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所謂的變故, 既不是天災也不是人禍,不是交通意外,更不是突發疾病,而是葉沐偶然間聽到的一段對話。

那天, 葉沐去了沈韻的工作室, 是高啓開的門, 說沈韻還沒回來。

葉沐就去了沈韻屋裏躺了一會兒。

不會兒, 高啓出門了,沈韻回來了。

葉沐始終還懶洋洋的, 聽到開門關門的動靜,也沒起來,直到她聽到外面傳來說話聲。

沈韻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一開始,葉沐還以為是沈韻帶了客人回來。

誰知到後來, 那聲音越聽越耳熟,好像是陸晟的聲音?

葉沐立刻起身, 正準備開門出去。

然而門剛打開一道縫, 她就聽到這樣一句:“你恨我麽?”

這是沈韻問的。

葉沐愣了一瞬, 在大腦做出反應之前, 手已經憑着本能行事——将門縫掩上了。

她心裏“砰砰”地跳, 某種十分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 就是類似電影《畢業生》裏那種男主角和母女都有一腿的劇情。

可她很快就将那種狗血橋段甩出去。

然後,她聽到許久沒有開口的陸晟,這樣說道:“恨過。但那時候, 我并不認識你, 我還小。”

他的語氣很平靜。

沈韻似乎松了口氣, 她倒了兩杯茶, 一杯遞給陸晟。

“那小沐呢, 你和她……”沈韻的話只說到一半。

片刻後,沈韻整理好思路,忽然問:“你愛她麽?”

陸晟:“我不知道。”

沈韻:“我希望我的女兒得到幸福,她和另一半是是因為互相吸引走到一起,大家都能目的單純些。”

陸晟:“我明白。”

隔了幾秒,陸晟又補充道:“今天的話就只會留在這間屋子裏,她永遠不會知道。我也不會傷害她。”

一陣沉默。

沈韻嘆了一聲,這樣說道:“我收你為徒,不只是看你爸的面子,也是因為你本身的才華,以及你對藝術的熱愛。我和你爸的事,我一直都是問心無愧的,根本沒想過他離開我會變成那樣。我這麽說,你可能覺得我推卸責任,但這是事實。我的想法就是,每個人都應當為自己的選擇承受後果,無論成敗。不管怎麽說,從今以後,我依然會支持你,但不是為了你爸,是為了我女兒。就算你們決定不在一起了,也沒關系,我只希望你們是順氣自然地分開。”

陸晟沒有接話。

屋子裏氣氛僵持着。

許久過去,陸晟的聲音才傳過來:“謝謝你的茶。”

随即,他就擡腳走了。

外面又一次響起開門和關門聲,躲在屋裏。

幾分鐘後,靠在門板旁邊的葉沐,終于有了動作。

沈韻正在收拾茶杯,葉沐開門出來了。

母女倆照了面,沈韻臉上是難以掩飾的詫異,但很快就變了顏色。

沈韻明白了一切,第一次在女兒面前感到難堪:“你,都聽見了?”

葉沐點頭,她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是什麽樣,震驚嗎,還是充滿了疑惑,她只知道此時的心情絕對稱不上平靜和愉快。

她需要解惑。

沈韻到底是見過大場面的,她很快管理好情緒,洗好杯子,出來摟着葉沐的肩膀,和她一起坐到桌前,還給她倒了杯溫水。

葉沐握着水杯,直勾勾地盯住沈韻。

沈韻吸了口氣,這樣問:“聽到多少?”

葉沐說:“後半段。”

葉沐又想了想,問出幾個問題:“你們為什麽提到他爸,為什麽提到我,你和他爸的故事,和我有關?”

而與此同時,裝了一腦袋狗血橋段的葉沐,也自動腦補出一些劇情,這回又變成了複仇的戲碼。

可葉沐的理智告訴她,她和陸晟的關系,和複仇完全不沾邊。

沈韻看着葉沐的表情變了又變,過了半晌,這樣說道:“陸晟的想法,你要問他,我代表不了。我只能把我們剛才的對話和我知道的故事版本告訴你。你長大了,你有自己的思考方式和判斷能力,我以前不幹涉你交友,以後也不會。但無論如何,媽媽都站在你這邊。”

葉沐深吸一口氣,點了下頭。

……

接下來,沈韻就開始講述,內容和葉沐此前知道的也基本吻合,主要是圍繞陸晟父親開始的。

陸晟的父親在經歷一場失敗的婚姻之後,人生走向低谷,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認識了年輕且充滿朝氣的沈韻。

沈韻被陸晟父親的憂郁氣質,以及才華和人生閱歷吸引,而陸晟父親就将她視為照亮黑暗前路的一束希望。

兩人很快走到一起,陸晟父親似乎有活了過來。

那時候,陸晟跟着父親一起住,他也是最直接感受到父親喜怒哀樂的人。

陸晟父親是個情緒化的人,很敏感,這放在藝術上很吃香,但在生活裏會很可怕,很容易一點風吹草動就遭受刺激。

這點特質,陸晟或多或少遺傳了一些,感知能力極強,如果別人只能感受到一點點情緒、氛圍的波動,陸晟就能感知十倍。

結果就是,陸晟父親高興的時候,陸晟就有好日子過,可一旦父親和沈韻争執了,吵架了,不和了,第一個承受低氣壓的人就是陸晟。

但這還不是最壞的事,當沈韻和陸晟父親分手之後,陸晟才面臨到人生裏最黑暗的時刻。

陸晟父親不是喝酒就是哭,那是來自一個男人最深沉的悲哀,那不僅僅是愛情和希望的幻滅,也是他對自己整個人生的否定。

事業、家庭、愛情都失去了,一個人難免就會往最極端的地方想,覺得一定是自己太過失敗了,否則為什麽人人都針對他,都要和他撕破臉,都不能體諒他的痛苦?

再加上他本就是個敏感且情緒起伏大的人,又非常不擅長管理情緒,很難獲得快樂,且心裏充滿了憤怒,對這個世界以及對其他人總有莫名其妙、源源不斷的惡意。

他不是一個敢于正面沖突的人,在看到同齡或者同期的畫家做出成績,他會嫉妒、憤怒,會覺得欣賞者眼睛都瞎了,會覺得自己才是清醒的掌握真理的人,還會躲在暗處批評、指責、人身攻擊。

因為沒有人和他對話,他就自己和自己對話,去分析對方的短處,好像這樣就能找到自己的定位,就能顯得自己比對方強一樣。

結果呢,那些混出好成績的人,佳作不斷,哪怕稍有瑕疵,也一直在努力,在前進,而陸晟父親就只會暗搓搓的批評、咒罵。

可一旦落實到畫作上,他就靈感枯竭。

和沈韻在一起的時候,陸晟父親還是有些靈感的,他的憤怒感也消失了大半,可後來因為沈韻的離開,他不僅一下子被打回原形,甚至比原來更糟。

他的負面情緒實在太大了,幾乎要将他的心撐爆,他只能發洩出去,就用打罵陸晟的方式。

陸晟就充當了一段時間,父親用來澆灌負面情緒的垃圾桶。

直到後來,陸晟的母親介入此事,陸晟才算解脫。

陸晟母親還介紹了朋友給他父親,說既然他一直說國內藝術圈限制發展,那不如就去國外試試。

陸晟父親又因此重燃希望,轉頭去找沈韻。

可那時候,沈韻已經有了新男朋友,也打算在國內長期發展,自然就拒絕了陸晟父親.

到最後,沈韻還獻上祝福。

但陸晟父親卻是憤憤不平的離開的,他認為自己一定能東山再起,到時候沈韻一定會後悔。

而故事的最終,就和葉沐知道的一樣,陸晟父親在國外經歷了更多次的失敗,一病不起。

就在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再沒力氣罵人的時候,他開始反思自己的人生,開始後悔對前妻和兩個兒子的“虐待”,也開始懷念和沈韻在一起的時光。

他給陸晟撥了一通長途電話,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來忏悔。

當他得知陸晟也走向這條路之後,他心裏無比的擔憂,害怕陸晟會走自己的老路,又站在過來人和父親的立場上規勸了很多,到最後還将沈韻的聯系方式交給他,說希望他能專心在藝術追求上,管好自己,不要觸碰婚姻,更不要害人。

數日後,陸晟父親離世了,是陸晟飛去法國辦理的手續。

……

葉沐聽完了沈韻口中的故事,久久難以平靜。

可她并沒有輕易相信,也沒有妄下判斷。

她知道,這段故事有一部分是陸晟角度看到的,還有一部分是沈韻理解的,那未必是事實的全部。

而有些話,她還想聽陸晟親口說。

就在她叫車去陸晟工作室的路上,她還在試圖去理解陸晟的感受,她想,他那時候一定非常痛苦,他應該是崇拜父親的,但在某些方面,他又瞧不起他,這樣的兩種情感拉扯着他,就像一座警鐘。

有時候,警鐘會告訴他,他繼承了父親的才華,也遺傳了父親的部分性格,要小心,要謹慎,要控制好自己,不要自我毀滅。

有時候,警鐘又會提醒他,看,愛情和婚姻把那個男人毀掉了,他軟弱無能,他性格缺陷,他心理扭曲,這些負能量他完全可以發洩出來,寄托到作品中,他不抒發,就只能憋着,直到爆炸為止,這能賴誰呢?

然而,即使葉沐想的再清楚、透徹,她也無法感同身受。

她只是想到了陸晟常說的那句話:“不要給自己畫大餅,不要對他人抱有期待。”

這是陸晟父親留給他的話。

那是一個情緒總被他人牽着鼻子走,将自己的希望寄托于他人,并将自己的失望也歸咎于他人的男人。

這樣一個人,就注定會失敗,因為沒有人有責任和義務,去承擔他的人生。當他人離開時,他人并不知道,他們曾是這個男人的支撐,他們走了,支撐就倒了。

可這能怪誰呢?

至于葉沐,她是心疼陸晟的。

可心疼歸心疼,抛開這層情緒不說,就說這段感情,她必須去問個清楚明白。

當她說要去找陸晟的時候,沈韻是這樣說的:“如果你一定要去,我不攔你。但你要想清楚,有些事一旦問出口就不能收回了。你們的關系可能會因此結束,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葉沐想了一會兒,回道:“要是我再成熟一點,我可能會揣着明白裝糊塗,永遠不問,就順其自然的分開。可我現在,做不到,這件事對我來說比分手要重要……”

沈韻輕嘆一聲,順着葉沐的頭發說:“那你就去吧,好好談,不要太激動,不管有什麽事,媽媽都在呢。”

葉沐說:“嗯,我想我會處理好的。”

……

就這樣,葉沐來到了陸晟的工作室。

陸晟笑着将門打開,問:“是不是想我了?”

葉沐卻笑不出來,進了門,放下包,就開始想開場白。

剛才路上她一直在想陸晟父親的故事,都忘了要思考怎麽開口了。

陸晟見葉沐皺着眉,仿佛很糾結地站在那兒,很快給她倒了水,問:“怎麽了?”

葉沐接過杯子,一口氣喝了半杯,這才說:“我有個問題要問你。”

陸晟點頭:“好,你問。”

葉沐的眉頭依然打着結,她看着陸晟的眼睛,不知何故,忽然覺得他有些陌生。

然後,她問:“你為什麽和我開始?”

聽到這話,陸晟的表情發生了細微的變化,有一絲驚訝,一絲恍然,還有一絲複雜難辨的情緒。

就通過葉沐的反常,和這個問題,他已經猜到了一點。

葉沐吸了口氣,決定先替他解惑:“我剛才在我媽那裏,我是12點50到的,你們是1點半進來的。我就在屋裏。”

意思就是,她都聽見了。

陸晟張了張嘴,臉色比剛才難看了幾分。

葉沐盯着他,想着自己剛聽到那些對話的時候,會不會也是這種表情?

可她不想給陸晟消化的時間,更不希望他在經過消化之後,編出一個足以騙過自己的答案。

于是,她問:“你在畫展上與我偶遇,裝作不知道我是誰,給我畫了一幅速寫,是不是因為我是沈韻的女兒?你好奇我是怎樣的人,所以才和我開始?你……有沒有想過玩弄我的感情,替自己,替你爸出口氣?”

聽到葉沐的三個問題,陸晟更驚訝了。

但很快,他就回答:“前兩個問題,是。第三個問題,不是。”

葉沐點點頭,又道:“就算第三個問題,你沒有清楚、明确的計劃,但也生過一點念頭吧?你不要急着否認,我也不是要做思想警察,我知道每個人都有陰暗面,我也有。我想過了,換做是我經歷那樣的過去,我也會恨那個叫沈韻的女人。但我了解你的為人,也知道你的自控能力很強,你很理智,就算你有過念頭,你也不會實施。只不過,你是因為先對沈韻的女兒産生好奇,因為好奇和我在一起會發生怎樣的故事,加上我刺激了你的靈感,我還告訴你我只想談戀愛,不想愛的想法,這令你覺得,我不會像你父親,像你之前那些女朋友一樣,會招架不住感情的傷害——就是這些原因加在一起,才令你決定跟我開始,對嗎?”

說實話,葉沐都不知道自己臨場發揮的口才可以這麽好,她一直以為自己是那種當面吵架一個字都蹦不出來,事後再後悔,再想到足以漂亮反擊的長篇大論,然後陷入深深懊悔中的那種人。

可現在,她居然一個磕巴都不打的脫口而出了。這說明什麽,是她思路清晰嗎,還是說,其實這個疑問一直埋在她心裏,她已經不止一次的自問過了?

她的口才,大概就是随心而動的,正如她剛才對沈韻說的那樣——“這件事對我來說比分手還要重要。”

“這件事”指的就是開始。

是的,對她來說,開始的理由、契機、原因,比分手更加重要。

沒有開始,就沒有結束。

哪怕人們在分手時可以說出一萬種理由,什麽性格不合,思想不在一個高度上,那啥不和諧,不愛了等等,這些都只不過是定語罷了。

歸根結底就一條:不想跟你繼續了。

而對于“開始”,葉沐也只能接受一條:我想和你在一起。

絕不是那種因為你母親和我父親的故事,或是因為你是沈韻的女兒,因為我對傷害過我父親的女人的女兒感到好奇,這種理由。

哪怕陸晟對她很好,哪怕他從未傷害、欺騙,他還把所有不會結婚,不會愛,淡了就分開之類的醜話都說清楚了,她都接受不了前提是那樣的。

連葉沐自己都感到很驚訝,原來她是這麽有原則的人。若非經此一事,恐怕她自己都不會發現。

但這一刻,那條界線浮現出來了,無比的清晰。

葉沐就站在那裏,盯着陸晟許久、許久。

她在等他否認,等他解釋。

陸晟回望着她,也看了她許久。

到最後,他這樣說道:“你說的都沒錯。”

到此,葉沐呼出了一口氣,可她自己也說不清楚那呼出來的是怎樣的情緒。

她只是往後退了兩步,拿起包,說:“我回去了。”

陸晟立刻抓住她的胳膊:“小沐。”

她沒看他,并不知道他此時的表情,只是低頭說:“我需要冷靜,需要想清楚。”

然後,她撥開了他的手。

作者有話說:

這章有點長,花了很多時間在修文和改錯字上,更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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