然不知道該怎麽接了,只好轉移話題:“我聽說,那個……打碎了是麽?”

陸晟別開臉,又給自己倒了杯水:“嗯。”

葉沐又問:“那個,我能看一眼麽?”

她本以為陸晟會拒絕,可能早就把殘骸搓進簸箕了也說不定。

可陸晟只是猶豫了一秒,就将一樓的儲物間打開,從裏面端出一個紙箱子。

葉沐将箱子的蓋子打開,就見到躺在裏面碎成一塊塊的《朝日》。

現在還能看出來是一個人像雕塑,但它支離破碎,破敗不堪,好像碎的不只是石膏,還是某個人的心。

葉沐不知道該怎麽問,她也不好開這個口,這大概涉及了陸晟的隐私。

她拿出一塊石膏碎塊,正好是石膏像眼睛的部位。

要不是這樣仔細看,她都沒發現,原來在右眼角下面,還有一個小小的痣。

一個有淚痣的女人,她有雙好看的丹鳳眼,臉上蒙着紗,被他命名為《朝日》。

朝日,來自清晨的太陽,充滿了希望,也帶着無限的遐思。

看來這個女人曾經惡狠狠地傷害過陸晟,還是一夜醒來拔□□無情的那種,而朝日就是她最美好的時刻。

他恨她,卻又控制不住的愛她。

他游戲人間,對于別的女人都不在乎,傷害她們,就像當年受傷的自己一樣。

行吧,又狗血了。

就在葉沐打算說點什麽的時候,門鈴忽然響了。

陸晟走向門口。

葉沐也下意識看過去,思維開始發散了,該不會是剛才那位美女去而複返吧?

呃,那她看到自己無縫銜接、登堂入室,會不會沖上來battle?

那她該做什麽,是扮柔弱,躲到陸晟身後去,還是做大女主,跟她來場嘴炮?

就在葉沐胡思亂想的時候,門開了。

這回來的雖然是女人,但不是剛才那個。

女人一踏進門口,聲音就跟了進來,既溫柔又婉轉:“阿晟啊,你果然在,我給你打了電話你沒接,我還怕撲空呢。”

陸晟的聲音卻明顯有些緊繃和疏離:“我手機靜音了,在忙。你來做什麽。”

女人卻是聲音帶笑:“你哥說已經一個月沒見到你了,問你什麽時候回去,還讓我給你把湯送過來,是你最愛喝的。”

女人邊說邊往屋裏走,陸晟攔都攔不住:“等等……”

直到女人和客廳裏正拿着石膏碎塊的葉沐對上,腳下才頓住。

女人眨了眨眼:“咦,你有客人啊。”

葉沐也眨了眨眼,盯着女人的五官,尤其是那雙眼睛——咦,你你你,你眼角下好像有顆……痣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